第七章 缸中女人

在海角村一帶,牛富貴混得可謂是風生水起。

他在鎮上開了個漁行,取名為南海漁行,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無論誰家打來的魚,都由漁行統一收購轉賣。實際上,對漁民而言,漁行的存在是件有利有弊的事情。首先,漁民打來的海魚,是無法長時間存放的,而交到漁行之後,漁行有專門儲存海魚的冰窖,裏邊溫度很低,可大幅度延長海魚的儲存期;再者,漁行有更廣的銷售市場,定期會有內地的買家,直接到漁行拉貨,這無疑拓寬了海魚的銷路。但這樣做的弊端,則是形成壟斷,漁行低價買入,高價賣出,從中獲取暴利,猶如給漁民扒下了一層皮。

因此,這一帶的漁人,背地裏都將他喚作“牛扒皮”。

餘大海見牛扒皮半夜前來,心裏便“咯噔”一下,臉上強作歡笑,道:“喲,是牛老板呀,這是哪陣仙風,把您老吹到我這破屋爛宅來了?”

牛扒皮笑道:“幾日不見,餘老哥倒會玩笑了。這不,連續幾日大雨,我擔心老哥家缺米缺糧,這才過來探看探看。老哥也是我們漁行的老主道了,生活上若有什麽難處,隻管開口,但凡我牛某人能做到的,絕不推辭!”

他說得慷慨,活生生便是一個大善人的模樣。

餘大海心裏打鼓:你何時有這等好心!轉望向牛扒皮身後眾人,一個個拎著棍棒,凶神惡煞也似,哪裏有半點慰問的模樣?

他心裏明白,嘴上卻不敢說破,隻道:“有勞牛老板費心了!托您的福,我這雖然寒酸,卻還有些米糧,生活上也還算過得去。”

牛扒皮哈哈一笑:“餘老哥勤儉持家,令小弟著實佩服。”他嘴上說著,腳下卻已邁開步子,直朝院子裏走。

餘大海站在門口,原本並未打算讓人進入,沒想到對方直往裏闖。他有心阻攔,又有些抹不開情麵,一愣神的功夫,對方眾人便已一股腦地進了院子。

餘大海緊走幾步,跟在牛扒皮身後,道:“牛老板,屋裏娃子還在睡著,可別驚了娃子!”

“唉,餘老哥這是說的哪門子話,怎麽聽起來我跟個強盜似的?”牛扒皮一邊說,一邊用那雙賊眼四下尋視。

王二癩跟在牛扒皮身側,悄悄指了指牆邊的那口大缸。原來,這家夥逃了之後,越想越覺納悶,心想那大缸之中,怎麽會藏了一個女人?她是人是鬼?回想那女人的模樣,雖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但仍覺膚白貌美,是個漂亮的角兒。這餘家平時老實巴交,不顯山不露水,竟然還來了個金屋藏嬌,當真是讓人羨慕嫉妒。

王二癩平日在漁行做活,早就有心巴結牛扒皮,但苦於找不到機會,今日遇到此事,便計上心頭,於是趕緊找到牛扒皮,將此事添油加醋地細細講了。

那牛扒皮原本在賭場玩樂,聽聞王二癩之言,大感稀奇。心說這餘家光棍兩條,哪裏弄來的漂亮女人,竟還養在缸中,當真是天下奇事!他平素花天酒地慣了,正愁生活無趣,突遇奇事,立刻來了興致,於是帶人趕至餘家。

他看到那口大缸,果真被餘家人看護得細致,心中便有了譜,開口道:“餘老哥,你家這口大缸卻是不錯。你也知道,近來連降大雨,我這漁行裏的魚都積壓著發不出去,雖有冰藏,但時間久了,怕也要爛了。像您家這種大缸,透氣良好,若用來放魚,定然能多儲存幾日。要不,您開個價,把這口缸勻給我?”

餘大海心中苦笑:你這理由未免也太牽強了些!你漁行那麽多魚,我這一口缸,又能幫上多大的忙?擺明了便是為這缸中的事物而來!於是說道:“牛老板,實在對不住,我這口缸,還是祖宗那輩傳下來的。我家徒四壁,隻有這口缸還大小算個物件,也算是祖宗留了個念想。實在是……”

“哎我說老餘頭!”不等餘大海說完,一旁的王二癩便搶言道,“我家大哥瞧上了這口缸,是給你的麵子,你還就別給臉不要臉,一句一個不行的!”他出言不遜,當真是狗仗人勢。

“嗯——”牛扒皮沉吟一聲,示意王二癩莫要聒噪,王二癩趕忙噤聲。

“餘老哥,看來,這口缸還有些年頭了。”牛扒皮道,“是哪朝的物件?讓小弟開開眼。”他腳下不停,直朝那缸走去。

餘大海有意無意地攔在缸前,笑臉道:“自然是今朝的物件,除了個頭兒大點,沒啥稀奇的地方,不看也罷!”

王二癩道:“老餘頭,沒啥稀奇的地方,你幹嘛這般橫攔豎擋?你這缸裏裝的是什麽?”他有心在牛扒皮跟前表現一把,緊走幾步,繞過餘大海,便去揭那大缸的蓋子。

“慢著!”突聽有人大喝一聲,眾人一望,卻見餘小舟從屋內走了出來。他幾步奔至缸前,攔住王二癩,道,“這裏麵是我的寶貝,你們不許動!”

