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勿輕壁上池中物
爪擎鱗動欲騰空
王朝佐甫才一腳踏在臨清官牢之地，一聲大喝已遙遙隔空傳來！——“來人止步！幹什麽的！”
王朝佐止步轉身循聲望去，隻見半空中有一旗杆吊鬥，上有二人，凶神惡煞般看著自己，而他們正手持弓箭，引勢待發，虎視眈眈！
王朝佐忙陪笑臉道：“官爺好，小的是來官牢探監的。”
那人不再理他，繼而手探唇間，吹一聲悠長呼哨，迎麵牢門開啟，裏麵走出一個人來！看樣子亦有五十多歲，山羊胡子，細眯眼睛，一身皂役打扮，唯一讓王朝佐心中一動的是這個人走路極度沉穩，上半身絲毫不晃，兩旁太陽穴高鼓，顯是有一些外家功夫已練到一流境地。
王朝佐心中不由一驚：“深牢大獄，果是臥虎藏龍之地，竟然有如此高手？”
王朝佐暗自收斂自家氣勢，露出一副平民百姓遇事特有的愁容悵意。
山羊胡問道：“你想做甚？”
王朝佐道：“小的想進去。”
山羊胡哈哈一笑：“這太簡單了，在街上隨便殺幾個人，放幾把火，就可以到這裏來了。”
王朝佐苦笑：“大人說笑了，小人怎會有這個膽子，小人今日是來探監的。”
山羊胡：“額，探的是誰，所犯何事？”
王朝佐道：“是小人東家，汪兆興汪大善人。”
山羊胡：“哦，是臨清州仁善街白布巷信義胡同的汪信義大善人？”
王朝佐：“是，汪老爺字兆興，號信義。”
山羊胡：“汪家老爺我聽說過，是一個好人，在咱們臨清州做了不少造福鄉民的善行義舉，但是這次他犯的事比較難辦啊，中官馬堂大人剛下了死命令，不許任何人探監，違令者斬啊。”
王朝佐道：“還請大人法外開恩，通融則個。小的另有孝敬。”說話間抱拳拱手，作揖到底，順勢把一兩銀子悄無聲息的遞到山羊胡手上。
王朝佐道：“小人就幾句話，斷不敢讓大人為難的。”
山羊胡掂量一下手中的銀子，嘿嘿道：“算你小子上路，但是馬大人為官清廉三令五申，不許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要愛民如子，所以你看錯人啦，這個我們不收的。”
王朝佐一愣，見山羊胡似笑非笑的樣子，心中恍然，又陪笑臉道：“小的明白。”再伸手入懷，取出一錠足有五兩的紋銀放在山羊胡手掌心裏。
山羊胡笑逐顏開：“好小子，果然是一個可造之材。也罷，我就為汪老爺冒一次風險，放你進來，可要長話短說，不要使我為難。”
王朝佐：“大人恩德，小的沒齒不忘，小人明白。”
山羊胡領著王朝佐一路低頭哈腰迎合陪笑，穿越重重牢兵守衛的鐵門關卡，來到一處幽暗黑森房間前止步，山羊胡道：“行了，這裏門沒有上鎖，自己進去吧。”
王朝佐矚目之下，推開牢房大門，剛一走進，便聽到了一陣嘩嘩水聲！詫異間定神細細觀看，見到室內竟然有一大大水池子，足有半水池的水中央有一石樁，石樁上用鐵索鏈子捆綁著一個人，那人五縷長髯慈眉善目一派長者風度，可不正是汪大善人？
王朝佐撲通跪倒：“老爺，恩公，王朝佐來遲了！”
須臾，汪大善人才勉強睜開雙目，眼中本已無神，一看到王朝佐，逐漸煥發了神采！“朝佐，是你？你怎麽來的，你又是如何進來的？難不成你也是被這幫賊子抓進來的？你又何苦趟這趟渾水？好好地做你的編筐編簍的活計，他們就算收你稅銀，又能收你多少？為了老夫，不值啊！”
王朝佐道：“小的受汪家大恩，無以為報，現在汪家有事，如果我在此時離開，我怕會一輩子都看不起自己。”
咬咬牙，轉身對山羊胡說：“你們不外乎求財，何苦欺人太甚？這水牢太過於歹毒，汪老爺並非大奸大惡之徒，可不可以放人一條生路？”
山羊胡道：“可以，那要看你有沒有本事。”
王朝佐道：“哦。小人愚鈍，請大人指出一條明路。”
山羊胡道：“你隨我來。”
王朝佐依其言，來到門外。
山羊胡嗬嗬一笑，很是詭異神秘：“你很有本事。”
王朝佐：“大人說笑了，小人不過一介草民而已。”
