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津鐵索索重稅

舵樓雨隱隱低哭

清晨,紅日隱現,微風吹拂,涼意盎然。

清冽衛河水,悠悠臨清城,衛河清水如一道翠綠玉帶繞臨清古磚城而過,臨清州的“臨清”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臨清州城外有一段狹窄的靜水流深,乃屬於衛河臨清段的一“河岔口”,呈半圓形如彎月般鑲嵌在衛河之畔。此地水質潔淨無瑕清澈如碧,寧靜平緩波瀾不驚,不時可見魚蝦或怡然不動,或倏爾遠逝,往來翕忽,自由自在追逐遊弋穿梭來去,直若空遊無所依。嫵媚春光裏,岸畔草木濃綠鮮花盛開,堤上楊柳如煙,一切都有著一種幽雅潔淨透明的靜美景象。

因其景甚幽溪深魚肥,以致不時有閑暇之士臨溪垂釣其樂悠悠,有人釣得魚兒歡喜,釣不得亦樂欣,或許垂釣者大都在追尋那份閑情逸致大好心情,亦或是不求收獲,乃是求心中一方澄澈淨土。

放眼遠處約莫三四裏之外,河道漸寬水流漸急,不時有運送貨物的船隻來回過往。遠處舟船號子聲“哎嘿哎嘿”響徹雲霄,拉纖的船夫們彎腰低頭賣力吆喝,精赤著古銅色上半身在陽光暴曬下汗流如珠,鈔關收稅之地的官老爺們攔船落鎖大聲斥責聲此起彼伏。

忽然“踏踏踏”腳步聲驟起,便遠遠望見一濃眉大眼絡腮胡須身材高大的精壯漢子,左手拿一竹柳編筐,右手拿一釣竿,由遠而近大步走來,臨近水源不遠之地,卻腳步放緩躡手躡腳俯下身子屏神靜氣輕置釣竿於地上,雙手扶岸邊茂密水草,輕掀慢扒,可見到幾隻小蝦就在水草間輕輕跳動。

大漢輕手入水,捉一隻小蝦,擠出蝦肉,穿至吊鉤,遂輕緩放入水中,輕抖幾下,突往水下一沒。既入水,便平聲靜氣耐心等待,不消多時,釣竿竟向下一沉而沒。漢子不禁心中一喜,稍提釣竿,頗感有一些沉重,臂膀稍稍用力手腕子一抖,“嘩!”地水花一響,魚竿驟然甩起,水花四濺裏,劃一道優美弧線,一條褐色大鯉魚隨魚竿一甩之勢破水竄出,撲棱棱狂甩尾巴,片片鱗甲在陽光下甚是炫目奪神。

大漢魚竿一收,魚兒便落在岸邊草叢裏,一眼望去足有三四斤重,正啪啪翻騰不止。大漢自岸邊草叢裏拽幾根長長水草,大手按住猶自拍打掙紮的魚身,將水草一頭從魚腮穿入魚嘴引出,一手提溜著,放到柳條筐中。

換個地方,如法炮製,不多時又是一條錦鱗上鉤。但是這次卻不如方才那般幸運,此次釣起的魚兒隻有一斤多的份量。大漢卻麵露微笑很是滿足,夥同方才那條,一並放入筐中。

此時晨風吹拂,帶著季節的濕氣,也透著晚春野花特有的濃鬱美豔的芳香,日頭正緩緩升起,如萬道金線揮灑,帶來溫暖的光。

大漢年約四旬,膚色古銅,身材彪悍高大,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額庭飽滿眉宇寬闊,嘴角頜下略有虯髯短須,頗有滄桑之感,目光沉著炯然有神,令人一望便知是一個有擔當的沉穩漢子。

“哈,大哥好厲害的手段!你今日釣的可比昨日那條大許多呢!”

