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鬼域荒原

一入鬼門關,四周盡是一派赤紅的荒涼。

入目所見,細碎的石礫鋪滿了腳下的大地,遠遠鋪展開去,如一片紅色的沙海。沙海中有嶙峋的怪石,這一團,那一簇,有的像盤臥的巨蟒,有的像騰躍的虎豹,有的像低矮的墳塚,有的像擎天的巨柱。幾團人高的篝火,零散地分布在這片沙海上,冒著滾滾紅色的煙霧。這些煙霧蒸騰在頭頂上空,彌漫飄散在人們周圍,仿佛置身於末日的世界。

腳下是一條蜿蜒的小路,由暗紅色的岩石鋪就,寬不足丈。小路曲曲折折,通向前方紅霧籠罩的世界。

無常帶著一眾男女,伴著勾魂攝魄的銅鈴聲,沿著小路,一跳一跳地奔向前方。

身後眾人排成一列,低著頭,披散著頭發,默然跟在無常身後。他們邁動步子的時候,手臂毫無擺動,而是僵僵地垂在身側,在這靜謐而荒涼的紅色世界中,緩緩前行。

雲舒和胖子有板有眼地跟在隊尾,他們故意披散開頭發,遮住頭臉,垂手而行。一邊走,一邊偷偷往四下打量,然而除了眼下這列男女,再尋不到其他活物。

雲舒伸出手,輕輕捅了捅前麵那人的腰眼,確是肉身無疑,隻不過對方木愣呆傻,毫無反應。忽覺身後有人拽自己的衣襟,卻是胖子。

雲舒回過頭來,那披頭散發的模樣,令胖子打了個激靈。

胖子緩了緩,然後擠眉弄眼地朝他擺手,意思是不要驚擾了這些鬼魂,否則二人性命堪憂。雲舒朝他搖搖頭,以誇張的口型悄聲道:“他們不是鬼魂,能摸到。”

胖子若有所悟,以同樣的方式回問道:“不是鬼魂,難道是僵屍?”

雲舒無語,暗罵道:你這豬腦子裏除了鬼怪僵屍,難道就沒有別的了嗎?但因字數太多,說起來太費勁,不得已又憋了回去。轉而伸手指了指前方那眾男女,又指了指自己,最後指向胖子的衣服。

胖子先是一愣,而後恍然大悟:前麵這些人,包括雲舒在內,皆是白色衣衫,隻有自己穿著一身黃色道袍,站在人群中,無疑是鶴立雞群,看起來分外礙眼。於是趕緊扒下道袍,露出裏邊的一身白色貼身衣褲,這才覺順眼多了。

他把道袍團成一團,隨手往路旁一扔,然後用眼神示意雲舒趁早離開這隊男女,到旁邊找堆岩石藏身,稍後再作打算。

雲舒點點頭,讚同胖子的想法。他瞧了眼隊列前方的無常鬼,那無常鬼似乎沒有發現隊尾多出的二人,仍舊頭也不回地一路向前。他放下心來,瞅準不遠處的一堆怪石,便要帶著胖子偷偷潛過去。

然而他剛剛往外邁了一步,眼角餘光突然瞟見路旁有什麽事物一動,他心中一凜,急忙停住步子,斜眼望去。

一望之下,立時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胖子剛剛丟棄的那件道袍底下,猛然鑽出了幾條紫紅色的觸手。

那些觸手有海碗口粗細,表皮幹枯褶皺,布滿了鵝卵大小的疙瘩,宛如一條條長了瘤的樹根,從地底下鑽出來,翻騰扭曲著,將那件道袍死死纏住,眨眼間又重新縮回地底。

它的動作非常快,如雷鳴電閃,轉瞬便沒了蹤跡,以雲舒的目力,竟也未及分辨出是何種怪物。然而這還未完,飛濺起的石子,散落在周圍的地麵上,所到之處,立時又有無數觸手翻騰而起。它們蜿蜒著,咆哮著,如海中猝然掀起的浪潮,以最初觸手出現的地方為起點,向四周漫延開去,霎時間,天地飛沙走石。

整片沙海底下,竟全是這種怪物!無數的觸手在天地間揮舞,有受了驚的蠍子從岩縫逃出來,它們巴掌大小,身體呈不透明的白色,彎著粗壯的尾鉤,瘋狂地朝石碓頂上湧去。石碓的窟窿裏,有黑色的鳥兒從中飛出,尖嘴綠眼,在頭頂紅雲間亂舞,鳴聲嘎嘎。又有紅黃相間的蜥蜴,滿身棘皮,頭頂肉冠,在沸騰的沙海間飛竄,不幸者被觸手卷起,直接拖入地下,轉眼消失無蹤。