山羊胡：“你有血性。”
王朝佐：“小人年輕氣盛，讓大人見笑，魯莽之處，還請大人海量汪涵，恕罪則個。”
山羊胡：“你欠汪家的人情？”
王朝佐：“不是人情，是鴻恩，天高地厚，無以為報。所以汪家有事，我義不容辭。”
山羊胡：“好漢子！”
王朝佐道：“大人謬讚，小人承情。汪老爺此番蒙冤受屈，陷身水牢，大人能否給予周全，給他換一個地方，少受一些苦楚？”
山羊胡：“這事本也不難，其實就是老夫一句話的事，我不瞞你，這大牢之外，是馬大人的勢力，大牢之內，我說了算。”
王朝佐大喜：“那麽大人如何才可以幫忙？”
山羊胡：“這個要看你的態度。”
王朝佐一愣：“大人說的話，小人還是不大明白。”
山羊胡：“我看你年齡不大，青春正盛孔武有力，薦你一條明路，中官馬堂大人現在正四處招賢納士聚攬人才，凡有些功夫者，均被吸納麾下，為大人做事，我看你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不如加入馬大人的隊伍，一起謀事發財如何？”
王朝佐一驚：“大人好心，小的心領謝過了。但是小的不過是一介草民，手無縛雞之力，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夠與馬大人效力？隻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有負於大人的厚愛。”
山羊胡哈哈一笑：“你不答應，也是無妨。但如果你答應了，汪大善人非但立即脫身水牢，也極有可能很快無罪釋放。”
王朝佐：“大人之言語，的確是充滿了**，讓人無法拒絕。小人隻是想問，是否還有別的法子？讓汪老爺暫時免受皮肉之苦？”
山羊胡：“方才你也說了，馬堂大人不外乎求財而已，有錢就好辦事嘍！”
王朝佐皺眉，一時無語。
山羊胡忽然不耐煩起來：“沒錢就去想辦法吧！老子沒時間和你磨牙聊天。”
王朝佐聞此言，料想亦無戲，隻得恨恨離開，方走幾步，山羊胡又說：“慢！”
山羊胡：“你的下盤很穩，練過功夫的吧？”
王朝佐道：“大人說笑了，小人山野村夫，粗手笨腳，幹過一些農活倒是真的，哪裏會什麽功夫？”
山羊胡道：“我看人一向很準的，我不會看錯的。”
王朝佐卻不再搭理，徑直走開。
山羊胡嘿嘿一笑，忽地腳尖一點，人已飛縱而起，堪堪一掌，砍向王朝佐的肩頭！
王朝佐頭也不回，略一側身，一掌已然劈空，王朝佐沉聲道：“大人這是作甚？”
山羊胡一掌劈空，卻不氣餒，反而激起了他的昂揚鬥誌萬丈雄心！方才王朝佐一進屋子，就已經看到他腳步沉穩有力，言語不卑不亢，眼神銳利，便知絕非一般百姓，這山羊胡原本是一代武癡，出身少林門下，落拓於臨清州，被馬堂無意間遇上，看中他一身好武藝，收之麾下委以重金許以重任，因他不肯去做白日搶奪百姓家產之事，被馬堂安排在臨清州府衙大牢做了總牢頭。
他方才這一掌看似平常一擊，暗地裏卻是蘊含了七八種技巧變化，休說普通百姓就算是一般武林高手，也是不易躲開化解的！是以這一掌劈空，他心中大喜，知道已經遇上了一個不世出的高手！
山羊胡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一時手癢。好了，你走吧！”
王朝佐定定地看他一眼，再度走開。
山羊胡目光觸及，見到牆角邊有一隻囚犯所用的殘缺破碗，心中一動，腳尖一挑，嗖地一聲，這隻碗竟然朝著王朝佐後腦海直直飛去！
山羊胡這一擊實在是太過於突然倉促，電光石火一刹那，這隻碗勁道十足隱約帶有風聲，不亞於一枚暗器的襲擊！
休說沒有準備，就算有準備也極難躲開！因為這速度實在太快！力道太猛！
王朝佐亦是凡俗俗子，他也躲不過！
躲不過，他破之！
像是背後長了一雙眼睛般地，王朝佐突然一個極快的側身踢！一腳將這個飛碗踢得粉碎！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嗬成，一觸即發幾乎本能反應！