忽然自大漢身後傳來一清脆如黃鶯悅耳如銀鈴的女聲,人未到,一陣沁人心脾的幽幽暗香已飄然而至。大漢適才轉身抬頭,見不遠處已立有一雙十年華女子,一張俏臉兩頰白皙而豐頤,一雙明澈慧眼流露著聰慧機智,麵孔娟秀清麗,五官精致膚色如玉,穿綠色百褶裙,罩大紅錦袍,梳墜馬髻,插金步搖,神情氣度溫婉可人,落落大方,偏有一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神韻,讓人一望便知是出自名門教養極佳的大家閨秀。

大漢一望之下,連忙拱手施禮,神情極為恭敬:“原是大小姐駕到,小人王朝佐有禮了。這幾日我看汪老爺神情鬱悶食不下咽,就擅做主張打算弄一條糖醋鯉魚給汪老爺,讓他開心一下。”

“你若有心露一手廚藝,吩咐人去漁家買一條便可,何必自己親自來釣?”

“大小姐有所不知,這自家釣出來的魚兒,肉質鮮美吃起來口感特別地好。”

“哼!”

聞聽此言,那名喚“冬了”的大小姐一張俏臉便是略顯慍意,卻並未真的生氣,一轉臉又一副嬌憨欣喜之色,輕撅櫻桃小嘴,長長的睫毛向上翹起,忽閃忽閃著,平添幾許調皮,嗔道:“大哥,有件事情我還要再說一遍的,跟你說了多少次啦,平時喚我冬了便可,老是小姐小姐的,像是我們之間有多麽生分似的,下次若還是這般客氣,我便不搭理你了。”

王朝佐正色說道:“朝佐不敢,大小姐的芳名何等尊貴,尤其是我等下人隨便呼來喚去的,折煞愧煞王某人了。”

冬了瞪眼道:“你……”轉瞬說:“隨你啦,”又道:“反正在我心裏,拿你當親人一樣啦。”

王朝佐一撓頭,心中苦笑,對於這位富貴繡莊的大小姐之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他確是早有領教的,但在當今世風之下,所謂的身份等級尊卑貴賤他一個以編筐織簍的草民卻是萬萬不敢忘卻的。

王朝佐道:“昔日朝佐初到臨清城,一度病困潦倒於晏公廟,幸虧遇上冬了顏惜兩位恩人小姐,慷慨解囊仗義援手,耗費銀兩為王某請得名醫治愈頑屙,此等鴻恩大義,天高地厚沒齒不忘,王某雖出身鄉間,但出門之際,母親大人曾多次教誡,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所謂飲水思源,朝佐能活命,全在於大小姐和顏惜大小姐,有生之年不敢忘本。”

冬了嗔道:“哎呀王哥,與你說了多少遍了,我和顏惜妹子絕非是施恩圖報之人。再說,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呢。沒啥大不了的。”

王朝佐道:“朝佐做人遵母訓有原則,受此恩情終身不敢忘懷。”

冬了深望他一眼,嗔笑:“好啦,都隨你啦。”一回頭,看到了一隻尖嘴藍羽的水鳥,正在不遠處的水裏一根浮木上撲棱著翅膀閃動光澤,冬了像一個孩子般站起,悄悄地移動,慢慢地伸手,看似想要捉住,但是那水鳥卻似有所警覺一般,猛一振翅撲騰著飛走了。

冬了嫣笑一下,伸手摘下來路邊的一朵紫色的牽牛花,那舉止卻甚溫柔,仿佛還怕弄掉了那花朵上的晶瑩露珠一般。

正欲戴上發梢,邀王朝佐賞評之際,猛聽一聲嬌聲怒斥:“都這個份兒上了,你們還有這份閑心,可知家裏出大事了!”

“啊!”

王朝佐冬了齊齊吃了一驚,循聲望去,見有一女正距他二人兩丈餘遠的地方止步停身,麵色蒼白秀發淩亂香汗淋漓跺足捶胸氣息未定,想是倉促之間情急之下連番奔跑疲累所致。此女亦如冬了般年紀相仿,生的眉清目秀英武非常,卻是上身青色十字繡綴牡丹花緞衣,下穿石榴裙,頭戴一塊臨清帕,足踏雲錦繡鞋,襯托的身材窈窕體態豐滿,正滿臉怒容望著二人。一望之下他們自是認識,此女乃是冬了之表姊顏惜小姐,隻是她一向是以穩重見長的,如今這樣的匆忙急躁,莫非是真的出了什麽十萬火急的事情?