觸手們翻騰一陣,很快又靜默下去,其餘鳥獸也漸漸平複。濺起的沙礫,重新在沙海表麵鋪了一層,恢複成了初見時的模樣。

這外表靜謐的世界,竟藏了如此多的可怖生靈!二人驚魂稍定,卻又不免暗自慶幸,多虧了方才丟過去的那件道袍,否則兩人擅入,怕是早已成了那些怪物的點心。

同時,兩人也發現,腳下的這條小路,卻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方才四周群魔亂舞,竟沒有哪一隻怪物膽敢踏上這條不起眼的路,著實令人稱奇。

二人心中胡思亂想,麵上卻一點也沒敢表露出來。他們早已注意到,在怪物們從地底鑽出的時候,前方的白無常已止住了步子,扭頭四下張望,麵露緊張之色。同時,他身後跟著的一列男女,也停止了步子,呆呆地杵在地上,像一根根沒有思想的木頭。二人看在眼裏,也立時杵在原地,不敢稍動。

白無常望了一陣,直到四周恢複了平靜,才舒了口氣,扭頭掃了眼身後眾人,見人人如常,這才放心地轉過頭,繼續向前跳去。然而隻跳了一步,便猛地停住身子,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轉身重新朝後方望過來。

他的視線所指,赫然便是雲舒和胖子!

糟糕!被發現了!二人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麵對此情此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動作,隻得硬著頭皮,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微低著頭,讓自己的麵部表情更加呆滯一些,讓目光更加渙散一些。

無常鬼的一張笑臉上,顯露出一股詫異之色,他歪著脖子,上下打量二人,又轉臉挨個朝其他人看去。大概他的記性也不太好,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地尋思:我今天是抓了幾個“魂兒”來著,依稀覺得是九個,可眼前為什麽是十一個?難道是昨晚沒睡好,腦子糊塗記錯了?嗯,興許是記岔了,抓九個魂兒的事情,一定是發生在上次。唉,隻怪自己近日頻繁穿梭於陰陽兩間,能不記岔嗎?

他心裏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卻壓根沒想過會有人有這麽大的膽子,膽敢插在魂兒的隊伍裏混進鬼門關。

雲舒和胖子嚇得大氣也不敢喘。胖子一邊裝愣,一邊暗自盤算以怎樣的路徑逃跑最穩妥。雲舒則暗暗將手伸到腰間,他的龍吟軟劍,此刻正像一根腰帶似的,軟軟纏在腰部,藏在衣服內。他右手按住劍柄繃簧,做好了拔劍的準備,心想萬一被這無常識破,管他是人是鬼,先捅他一劍再說。

麵對身前站著的魂兒,無常思來想去,終於認定了他們都是被自己所收,這才轉過身去,重新朝前跳去。

雲舒和胖子如獲新生,抬手擦了擦額頭上即將流下的冷汗。經此,二人再不敢隨意走動,隻老老實實地跟在隊伍最後,緩步前行。

行了不久,前方朦朦朧朧的紅霧中,出現了一條血紅色的河。

河寬數丈,血色的河水在河**緩緩流淌,不時打起一個漩渦,轉眼又消失不見。淡淡的血腥之氣從河水裏飄散而出,在河水上空漫延,令人聞之欲嘔。

“忘川河!”胖子喃喃道。他的聲音很低,但雲舒能夠從中感覺出他那壓抑不住的緊張和顫抖。

關於忘川河的種種,雲舒是聽說過的。這條河,是冥府與外界真正的分界線。如果說黃泉路和鬼門關是陽間通往陰間的路和門,那麽一過忘川河,就真的踏入了冥府,就再也沒有重返陽間的機會了。據說,忘川河裏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日夜受蟲蛇咬噬,怨氣極深,便是最純潔的靈魂墜入其中,也將被汙濁得永世不得超生。這些,他一度不肯相信,然而今天,這條最為怨毒的河流就在自己麵前,無論傳言真假,都令他惶惶不安。

河畔,大片大片地開著一種絢爛鮮紅的花朵,遠遠望去,就像是鮮血鋪成的地毯。它們有花無葉,花心處紋路分明,恰似一張張人麵,有的悲戚愁苦,有的驚恐萬狀,有的怒氣衝天,有的眉開眼笑,將世間百態一一展現,令觀者不禁聯想自身遭遇,心生感悟。

“彼岸花!”胖子低聲道,“靈魂渡過忘川,便會忘卻生前種種,曾經的一切將留在彼岸,開成最為妖異的花。”

若我跨過忘川河,又會開出何種顏麵的一朵花?雲舒心想。

不遠處,忘川河上,橫跨一座橋。

那橋呈拱形,半隱在紅色的霧氣中,如一隻慵懶的巨獸。忘川河水從橋洞下潺潺流過,粼粼的波光映在暗紅色的橋身上,如流淌的血。橋下掛著幾隻骷髏燈盞,瑩瑩的綠光與紅色的流波相映成趣,在微風中輕輕飄**。燈下的幾隻銅鈴發出陣陣嗚咽般的鳴響,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橋洞上方,隱約刻了些什麽,待離得近了,終於辨認清楚,那是三個鬥大的篆字:奈何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