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半小賊
“外翁!”餘小舟跪伏在餘大海身側,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施救,好半晌,餘大海才終於緩過氣來。
他睜開眼,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餘小舟將他扶坐起來,他卻甩開小舟,顫巍巍地起身,來到了大缸跟前。他望著鮫人,咬了咬牙,問小舟道:“這個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他說話的語氣極不友善,似乎在極力壓製著內心的怒火。
小舟有些害怕。自己的外翁向來和藹,從來不曾對自己發過脾氣,然而今天不知為何,竟如此動怒,慌忙低聲答道:“是、是我從那個,貝殼中,救出來的……”
“有沒有被人看到?”
“沒、沒有。”
得知沒人看到,餘大海似乎鬆了口氣,但麵上嚴峻的神色仍絲毫未減。他厲聲道:“趕緊把她扔了!遠遠地扔回大海!”
小舟一愣,下意識地擋到鮫人身前,問道:“為、為什麽?”
“為什麽?”餘大海怒道,“娃子啊,你是被她蒙了眼睛嗎?她是鮫人、是鮫人啊!這種東西,留在家裏就是個禍害!”他說著,不等小舟回答,便一把將他推開,伸手朝缸中的鮫人抓去。
他打算將鮫人從缸裏拖出來,可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胳膊,便見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知何時,這個鮫人竟已醒了,她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藍色的眸子閃過一道寒光,張開嘴便朝抓著自己的手臂咬去。
餘大海嚇了一跳,急忙鬆手,躲開了鮫人的攻擊。鮫人惡狠狠地盯著他,喉嚨裏發出極不友善的低吼。
他紅了眼睛,倒退幾步,抄起地上的扁擔,揮舞著朝鮫人身上砸去。
“外翁!”小舟又急又慌,幾步飛撲到二人之間,張開雙臂將鮫人護在身後。
扁擔呼嘯著砸向小舟的腦袋,小舟嚇得閉上了眼睛,卻仍然不躲不避。餘大海一驚,想收回扁擔,可由於用力過猛,已無法收勢。他拚命扭轉身子,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扁擔偏了個角度,砸在了小舟的肩頭。
小舟痛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睛,望著餘大海,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他不顧肩頭的疼痛,哭求道:“她現在滿身是傷,絕不能送回海裏,否則,與殺她無異!”
餘大海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望著小舟,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化作了一聲長歎,仰天道:“我餘家這是作得哪門子孽啊!”而後狠狠將扁擔往地上一摔,氣哄哄地離家而去。
小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極不是滋味。外翁的這團怒火,發的沒頭沒腦,這根本不是他平日的作風。再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在見到鮫人的刹那,除了正常人該有的驚訝,更多的卻是憤恨。自己救回來的這個鮫人,仿佛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神經,讓他在這一瞬間失態。
本來想給外翁一個驚喜,沒想到,卻將外翁氣成那樣,小舟心裏既委屈,又失落。他看了眼鮫人,說道:“你終於醒了!”可鮫人卻朝他凶狠地齜牙,發出低沉的咆哮。
小舟頗感失望。這鮫人雖有人麵,然而性情卻與人類差的遠呢!
他把散落在地的海魚拾到一處。這原本用來盛魚的大缸已被鮫人占了,他隻得找來幾隻破舊的木桶,把魚兒擱進了桶裏。又挑出幾尾小魚小蝦,問鮫人道:“你餓了吧?”遠遠地把魚蝦丟進缸裏。他不知道鮫人吃什麽,但除了魚蝦,他實在想不起、也找不到更適合她的食物了。
鮫人不為所動,隻警惕地望著小舟。
小舟歎了口氣。他心中煩悶,悻悻然回了屋子,燒柴做飯去了。待飯出鍋的時候,他特意給鮫人盛了一碗粥,然而鮫人貓在水底,再也不肯露頭。
他搖了搖頭,卻突然看到大缸裏,自己先前投入的小魚小蝦,盡數不見了。他心頭一喜,難道,是被這鮫人吃了?於是又挑了些小魚小蝦,丟到水裏。待稍後出來的時候,發現魚蝦又已不見,如此他便知道,這鮫人是吃魚蝦的。他喜出望外,既然肯吃東西,那她必然不會餓死了!
他又將療傷的湯藥熱了,拿到缸邊想給鮫人喂下。可鮫人躲在水裏,根本不肯露頭。他指著藥碗說道:“這是給你治傷的藥,你隻有喝了它,傷口才會更快得好起來。傷好了之後,你才能重新回到大海。”可鮫人仍然一動不動,他沒辦法,隻好把藥碗放到缸沿上,轉身回了屋。
晚些時候,餘大海回來了。兩人坐在飯桌旁,默默地吃著飯。
餘大海並非不通情理,他也意識到自己此前有些太過急躁。他了解自己外孫的脾氣,這孩子雖然老實,卻倔強的很,一旦認定的事情,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告訴小舟,鮫人並不屬於這片土地,留下她,隻會招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待她傷勢好轉,足以生活自理,一定要第一時間將她送歸大海。
他又叮囑小舟,在鮫人養傷的這段時間,絕對不可以讓村裏的其他人看到,更不可以對外人提起,要將這件事情永遠地爛在肚子裏。
小舟滿口應承。他問餘大海,是不是知道一些鮫人的故事,能不能給我講講?餘大海道,這些禍害的事情,不聽也罷!又自覺說漏了嘴,於是補充道:我哪裏知道什麽鮫人的故事!