冬了道:“大表姐,何事至於如此之驚慌失措?可不是你平日裏的風範喲。”

王朝佐道:“顏小姐不必驚慌,萬事有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顏惜咬著銀牙,恨恨說道:“還是那一個該千刀萬剮的閹狗馬堂!如今又派人來敲詐勒索來了!姨丈在富貴繡莊與他手下交涉,反被說是‘抵捐抗稅阻礙官家辦公,毆打辱罵官差,屬大不敬’,已經被他們強行戴上鋃鐺擄走,同時還搶去不少綢緞財物,臨來之際,老太爺不顧年邁體弱正與他們理論。你們快去吧!”

王朝佐怒道:“此等狗官,自打上任以來,便巧立名目魚肉百姓,在城區和水陸要道設立種種稅卡,招募惡勢力數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搶奪商家財產,攔截過路船隻任意抽稅,致使家破者大半,遠近罷市,老百姓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此番又欺負到我們頭上,我豈能與之善罷甘休!我去把他們宰了,給大家出氣!”言罷,竟是憑借一腔豪情怒氣,拔腿就走!

王朝佐腳步匆匆大步流星情急之下奔走如飛,任冬了顏惜兩女如何地心急如焚大呼小叫一溜小跑,人仍被他撇下身後七八丈遠。

腳步一踮,身影一晃,王朝佐人便已在丈餘之外!

臨清州,白布巷,汪宅。

但凡是久居臨清城的老人兒,無人不曉得城中富貴繡莊,以及繡莊後麵的東家汪家大宅。那庭院幽深綠樹成蔭花香四溢氣勢宏偉的大戶宅院,素日裏車如流水馬如龍拜訪仰慕之人絡繹不絕於途,汪家之所以在臨清做生意讓人敬仰,也是和汪家家主汪信義平日多行善事分不開的。汪信義乃是徽州一位有名的綢緞商,恰如他的名字一樣,經商四海,信義第一;來到臨清州之後雖然依舊賺錢不少,但捐助善事更多,賑災救荒、修廟鋪路,始才贏得了“汪大善人”的美名。讓多少商家大賈豔羨不已,齊讚歎說:做生意做到汪老爺這樣的,才是吾輩之楷模,做人做事至此,足矣!但今日汪宅大門之外,人聲鼎沸雞飛狗跳叫囂怒吼爭執廝打之聲源源不絕於耳,誰都看得出來,汪家大院今兒個出事了!

王朝佐腳未至汪宅,遠遠便已隱約聽到一陣陣婦孺哭喊老人慘叫之聲!疾走幾步,目光觸及,見汪宅門口有十數名皂帽役服的衙門官差,正手持棍棒痛毆死死抓住他們胳膊手腳不放的汪宅家人!而汪宅舊主,年約八旬須發皆銀的汪老太爺不顧年邁力衰正渾身泥濘衣衫破敗與一官差扭打一起,忽見那衙役頗不耐煩,竟甩手一棒直直砸在汪老太爺後腦海上,老太爺登時連哼也未哼就一頭栽倒在地生死不明人事不醒!

一望之下,王朝佐目呲迸裂,怒吼一句:“真畜生也!”,晃身欺進,迎麵一腳踹將過去,那人立時倒地不起,王朝佐急伸手探向汪太爺鼻息,感覺尚有生機,心中略是寬慰,但是那十幾名官差見事起倉促點子紮手,不約而同放開與之糾纏的汪家家人,一起向王朝佐圍抄過來。

但凡真正懂一些技擊之術的人都會知曉,遇到此類狀況,最好方法還是不要讓他們完全聚攏圍成,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餓虎也怕群狼!群攻之下,任你大羅神仙武功如何高超,施展不開手腳繼而陷入險境死地!

此時,隻見王朝佐暴喝一聲:“來得好!”,不等他們近身,便發一聲大喝,直衝上去!王朝佐身法快速飄忽,瞻之在前,倏忽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出拳彪悍迅猛,拳拳到肉,當真是動如脫兔迅如奔雷!汪宅諸人隻看的眼花繚亂目眩神迷心為之奪幾乎忘記了呼吸!感覺王朝佐就如同猛虎入羊群,橫掃千軍如卷席狂風掃落葉一般!那十幾名方才毆打婦孺老人的衙門惡徒被這大漢好一頓拳腳給揍得七葷八素人仰馬翻慘叫連連血肉模糊倒地一片,眼看得隻有挨打挨揍的份兒,哪裏有一絲一毫的招架之功!