王朝佐一臉冰冷，像個沒事人似得凝望山羊胡——“大人一味相逼，欺人太甚了吧！”
山羊胡拍手鼓掌：“不這樣做，如何能夠見識到正宗的臨清譚腿？哈哈哈哈！臨清譚腿，名不虛傳，今日見識到了，幸何如之！”
王朝佐一語不發，定定地看著他。
山羊胡：“我看你身強體壯，下盤極穩，靜如鍾行如風，一時技癢出手相試，若非如此，就錯過了一位絕世高手的風範！俗語有雲，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既然有如此身手，為何不去求一番榮華富貴呢？”
王朝佐：“小人是平民百姓，習文練武原就沒有求取功名富貴之意。讀書但求通事明理，練武隻願強身健體，隻想平安度歲月，不求聞達於諸侯。”
山羊胡：“嘿嘿，人各有誌，不能強求。”
王朝佐：“是。”
山羊胡：“王朝佐，我嗜武如命，我想學你的這門功夫。”
王朝佐：“大人抬舉了，我自己還是一個學徒，我想我教不了你什麽。望大人見諒。”
山羊胡：“哈哈哈，你不教，可以啊，這才是第一天，才大半晌的時辰，汪信義汪大善人就被泡到沒有罵人的力氣了，隻是我不知道，這憑著汪大善人養尊處優的身子可以在水裏泡幾天啊？要知道，一般人在水牢泡上三天，基本上這輩子就廢了！你可要謀定而後動，不要害了汪大善人喲。”
王朝佐愣了一愣，恨恨道：“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大人的卑鄙手段，可稱天下第一。”
山羊胡哈哈笑道：“此言差矣！這叫做審時度勢，伺機而動。你應該很清楚你們現在的處境，你根本沒有拒絕的資格！你教我正宗的臨清譚腿，我雖然不能放了汪老爺，但是我可以保證他在這裏安全無虞！這筆交易還是很劃算的！所以，你可要想好了！”
王朝佐長歎一口氣，皺眉道：“你是少林的人？”
山羊胡喜道：“果然是行家，你識得我方才這一掌？”
王朝佐淡淡道：“那一招名喚萬佛朝宗，原本無堅不摧，可惜因心術不正，助紂為虐，危害百姓！失去氣勢勁道，更失了準頭！”
山羊胡：“那一下我試試你，未盡全力的。”
王朝佐點頭。
山羊胡道：“我是少林達摩院羅漢堂，十八羅漢之十六，我是洪字輩，名真。”山羊胡洪真伸手，王朝佐看到了龍虎雙紋的烙印，這個標記是做不得假的，是在少林十八銅人陣裏移開熊熊燃燒的龍虎雙鼎所換來的烙印。
王朝佐點頭：“少林族譜排名你還記得麽？”
山羊胡洪真嗬嗬一笑，就知道王朝佐這是在考自己了，不假思索回答道：“福慧智子覺，了本圓可悟。周洪普廣宗，道慶同玄祖。清淨真如海，湛寂淳禎素。德行永延恒，妙體常堅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鑒崇祚。衷正善禧祥，謹愨願濟度。雪庭為導師，引汝歸玄路。”
王朝佐見他對於以上少林七十個字輩份譜，都能衝口而出，背誦得滾瓜爛熟，遂深信不疑：“為何離開少林？”
洪真：“因為我想追求武學的最高境界。得達摩院羅漢堂特許出寺，決心遊曆一番，以求大成。我知道少林潭腿與臨清潭腿淵源頗深，特地慕名北上，拜訪名師，以求武技能夠有所提高。”
王朝佐：“少林乃是武林之中的泰山北鬥，居然能夠放下身段承認少林潭腿借鑒了臨清潭腿的變化而來，少林派果然是真英雄！”
洪真：“是，少林派無論行事還是做人，光明磊落，向來講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你既然出身少林，為何不以善為本慈悲為懷，放掉大牢之內這些備受馬堂欺淩的善良無辜百姓？”