餘大海的閃爍其詞,令小舟更加確信他有事瞞著自己,然而他死活不說,小舟卻也無可奈何。
第二天,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餘大海一早便到鎮上的漁行交了魚,又買回了些柴米。小舟也早早起床,來到了鮫人跟前,打眼一望,竟見那放在缸沿上的藥碗,空了!
小舟一愣,望著鮫人驚呼道:“是你喝的嗎?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鮫人卻是毫無反應,仍和昨天一樣,躲在水底不肯露頭。
她雖不語,然而肯吃肯喝,卻也讓小舟高興的不得了。他頂著小雨忙前忙後,給鮫人弄了些魚蝦,又煎了一碗藥,然後才去做其他事情。
這雨下起來便沒完沒了,風也越刮越急,眼看暴風雨便要來臨。小舟記掛著鮫人,便用幾根木棍支起草簾,做成了個簡易的棚子,給鮫人遮風擋雨。餘大海惱道:“她躲在缸裏水裏,又會怕風雨麽?”小舟撓撓頭,卻是憨笑不答。
之後餘大海才知道,這小舟,竟將平日積攢的貝殼全搬到了草棚裏,守在大缸旁邊,開始粘起了貝殼。
大雨一連下了幾日。餘小舟每日除了燒柴做飯,便是待在草棚裏粘貝殼。他一邊粘一邊嘟囔,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講給鮫人聽,並時不時地瞟兩眼鮫人。待他的貝殼初具形態之後,才發現那也是一個鮫人,人身魚尾,寬大的尾鰭盤在身側,雖未完工,卻已讓人覺得活靈活現。
到了這時,鮫人已然發現了小舟用貝殼粘的是自己,開始饒有興致地趴著缸沿,看著小舟忙碌。
小舟望著她,說道:“我用貝殼粘的這個鮫人,名字叫做小魚兒。要不,你今後也叫小魚兒吧!”
鮫人在一旁聽著,卻不知是否能夠聽懂。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日,鮫人的傷勢已大有好轉,對小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惡狠狠了。而餘大海,每每見到小舟與鮫人如此接近,便搖頭歎息,卻也不再過問。
常言道: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這海角村,有個潑皮,名叫王二癩,整日遊手好閑,在漁行老板手底下混吃混喝。可連日的風雨,令漁行歇業,他窩在家中,餓得饑腸轆轆,琢磨著得外出找點吃的才是。
他轉而想到了餘大海。他與餘大海家離得不遠,心想,這老家夥下雨的前一天,還出海捕了兩筐魚回來,如今家裏定然有吃的。更主要的是,這餘大海憨厚老實,家中隻有祖孫二人,最好欺負!於是這天夜裏,趁著雨小,他偷偷跳進了餘大海家的院子。
他在窗外聽了片刻,裏麵鼾聲起伏,看來那一老一少已然睡沉了,於是掏出匕首挑開栓門的木栓,悄悄摸進了屋。
餘大海祖孫二人躺在裏屋,睡得正鼾,絲毫沒有察覺屋裏進了賊。王二癩躡手躡腳,尋了一圈,隻在外屋的灶台旁,發現了半小袋糙米和一壇子醃製的鹹菜。
他暗暗搖頭,這家子窮得叮當響,打來的魚,竟全都換作了柴米,一條都舍不得留。自己好容易做了回賊,卻連一片肉都沒有見到,真他娘的不值!他在心中罵罵咧咧,拎起那半袋糙米,往身後一背,又看看那壇鹹菜,實在沒有胃口,於是作罷。
他背著米出了屋子,剛要翻牆而出,卻突然發現了院子裏的那口大缸。
那大缸蓋著蓋子,上麵還用草棚遮著,這般細心,裏麵盛的是什麽?他一心惦念著裏邊有魚有肉,於是湊上前去,提鼻子一聞,確有一股海水的腥味。
原來如此,這老家夥將剩下的魚全都藏在了缸裏,難怪自己翻遍了屋子都找不到!他心中暗喜,伸手掀開了缸蓋,借著夜色往裏瞧去。
這一瞧不要緊,立時驚得魂不附體!
隻見那大缸之中,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半沒在缸中,齜著獠牙,瞪著雙眼,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他嚇得“嗷”了一聲,米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他這一嗓子,可驚動了屋中睡覺的祖孫二人。二人爬起來朝窗外一望,隻見蒙蒙細雨之中,一道黑影正翻牆而去。他們心中驚懼,各拿起防身的棍棒,跑到屋外查看。
賊人早已跑沒了蹤影。
二人回到屋中,檢查財物,發現並未缺失什麽,隻有院中灑落一地的米,白花花的,讓人心疼。他們將米從泥地裏收起,隔日還要仔細洗選晾曬。
一陣忙活之後,二人重新躺回屋中,然而餘大海卻再也睡不著了。他越想越覺不對,這賊人偷了米,為何要丟棄在院中?又為何要驚叫一聲後翻牆逃竄?莫不是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物?他思前想後,驀地大驚:難道,那賊人撞見了鮫人?
他一念及此,心中更覺不踏實,於是敦促小舟,這鮫人的傷勢已然好的差不多,明天一早,一定要把她送走,以免日常夢多、遲則生變。
小舟心中不滿,但這件事是此前二人協商好的,且外翁已做了最大讓步,自己若再不聽,便是忤逆不道了。因此雖萬般不舍,卻也不能再反駁什麽了。
二人正自說著,突聽街道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響,似是有許多人在吵吵著往這邊趕。那聲音越來越近,接著便聽有人“哐哐”拍打院門。
餘大海心中納悶,是誰大半夜的不睡,跑到我家砸門?他一邊應著,一邊起身打開大門,見門外站了四五個人,為首的不是別人,卻是海角村隻手遮天的人物,牛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