王朝佐直如一隻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龍,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

王朝佐驟然收手穩然立定威風凜凜氣勢壓人,在倒地不起的衙役惡徒及汪宅諸人眼裏,當真就如天神下凡一般!眾惡徒唯唯諾諾相顧駭然向來都是他們欺負人慣了,如今被驟然反擊打個落花流水哪裏還敢說出一句話來!

斯時,冬了顏惜已急匆匆趕到,冬了一跺腳道:“大哥,你闖禍了!他們是官府的人啊!你打了他們,咱們隻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顏惜卻道:“大小姐,你糊塗啊!他們就根本沒有打算讓我們過好日子啊!”

王朝佐道:“這個無需擔憂,萬事有我!馬堂橫征暴斂苛捐雜稅多如牛毛,現在的臨清城老百姓早已是怨聲載道憤憤不平了!對付此等貪官汙吏,就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越怕他,他越得意猖狂!”

言罷又朝倒地的那些官差道:”告訴馬堂一句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發如韭,剪複生;頭如雞,割複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多行不義,天必滅之!冤有頭債有主,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想妄開殺戒,爾等就此滾吧!”此語一出,倒地皂役們如蒙大赦爭先恐後爬將起來,竟不管不顧同夥,一時間直恨爹娘少生兩條腿,一味自顧抱頭鼠竄,刹那間走了一個幹幹淨淨。

當日,晨炊時分。

聞聽到汪宅勸捐督稅失利之消息,馬堂馬大人正閑情逸致優哉遊哉在州府衙門一張做工考究精美的黃花梨桌子邊太師椅上,由兩個長得十分精致盛裝華服的美婢小心翼翼地伺候下用膳。

桌上至少要有十七八個盤子,裝滿了山珍海饈美味佳肴,這是目前臨清州最好的酒樓最好的廚師做的最好的席麵,桌下擺放著五六壇蓋著厚厚封泥據說足有三年窖藏散發濃鬱醇香的臨清州特釀和衛河老酒。

馬大人喝的酒酣耳熱豪情正盛吃的大快朵頤不亦樂乎。作為目前臨清州級別最高的大明官員,他絕對有資格享受一些美好的東西。當然這些俗物單憑馬大人一個人是享用不完的,但是作為一州之尊,馬大人就是要有這個場麵鋪排的,有些東西就算吃不了用不上,也是要有的。否則就是丟了身份失了麵子。

馬大人的麵子當然是臨清州最大的麵子。

馬大人自奉聖諭督稅臨清州以來,速度力度所向披靡朝野無人可比,已經以最快速度向國庫上繳稅銀八萬餘兩,皇上龍顏大悅,特地下詔給予嘉獎,喻之國之棟梁倚為肱骨之臣。須知如今天子已頗多時日不曾臨朝,多少朝中大臣殫思竭慮絞盡腦汁想盡千方百計求聖諭不得麵龍顏不成!而最匪夷所思的是——但凡是馬大人之奏折,卻往往是辰時送到,午後即有聖諭回複,足見聖眷恩寵!馬大人如今在大明王朝炙手可熱紅得發紫,多少大小官員正通過各種渠道爭相巴結奉承。

但是現在有人居然敢折了馬大人的麵子,非但如此,還揮拳毆打了馬大人的手下!馬大人在吃驚之餘,更感到了極大的憤怒!

在馬大人今時今日之威風肆橫下,何等賊子,敢捋虎須逆鋒芒掃雅興引不快,莫非真心活得不耐煩了?正在開懷暢飲的馬堂一怒之下,以最快最猛的速度把桌子掀翻踹倒!各種菜肴碗筷跌落一地,室內登時一片狼藉不堪!倆美婢嚇得渾身發抖體若篩糠,而那幾個頭纏白布鼻青臉腫的差官更是大氣不敢出,膽小的則雙腿發軟直接跪地癱倒在一邊!

