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孟婆神湯

奈何橋頭,一座青石壘砌的高台,上寬下窄,結構迥異。台高十丈,渾厚古拙,如一位亙古巨人,矗立在茫茫平野之上,倨傲地俯瞰眾生。

台身上方一塊巨匾,上書:望鄉台。

一條石階小路,從地麵一直延伸至台頂。白無常毫不猶疑地踏上小路,一步步地朝上跳去。眾男女隨在其後,拾級而上。

台頂處紅雲繚繞,似入仙境。正中一亭,一團灰白色的事物立在亭中。

乍然一見,雲舒和胖子隻以為那是一塊奇怪的石頭,因此並未留意,然而走得近了,卻發現那事物忽然一動,而後緩緩轉過身來,竟是一個人。

那是一位白發老嫗,身著灰白衣衫,手執鬼頭杖,身軀佝僂得幾乎成了一個直角,簡直沒了人形。她滿臉皺紋,如一張深棕色的枯樹皮,一雙眼睛倒是黝黑明亮,仿佛一眼便能看到人的心靈深處。

白無常跳到老嫗近前,道:“孟婆神,今日由陽間引來魂兒十一縷,特求孟婆神湯,助其忘卻世間煩擾,魂歸幽冥,永世長存!”他聲音尖細,刺得人汗毛都炸了起來。

孟婆聲音蒼老,如陳年的糟柏,頷首道:“無常殿下稍安。”而後拾起一隻石勺,從身旁的鍋中舀起一勺湯水,盛裝到青色的石碗中,邁步走到人前,舉到隊首的一名男子身前。

男子雙手接過,動作呆板地舉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待他放下碗時,眼睛裏最後的一絲清明也已散去,從此便徹底淪為了有體無智的皮囊。

孟婆點點頭,接過空碗,轉身又舀了一勺湯水,遞給接下來的人。

那人同樣動作呆板,將孟婆湯飲盡。

雲舒和胖子在一旁偷眼觀瞧,心中不免焦躁起來。都說孟婆湯能夠衝走前世的記憶,忘卻所有恩怨情仇,以便轉世投胎,我們若是喝了,是否真的如此?看那湯色黑中透紅,不知是用什麽製成的,但讓人看了便覺說不出的不舒服。

一碗又一碗,很快前麵九人依次喝了孟婆湯,第十個便輪到了雲舒。雲舒心中焦急,喝了吧,不知這湯中古怪,萬一真的丟了記憶,變成了傻子,該如何是好?但若不喝,孟婆就在眼前盯著,非暴露了不可。

他正自猶疑,孟婆已將石碗遞到了他的眼前。那隻手枯瘦如柴,長長的指甲如鷹鉤一般,有意無意地插在黑紅色的湯水中,惡人的腥氣從碗中飄出,令人作嘔。

雲舒望著湯水中映著的那張披頭散發的臉,硬起頭皮,抬手接過,然後將石碗湊到唇邊,猛一仰脖。待他放下石碗時,碗中已空空如也。

他將空碗遞到孟婆身前。從他的身後,可以看到黑紅色的湯水,正順著腦後的長發往下滴淌,湯水流在後背,洇濕了大片,但轉瞬又被背上忽閃而出的熱浪蒸幹。黑紅色的蒸汽混合在周圍紅色的雲霧中,飄散無蹤。

雲舒欺孟婆駝背身矮,偷巧將湯水散在身後,打算借著對方視野的盲區,蒙混過關。但他做賊心虛,下意識地瞟了眼孟婆,見孟婆那雙上翻的眼睛,正很不友善地盯著自己,瞳孔中閃過了一道精光。

這道精光,讓雲舒心中咯噔一下:沒錯,她識破了自己的伎倆。

這老太絕非易與之輩!雲舒暗道。正欲有所打算,卻見她眼中的精光很快又暗淡下去,如什麽都沒有發現一般,泰然自若地接過石碗,轉過身,盛起一碗湯水,遞給了胖子。

孟婆的眼睛再也沒有看自己,這倒令雲舒心中惴惴不安。他可以肯定,對方一定發現了自己的反常,可為什麽沒有聲張?

胖子心中叫苦。方才那一幕,他看在眼裏,詫異於雲舒竟能靠著這種低級的手段蒙混過關。如今湯水擺在自己眼前,該如何是好?他牙一咬,心一橫,也學著雲舒的樣子,仰起頭臉,不著痕跡地用左臂遮住唇頜,趁機將湯水倒向身後。然而他動作笨拙,這湯水非但沒能成功潑掉,反而一股腦全灌進了脖子裏,立時覺得一股冰涼從前胸流到下體,癢得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

他偷眼瞧向孟婆,卻見對方根本沒看自己。心中暗叫後悔,早知如此,我直接潑了便好,幹嘛要出這個洋相?

“喝了孟婆湯,便是幽冥魂。從今而後,這些魂兒,便與陽世再無瓜葛,可隨意驅使。” 孟婆道。

“有勞孟婆神。”白無常抱拳拱手道。他停了攝魂鈴,將其別在腰間,而後領著隊伍,下了望鄉台。

這攝魂鈴一停,眾男女的姿態便漸漸自然了些,雖仍有些笨拙,卻也不像先前那般僵直。他們麵無表情,雙眼無神,如夢遊之人,愣愣地跟在白無常的身後。

雲舒和胖子仍然裝模作樣地跟在隊尾。忽聽孟婆在身後高聲念道:“奈何橋路窄,早過早投胎!走好,走好!”聲音蒼老嘶啞,頗有一股悲涼之意。

投胎?這老太是在咒我們此去有死無生麽?胖子暗罵。

眾人踏上奈何橋。

這橋是用巨大的暗紅色岩石壘砌而成,橋麵斑駁,似經歲月千載,顯得陳舊古樸。兩側石欄柱,柱頭雕著十八班小鬼,姿態各異,生動傳神。在這些小鬼的守望下,眾人排成長長的一列隊伍,緩緩而行。

