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秉心叩問千層真

春風催緣入山門

第二日,清晨,汪宅。

陰霾盡掃雨過天晴天高氣爽,昨夜一場小雨過後,空氣格外清新如洗,花草盛開,彌漫一陣陣清香之氣。

汪信義一身青色儒衫正襟端坐在大廳太師椅上。他緩緩伸手端起香茗呷了一口,看了看散落坐在客廳的冬了顏惜芳夫人以及西席洗濁生。當然還有一個不可缺少應約而來的人,王朝佐!

汪信義:“今天把你們召集過來,是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

芳夫人道:“巧了,老爺我也有一件事,最近家裏開銷很大,是不是要辭退一些人?”

汪老爺皺眉:“就為這個事麽?”

芳夫人:“是的。”

汪老爺:“現在馬堂之流如狼似虎,我怕咱們這些仆人離開,就會受到馬堂的盤剝,他們會活不下去的。我們先忍一下,盡量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開支,共渡難關吧。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商議……”

洗濁生道:“請問老爺,是生意還是家事?”

汪信義:“是家事。”

洗濁生:“那小人告退。”

汪信義:“無妨,我早已視你如親人。不要拘束。冬了,這件事和你有關。所以我想聽一下你的意見。”

冬了睜大一雙好看的眸子,詫異不解。

汪信義道:“雖然我們來到臨清州時日久矣,但是此地對於我們來說,仍是異鄉。因為我們是徽州人。”

冬了吃吃笑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顏惜聞言更是樂不可支花枝亂顫。

洗濁生歎息道:““天下之民,寄命於農,徽民寄命於商。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東翁昔年猶年少,就為生計奔波四方,養家糊口,個中之艱難,你們是無法體會的。”

汪信義:“徽州地當皖、浙、贛三省交界處,重巒疊嶂,煙雲繚繞,看上去固然是溪水清澈,林木蔥籠,卻沒有成片的耕地,人們隻能在山凹之間,艱難地尋找並開墾一些零星的田地,徽人稱之為“薄土”。這些薄土一層一層累積而上,魚鱗般狹小零碎,往往幾十、上百塊田土,還不足一畝。因為山高嶺峻,難以蓄水,十天不下雨,就土地幹裂,莊稼枯死;而一場暴雨之後,又山洪爆發,將糞土禾苗,多日的勞作,衝得**然無存。徽州山多地少,土瘠人稠,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園”的說法。為了生存,一代代徽州人惟有走出大山,走出徽州,求食於四方。外出經商,已經不僅僅是迫於生計,而成了徽州男人的一種自覺人格,一種人生追求。一般人隻知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知道這則諺語的後兩句是:“包袱雨傘,夾起就走”。夾起包袱雨傘,踏上經商的路途,可以說是一種別無選擇,也可以說是一種義無返顧。”

洗濁生道:“我記得東翁與我說過,曾吃了很多年的石頭餜。”

汪信義點頭:“難得你還記得。”

冬了說:“什麽是石頭餜?”

汪信義:“石頭餜是一種鹹菜餡的麵餅,用火烤製而成,因為硬如頑石,得了個“石頭餜”的名字,帶在路上,十天半月不會變質。”

冬了臉色逐漸凝重,明眸裏閃動晶瑩淚光。

汪信義:“從績溪到餘杭,走翬杭古道,一個鹹鴨蛋吃三天,古道以條石鋪成,寬不過一庹,左麵是山岩,右麵是深穀,穀底亂石嶙峋,一不小心摔個跟頭,運氣好的頭破血流,運氣差的粉身碎骨。一路小心走到臨清州,以為平平安安度過餘生,誰知道在臨清州又逢到一頭餓狼!”

顏惜:“姨丈說的是馬賊?”

汪信義點頭:“徽州曆來是一等人讀書,二等人經商。作為商人,徽商有自己獨特的經營之道和商業理念,那就是“賈而好儒”。在經營之中,始終遵循一條原則,那就是講求信義,誠信服人,不惑於眼前小利,建立良好的商業信譽,才能做大做強。不取暴利,而是薄利經營,讓利於民。”

洗濁生:”昔日南京城內,有當鋪五百家,主要是由徽州人和福建人所經營。而這兩個商幫的經營之道截然不同,福建人高利經營,徽州人微利經營,競爭的結果,是徽商擊敗了閩商。賈為厚利,儒為名高,義和利,永遠是擺在商人麵前的一對矛盾,商場中見利忘義的現象屢見不鮮,而徽商的信條是:職雖為利,非義不取。有的徽商在義利難以兩全的情況下,甚至舍利取義。欲把名聲充宇內,先將膏澤布人間。休寧商人汪平山在安慶、潛陽和桐城之間經營糧食生意,有一年正值江南大荒,糧價暴漲,當其時,汪平山非但不借機哄抬市價,反把平日囤積的大批稻穀低價出售,幫助眾人度過糧荒。贏得舉國上下的讚譽。現在一提徽商,誰不豎大拇指!”

汪信義:“人善人欺天不欺!我以為這次難逃劫數,卻沒想到居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細細算起來,還是多虧了冬了顏惜這兩個孩子,昔日無意之中的一樁善舉!”