馬堂冷冷說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哈哈哈,好大的膽子!這樣大逆不道目無王法的話,居然也敢說出來,還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人心似鐵費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我倒要看看這小子有幾個腦袋!此等場麵話不過是糊弄那些迂腐文人,說說就算了的,若是真這樣以為,就大錯特錯了!這天下終究是大明王朝朱姓皇帝一人一家的天下!”

“膽敢毆打朝廷法度之相關人員,我看這小子是嫌命長了!立刻傳令給臨清州第一捕快周正直,讓他去緝拿這個狂妄之徒!”

“稟大人,周捕頭正在外地緝拿一名江洋大盜,短時間內怕是無法回來。”一人低頭弱弱回應道。

“那就八百裏加急,飛鴿傳書,催他回來!總之不論是明刀還是暗箭,給我一起招呼!我還不信這個邪,臨清州這麽多人,不能把他拿下!”

“大人這是否有些草率……?”

“無妨,你大膽去做就是,出事有我擔當!今時今日皇恩浩**眷顧馬堂!現在我馬老爺就是大明的王法!我說的話就是聖旨!這等賤民賊子,捉到之後無需審判,直接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此等賤民,當真是不殺不足以平撫灑家心中之怨氣!”

汪宅。朱紅大門,青磚碧瓦。

汪家的朱紅大門,並不顯得陳舊,相反讓人生出歲月流逝時光沉澱曆經人事滄桑而屹立不倒之雄奇肅然不容小覷之感,高高的院牆將內裏庭院掩遮得挺挺實實,隻覺神秘莫測徒生無限想象。

汪家會客大廳。

威嚴的大廳,威嚴的人麵。

正中紫檀木八仙桌子,雕花刻棱,兩旁各一把太師椅,下首兩廂各一排客座,亦是紫檀木質古色古香。桌後有一張書案,上有奇花異草,奇珍怪石,再後卻是一張大大的屏風。屏風之後時有丫鬟模樣的人端著濃濃草藥味的黑水湯進出。

下首紫檀木太師椅端坐一華服婦人,雖看上去徐娘半老卻仍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不卑不亢雍容華貴自有一番氣度,看來亦是見過一些場麵而絕非一般俗世之姿的女子。

王朝佐冬了顏惜分坐在左邊客座位置上。

另一廂則是坐了兩個中年人。一個是羽扇綸巾儒生打扮,膚色稍白溫文爾雅者乃是汪宅的賬房西席洗濁生,另一人一身青色便裝,濃眉大眼鼻直口闊,腰背挺直坐立端正頗有些官氣,名為臨清州府衙的捕快,卻實是汪宅的多年故交,名喚周末。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一樣的凝重嚴肅,默不作聲。

環顧四座,中年婦人忽然感到了一份莫名而來的悲涼!平日裏汪宅仗義疏財造福鄉裏,今時今日遭遇變故能夠及時趕到謀事應變的竟然隻有這幾個人!雖君子有言施恩不圖報,但是人情冷暖將心比心此情此景還是讓人寒心!看著這幾人,心念電轉她又釋然暗幸,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金子!也幸好有這些人在,足慰平生心懷!

不消多時,屏風後麵有腳步走動聲傳來,裏麵走出一人,年約五旬頜下有須樣貌慈祥和藹可親一派長者形象,乃臨清州知名神醫,素有妙手賽華佗美稱的秦十三先生。

秦十三向太師椅下首端坐的中年婦人拱手為禮:“搶救及時,老太爺已無大礙,按照我開好的方子,一日三次,連服七日,可保平安無恙。隻是暫時不要再刺激,需要安心靜養才好。”

安心靜養?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如何安得了心靜養?中年婦人心中糾結苦悶仍點頭寒暄,滿是感謝,當下付足診金,送秦十三出門,回到大廳。

中年婦人目視諸人開口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好了,都別如大茶壺般悶著了,暢所欲言開誠布公,俗語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群策群力,討論如何扭轉局麵,把人營救出來,隻是我不明白,此番的苛捐雜稅,怎會如此之多?這不是教人破產的勢頭麽?如此殺雞取卵,涸澤而漁,焚林而獵,不擇手段,一味斂財,簡直喪心病狂!”