忽覺一陣陰風,帶著淡淡的腥氣和絲絲的寒意,從忘川河的河麵上刮來。陰風拂過奈何橋,掠過石欄柱上小鬼鏤空的口鼻,發出嗚咽的聲響,仿佛這些小鬼的泣訴。

“嗚——嗚——”又聞一陣長長的鳴音,忽低忽高,從半空中傳來。循著望去,竟見一隻寬翼的黑色怪物,從半空中的紅雲中滑翔而來。

它大展雙翼,如一隻巨大的蝙蝠,在十數隻小蝙蝠的簇擁下,從空中滑下,穩穩地落在奈何橋頭的石柱上。而直到這時,雲舒等人方才看清,這隻巨大的“蝙蝠”,竟是一個人。

他一襲黑衣,黑麵紅唇,尖耳寬鼻,竟有幾分蝙蝠的麵向。兩顆尖利的獠牙,從上頜處齜出,白森森的。幾隻黑色的蝙蝠在他頭頂振翅徘徊,發出令人煩躁不安的嘶鳴聲。

“我說夜鬼,你能不能別每次出現,都搞這麽大的陣仗?”白無常止住步子,抬頭望著來人,道,“驚到了我身後的這些魂兒,當心我跟你沒完!”

“白跳蚤,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叫我夜鬼,老子叫夜遊神。”來人笑罵道。他手臂一揮,將自己的身子掩在黑色的鬥篷之下。

雲舒饒有興致地打量那鬥篷,它樣式奇特,如一對寬大的膜翼,連接著他的手臂、胸腹,又一路向下,一直連接到雙膝。想來,方才此人從天而降,定是靠這鬥篷平衡風力,從而滑行而至。

“好好好,夜遊神就夜遊神,你不在酆都城裏巡邏,跑這奈何橋上來,做什麽?”白無常問道。

夜遊神道:“方才惡鬼灘上,沙魔突然鬧出了好大的動靜,我前去探探,看是否有其他東西混了進來。你剛從那邊過來,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這夜遊神口中的惡鬼灘,想必便是方才眾人經過的那片紅色荒原了,而他所說的沙魔,自然便是荒原下躲藏的那些長滿觸手的怪物。

“沒有發現異常。”白無常道,“我們走得好好的,沙魔們便突然暴跳起來,我也很是納罕。”

“罷了,還是我過去看看吧!”夜遊神道。他說完,方要離去,卻又突然停住了身子。

“呀,白兄,今天收獲不小嘛,一次勾來了十一隻魂兒?”夜遊神低頭打量著跟在白無常身後的眾人,伸出血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兩顆獠牙閃過一道寒光,“能不能送我一隻?”

白無常神色一緊,下意識地稍退了半步,護住身後眾人,道:“怎麽,你若想吸血,隻管自己到陽間去抓,莫想打他們的主意!”

“喲,這麽緊張幹嘛?”夜遊神眉梢挑了挑,笑道,“不就是幾隻魂兒嘛,你今兒先勻我一隻,等哪天我去了陽間,多抓幾隻還你便是。”他一邊說,一邊轉著眼珠掃視眾人,目光最終定格在胖子身上。

胖子心中打了個突。

“這個胖子不錯,血多汁足,先拿你飲飲嗓子!”他話音未落,從石柱上一躍而起,如展翅的蒼鷹,“嗖”的便飄到了胖子身前,張開血口,朝胖子脖頸咬了過來。

胖子大駭,麵前這怪物,難不成是嗜食人血的惡鬼?沒想到自己這一身肥肉,今日竟引來了如此殺身之禍!本想轉身逃跑,不料那夜遊神身法極為迅捷,眨眼便飛到近前,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見一張血盆大口,狠狠朝自己的脖子咬下來。

胖子心中叫苦不迭,卻突見一根白色的事物從旁探了過來,橫在了自己與夜遊神之間。定睛一看,竟是白無常搶前一步,探出哭喪棒,及時擋住了夜遊神的血口。

夜遊神眼神中閃過一絲慍怒,他身軀滴溜溜一轉,如一道黑色的旋風,裹挾著胖子,躲離了白無常,道:“白兄,一隻魂兒而已,休要傷了和氣。”

白無常上前一縱身,道:“這批魂兒可是閻羅王用來獻祭的,容不得半點差池!”口中說著,身子已躍至夜遊神身前,探左手抓住了胖子的胳膊,往自己身後便奪,同時右手哭喪棒前指,直戳夜遊神麵門,打算逼迫夜遊神放手。

那哭喪棒長六尺,粗如鵝卵,以白綾纏裹,棒身上的條條白穗,隨著招式迎風飄舞,白花花晃人雙目。

夜遊神急忙閃身,哭喪棒從臉側劃過。卻見白無常突然手腕一翻,那棒身上的白穗,便隨著翻轉起來,直朝夜遊神的臉麵抽去。

那些白穗外表看似輕柔,一旦舞動起來,竟掛著銳利的風響,其中定有古怪。夜遊神不敢怠慢,隻好放了胖子,身子向後騰躍而起,如一團黑雲,輕飄飄落在身後的石柱鬼頭上。他動作不停,身子一轉,猛地雙臂向前一展,便見那黑洞般張開的鬥篷中,數十隻黑色的蝙蝠呼嘯而出,像一群饑餓的鬼,直朝白無常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