洗濁生當然明白,點頭道:“的確幸虧冬了大小姐於晏公廟結識朝佐兄,才消弭馬堂狗賊帶來的一場劫難。”

汪信義:“看現在臨清州買賣凋零生意冷清,而能在這場浩劫中存活下來的亦不過十之二三。如今世道宦官當道,橫征暴斂,民怨沸騰民不聊生,如此下去這臨清州隻怕是要生一場變故的!我們都是平民百姓,是天生受氣任人欺負的主,不如我們打點行李變賣家產,回老家去吧!”

冬了:“我的傻達達喲,如今這大明天下,都是這類政令,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我們又能到哪裏去呢?”

汪信義看看她,道:“所以我們需要一個靠山,一個依靠,一個主心骨。”

冬了:“我不明白,你不就是我們的主心骨嗎?”

“不,我老朽了!我們的主心骨是王朝佐!”

“噢,倒也是,大哥為人正直不阿,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的確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

“既然冬了沒有意見,更有這麽多的讚美盛譽,我想招他為婿!”

“啊!”聞聽此言舉座大驚!

王朝佐更是搶先一步一個響頭磕在地上!“汪老爺,小人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冬了驟驚之下,又羞又喜,幾乎轟然大笑!瞥見王朝佐如此舉動,反倒有一些失落,不理顏惜射來嬉笑目光,側耳靜聽平聲靜氣期待下文。

王朝佐道:“大丈夫行走於世間,結識朋友,但憑肝膽相照,隻識一個義字!顏惜冬了兩位妹子昔日裏為人仗義不惜金銀出手救我一命,今日王朝佐禮尚往來報恩與汪家有何不可!休說王朝佐鄉下有妻,即使無妻,冬了妹子何等的天姿國色,豈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匹配的上的!”

汪信義萬未想到王朝佐竟然是一口拒絕,一時語塞,沉吟半晌才道:“好一個大丈夫行走世間但憑一個義字!朝佐,你好胸襟!當真令我汗顏!這胸懷氣度,我自愧不如!隻是這事我實在是一片真心,你要三思!”

王朝佐道:“這個無需深思,斷然不可!小人十分敬重冬了顏惜兩位恩人大小姐,還請老爺收回成命。”

冬了撲哧一笑:“大哥,起來吧,地上涼。”

汪信義瞪她一眼,慌忙不迭雙手攙扶,並歎了一口氣。“朝佐,我實在是一片赤誠啊!”

王朝佐皺眉道:“小人之言語亦是發自肺腑,請老爺見諒!萬望收回成命!”

冬了嘿嘿笑出聲來。

汪信義怒道:“你這丫頭,好沒禮教,怎敢如此放肆?”

冬了道:“我和顏惜姐姐,自晏公廟一見朝佐大哥,便知決非常人,達達今日以親生女兒相許之,大哥還斷然拒絕,足見大哥實乃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斷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否則,說實在的,達達此舉不亞於對大哥單刀赴會救回達達的侮辱!”

汪信義:“你這丫頭,知道什麽?竟大放厥詞!反了你了!”

洗濁生哈哈笑道:“東翁自以為朝佐兄為咱們汪家披肝瀝膽勞苦功高,實在無以為報,遂有此想法,而朝佐兄性情中人義氣當先,其實彼此雙方互有相助,互有好感,均有為對方竭力著想之意。不外乎意圖深化友誼交情,這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緣分造化。在下不才,有一個提議,未知可以說否?”

汪信義:“說。洗濁生不是外人,直言無妨。”

洗濁生道:“自昔日兩位大小姐遇到朝佐兄,便稱呼其為兄長,而朝佐兄卻從不正麵回應,一直恭稱大小姐,這雙方不倫不類的奇怪稱呼也是世間少有。我以為不如由東翁做一個見證,讓他們三人就此結拜為異姓兄妹,金蘭之盟於約在前,名正言順,外人也少閑言碎語,如何?”

汪信義大讚:“此言甚妙,深得吾心。不知朝佐意下如何?”

王朝佐大喜過望再度拜倒:“如此小人高攀了,小侄王朝佐叩拜叔父大人。”

——於是天井院中冬了顏惜王朝佐各自持香叩首敬拜汪信義,擺供桌集香案焚香禱告一番諸人見證之下各報生辰八字交換金蘭盟帖自此成為異性兄妹。儀式完畢之後,重新鄭重稱謂,眾人無不恭喜祝賀稱道。汪老爺更是欣喜之餘,不顧芳夫人數度勸阻,捧出秘製陳年衛河老酒,同洗濁生王朝佐連飲三大杯。

——“蒼天在上,後土在下,時值大明萬曆二十七年三月十八,豔陽高照,和風細水。王朝佐,汪冬了,顏惜三人換帖結義,共證真心。謹告:天上地下八方六合七洲四海,日月星辰雷電風霜雨雪山水,三界六道大神諸仙妖魔鬼怪,自此,飄零有根,哀愁不現,兄妹一心,榮辱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此義無限,故留此誓,證我心願,亙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