西席賬房洗濁生言談舉止一派書生風骨,舉止文雅從容,書卷氣足。看模樣該年近四十,隱約間自有一種難掩的倜儻風流。

當下他不急不緩娓娓道來:“大明王朝自打隆慶以後,貪欲大增!凡橋梁,道路,關津,私擅抽稅,罔利病民,屢任之官員,賢否不齊,往往以增科為能事,以嚴劃為風力,籌算至骨,不遺錙銖。而自馬堂自三月初到任臨清州以來,更是在常法之外,又巧立名色,肆意誅求。船、車、房屋、糧食、車馬,甚至雞狗也在征稅範圍之列。凡肩挑背負,販賣米、豆等小本生意的盡興收稅;甚至連農夫村婦,以鬥粟、尺布相交易,也被搶奪。所到之處,強取豪奪,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嚇得商民關門閉戶,到處躲避。在我臨清碼頭,船隻往返過期者,指為罪狀,輒動科罰。商客資本稍多者,稱為殷富,又行勸借,有本課該銀十兩,科罰勸借至二十兩,稍有不從,輕則重加䈚責,重則坐以他事,連船拆毀,客商船隻號哭水次。其科罰者,率皆入名入已,此等官既出部委,是以肆無忌憚。”

那一身皂衣官差打扮的周末接口道:“洗濁生所言極是。本朝二十四年冬日,皇帝佬兒的兩宮三殿遭遇火災天禍,營建不資,遂開始增設礦稅,乃百稅齊出,多如牛毛,征稅中官遍布天下,所向披靡,臨清不過是受害地之一。”

洗濁生道:“自會通河疏浚之後,臨清為漕挽之喉,萃貨之腹,舟車絡繹商賈褔輳,天下商旅出乎其途,街道兩旁酒肆林立,店鋪羅列,青樓畫閣,繡戶朱簾,寶馬香車竟道於行,實是熱鬧繁華好去處,此間非但冠於濟西,全國亦是鼎鼎大名了!馬堂大權在手,當真如豺狼虎豹,胡亂罰款攤派,征求資助,現在的臨清城在他們眼中當真就如一塊大好肥肉,均思啖之而後快。”

周末歎息一句:“鳳陽巡撫李三才曾經進諫說:‘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奈何陛下欲崇斂財賄,而不使小民享升鬥之需;欲綿祚萬年,而不使小民適朝夕之樂?’今時今日暴政之下,酷吏當道,一味斂財,肆意搜刮,現在的臨清州已經是民不聊生!在臨清鈔關,往年夥商三十八人,皆為沿途稅使盤驗抽罰,資本盡折,獨存兩人。臨清綢緞莊加上咱們汪家總共三十二家,今時閉門二十一家,僅餘十一家。布店七十三座,閉門四十五家,僅餘二十八座。雜貨店六十五座,閉門四十一家,僅餘二十四座了!”

洗濁生亦歎息:“當今稅使四出,饒是臨清州這平昔的富庶繁麗之鄉,亦皆成凋敝了!”

“非但如此,”周末接著搖頭道:“唉!近日還出來一樁事情,紙馬巷有個叫做朱老三的,一直在北街驢馬行做工,這都怪他生了個漂亮女兒,才惹下一個禍端。兩日前,她的女兒朱妃雅想到驢馬行找朱老三,途中正好遇到馬堂大人的親侄子馬雲昊,他見朱妃雅有幾分姿色,便把她搶回府裏去了。”

冬了顏惜聽得柳眉倒墜,竟齊聲問道:“你既然是捕頭,這種強搶女子的惡行,為什麽不把他們關進牢去?”