“嘿嘿，你莫要強人所難！我現在一力保住汪老爺，你教會我正宗的臨清潭腿，如何？”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古時之人，向來最重信諾，素有“一言九鼎”“一諾千金”之說，若有出爾反爾之流，便會讓世人不齒。
王朝佐整裝肅容，正色說道：“正所謂‘潭腿本是昆侖傳，功法深奧妙無邊。若是學得真諦在，交手比試準占先’，昆侖即傳說中的昆侖大師，乃五代後周時的一員將領，因兵敗隱居臨清龍潭寺，傳下潭腿。後宋太祖召天下比武，臨清潭腿一舉奪得十八家之首，使臨清潭腿名聲大振。臨清潭腿共有十路，潭腿法內外兩功同行，拳腿並用。彈腿不過膝，即七寸彈法。要求二目平視，舌尖微添上齶，津液下咽，氣沉丹田。呼吸從鼻孔，含虛抱氣，不令氣散，用意不用力。功在於內，形領於外，滋精育氣，氣意相溶。講的是伸縮吞吐之功，陰陽頓挫之法。單腰搖曳，身法傳神。剛柔互用，彈韌相兼，威而不猛，柔而有力。並需要步法快、巧、穩。身動似槐蟲，身活似龍形，閃如輕風退拔刀，躥高縱遠似狸貓。步法似蛇形，行走似貓行，抬腿如風，落地如針，拳似流星眼似電，腰似蛇形腿似鑽。重點則在內功功力上的培養與發揮，強調威則能動，逼則能用，以簡克繁，以逸待勞，變無形象，攻缺擊要，巧打擊梢，出奇製勝。統共一百零八種腿法，七十二種連環腿，三十六拳腳並用法和單招散式等。時間倉促，你無法全部融會貫通，為在短時之內求其精華，你現在可放手向我一攻，一窺精妙！”
山羊胡聞聽靜默立定有頃，忽然依言動手進攻！王朝佐卻是動腿，拳三腿七，手是兩扇門，全憑腿打人！正宗的臨清譚腿！一路猛攻，大開大合！手眼身法步，進攻有序，配合無間！迅烈剛猛！但隻聽王朝佐輕吟慢唱道：“昆侖大師開始傳，留下潭腿十路拳。一路順步單鞭勢，二路十字起蹦彈。三路蓋馬三捶勢，四路斜踢撐抹攔。五路栽捶分架打，六路勾劈各單展。七路掖掌勢雙看，八路轉環跺子腳。九路捧鎖陰陽掌，十路飛身箭步彈。學者莫嫌勢架單，奧妙精深在裏邊。多練多看問根源，學會護身又壯膽。內外兩功並同時，能消除一切病源。一踢一打增氣力，勤學苦練知根源。學者練到貫通處，伸手還招就占先。”
王朝佐不時出言指點奧妙變化，兩人一邊交流探討，一邊交手論證，動作逐漸加速快如旋風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到了一支香的時辰，洪真一個轉身，反手拍出，彼此雙掌忽地膠住，但見兩人都是汗如雨下，略微一愣神，就此突然分開！王朝佐道：“記住了？”洪真點頭：“記住了！”再度立定，卻是執弟子禮，神情盡是虔誠恭敬。
王朝佐點頭：“希望你能守信踐諾，還有我現在最想知道，現在這個時辰，馬堂大人會在哪裏？”
“昆侖大師在上，後世弟子王朝佐虔誠禱告：彈腿門規雲，不遇賢良，不可輕傳。寧可不傳，也不妄傳。大師遺訓，言猶在耳，一日三思不敢忘卻，但是今日弟子為救恩人脫離苦海，不得已而傳功，此人雖是出自少林，但是弟子卻看他不清，若他依仗此功為非作歹，弟子拚命也會收回。敬祈大師在天之靈保佑，此番朝佐行事成功，恩公一家早日擺脫馬堂的惡毒糾纏！所有的因果循環，都由我一人擔當，與恩公一家無關！”
驕陽，荒野，麵對蒼茫天空浩瀚大地，王朝佐緩緩而跪，閉目靜心，誠懇祈禱！
良久，王朝佐才緩緩起身，他此刻仿佛看到了冬了顏惜那溫婉純淨的臉龐，古井般深邃幽靜的眼眸，那令人沉醉的嫣然如花笑容，這兩個柔美可人亭亭玉立的女子當真就如盛開在春風裏，被天地靈氣陽光雨露滋潤的雙生花。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美好，這樣的純真，這樣的人家，與世無爭，還慈悲心懷好事多為，怎麽可以沾滿鮮血？怎麽可以如此被狗官馬堂難為？
天理何在？！
我去，我去，我去！就由我去殺了馬堂，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