“喲!”王二癩笑道,“你的寶貝?小娃子,你說出來不嫌羞麽?”

眾人哈哈大笑。他們早聽王二癩說過,缸中藏有女人,而麵前這娃子,卻在大庭廣眾之下稱之為寶貝,當真有意思。

餘小舟漲紅了臉,道:“羞什麽?你們不經主人允許,強行進別人家,東找西看,你們就不嫌羞麽?”

王二癩大怒,道:“小兔崽子,有沒有教養,一邊去!”他伸手一扒拉,便將小舟推在一旁,小舟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娃子!”餘大海急忙上前將他扶穩。

王二癩鼻子哼了一聲,抬手掀開了缸蓋。

隻見大缸之內,一個人影,呆呆地站在水中,長發白臉,趁著朦朦夜雨,說不出的陰森詭譎。

王二癩扭頭便朝牛扒皮喊:“大哥,我說的沒錯吧,這女的就在缸裏!”他話音未落,卻發現牛扒皮望著缸內,麵色陰沉,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而身後其餘眾人,也均皺起了眉頭,神色不善。

王二癩心中狐疑,忙轉頭仔細朝缸裏打量,這一看,立時目瞪口呆。這缸裏的女人,分明是用貝殼粘成的,一片片白色的貝殼,相互咬合粘接,拚湊成了一副女人的麵孔,當真是活靈活現!

他有些難以置信,伸手一拽那女人的頭發,便扯在了手中。拿到眼下一瞧,竟是用水草修剪而成的。

“這寶貝,我用了一千多個貝殼,花了七天七夜才弄好,你可別給弄壞了!”小舟在一旁說道,表情滿是無辜。

王二癩看看餘小舟,又扭頭望望牛扒皮,咧了咧嘴,終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牛扒皮麵沉似水,邁步來到王二癩近前。

“大、大哥……”他話音未落,牛扒皮已掄圓了巴掌,“啪”的一聲,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他被打得身子轉了個圈,一屁股跌倒在地,鮮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牛扒皮滿臉怒色,心道真是丟人呀,自己在這方地界呼風喚雨,何曾出過這種洋相!他顧不上看一眼餘家二人,氣洶洶地拂袖而去。

“大哥……”王二癩從地上爬起來,朝外便追,卻聽身後傳來餘小舟的笑聲。那笑聲滿是嘲諷之意,似乎在努力克製,卻又故意發出些聲響讓他聽到。

他扭回頭,惡狠狠地望向餘小舟。

餘小舟急急地收住笑意,又清了清喉嚨,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然後指了指王二癩的手,道:“女人的頭發,你不還給她麽?”

王二癩低頭一瞧,見那蓬水草果然還攥在自己的手中,他怒火難消,使勁將水草往地下一摔,而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身後,傳來小舟肆無忌憚的大笑。

牛扒皮一夥走遠之後,爺倆重新關上院門。原來,先前二人發現賊人入室,已覺不妙,於是來了個偷梁換柱,用小舟近日做成的貝殼鮫人像,代替鮫人放入了大缸中。沒想到,還真的躲過了一劫。

“小魚兒,辛苦你了!”小舟進了屋,把鮫人從竹榻上抱起來,重新放回了缸裏。

鮫人望著他,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發出聲音。

祖孫二人重新躺回床榻。

想起方才那幫人從牛氣哄哄、到怒氣衝衝的情景,小舟便開心得睡不著覺,他問餘大海,騙過了那幫人,是不是無須急著將鮫人送走了?然而餘大海畢竟年長,看事情更為透徹,他告訴小舟,正因為騙了他們,明天才更要將鮫人送走,那幫人眼下雖然走了,但備不住之後琢磨過味來,還會來家裏找麻煩,到時恐怕就沒有剛才那般好對付了。

聽了餘大海的話,小舟又悲傷起來。

轉天一早,小舟來到鮫人身旁,望著鮫人,心中五味雜陳。經過這幾日相處,他早已將這鮫人當作朋友,她雖不能言,但她的眼神,分明已沒有了絲毫的戒備,坦誠得就像經年的老友。

那藍藍的眸子,望著他的時候,清澈得猶如無邊的大海。

連日的風雨已然停歇,空曠的海灘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天色很暗,一如他初見她的那天早上。

他抱著她,行走在海灘上,一邊走,一邊道:“小魚兒啊,今日一別,怕是你我此生再也不能相見,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她望著他,輕輕眨了眨眼睛。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物件來,隻有指頭大小,卻是用貝殼粘成的小人兒。那小人兒用細長的海螺作四肢,用圓圓的貝殼作頭身,用黑色的沙礫作眼鼻口耳,看起來呆呆的。

“這個小人兒,便是我。我叫餘小舟。你若哪天想起我,便看看它,不開心的時候,便把難過的事情告訴它,開心的時候……唉,開心的時候,你隻管開心就好,何必要想起我這樣無趣的人呢?我願你,每天都能快快樂樂……”

他心裏亂作一團,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說著說著,竟然落下淚來。他擦了把淚,彎下腰,把小人放到鮫人的衣服裏。在貼近鮫人的時候,他紅著臉,突然鼓足勇氣,輕聲說道:“小魚兒,我、我喜歡你……”

他話音剛落,突聽一個聲音道:“我不叫小魚兒,我的名字,叫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