周末歎道:“姑娘有所不知了,這馬雲昊,恃著是馬堂的親侄兒,便在這臨清州橫行無忌,莫說是強搶婦女,便是弄出人命,咱們也沒他辦法。此人二十七八歲,卻生有一副修岸身材。他生性狠毒,貪圖財富,更喜近女色。隨其叔父馬堂到任臨清州以來,不幹正事,勒索官員,敲詐士農工商,隻要是被他看上的女子,無不被他**辱,被他羞辱致死的少女難以數計。府裏姬妾成群,卻又終日花天酒地,卻又奈何他不得。就在半月前前,他們手下的一個門神看上城南呂家的媳婦,便派打手去搶人,後來呂家反抗,他們竟把呂家三個兒子都殺了,還當場把那個媳婦侮辱,使她含辱上吊而死!”周末搖了搖頭,再次歎道:“後來他們給呂家安了一個違禁之罪,不了了之。其實不是咱們不管,而是沒能力去管。他們有人撐腰啊!其實就連知州陳一經,守備鍾萬祿大人也是不敢管的。這馬家仗著馬堂受皇上寵信,在臨清州橫行霸道一手遮天!”

眾人皆知周末所說乃是實情,雖情急憤慨卻仍無計可施,一籌莫展,況自身事情已焦頭爛額一團亂麻,乃默然不語。

中年婦人目光移向周末:“據我所知,汪家是臨清城第一個交齊各種雜捐賦稅的,按理說沒有交第二遍的道理,馬堂這閹狗卷土重來,再次索要,是何緣故?”

周末閉目一歎,始才說道:“馬堂在宮中之時,便對臨清這塊寶地起了覬覦之心,未料到中官陳增也有此心,兩人遂發生衝突,皇帝為之和解,命馬堂征稅臨清,陳增征稅東昌。馬堂既是在別人手中爭奪而來,便立下大誌決心做出一番成就來。便許以重金,廣納人才,很快召集了混跡黑道劣跡斑斑的亡命之徒三百人,其中武功最高的有三十七人,這便是臭名昭著的馬家三十七門神,他們白晝以鋃鐺奪人產業,凡有抗者便輒坐以違禁之罪,而馬堂為快速搜刮斂財,更立下一條罪惡承諾,誘人貪欲!

中年婦人道:“什麽承諾?”

大廳諸人齊刷刷的目光一齊掃向周末!

但隻見周末恨恨說道:“仆告主者,給以所告的家產十分之三!”

此言一出,滿座大驚失色!

中年婦人恍然而悟瞠目結舌:“難道是家中出了賊子?!”

須知,汪家在臨清城乃是數一數二的商家大戶,家大業大財雄底厚,馬堂這一條毒計可謂是釜底抽薪上房抽梯趕盡殺絕的絕戶計!若是舉報落實,所得線人費用當是一筆巨大不義之財,正所謂:酒色紅人麵,財寶動人心。在這巨大財富**之下,誰敢保證汪宅家丁仆人或者知曉汪家財富底細之輩,不會起貪婪之心?

一念至此,中年婦人歎息:“我汪家自認為待人不薄,一向是崇信禮讓,重廉恥,不好健訟,仆亦綺羅,婢皆翠羿,想不到仍然有今日之劫。唉,人心哪!”

王朝佐恨恨道:“若讓我知曉是誰,必定讓此賊子不得好死!”手中發力啪地一響,竟將茶杯捏的破裂開來!

冬了忽道:“若是家中宵小,時日長久,必見分曉。若是外人,隻怕不易曉得。當今之際,是如何先把我家達達快快救出監牢苦海!達達雖與人為善,但亦是傲骨錚錚,斷不肯輕易受辱,據理力爭之下,隻怕會令馬堂惱羞成怒,招致自家身子受苦遭罪。”(按:臨清方言,達達即是父親。)

周末道:“這個無需擔心,我已經在牢中打好招呼,畢竟是他們求財為主,不會輕易打人。隻要汪爺少言寡語,必然不會多受一分苦楚。”

中年婦人道:“多虧周捕頭了。”便是一福為禮。

周末大驚:“小的不敢,我有今日,亦是受汪爺恩惠於先,此時略盡微薄之力理所當然。隻是小人也是能力有限,當今還是廣開門路上下打點,及時滿足馬堂之獸欲,才可逃出魔掌。”

王朝佐皺眉道:“難道我們就真的就如牛羊豬狗一樣任人宰割嗎?你們就沒有想過一絲一毫的反抗嗎?當真愧為男兒之身也!”

此言一出,眾皆動容,十數道目光一齊矚目於他!

王朝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明王朝,自洪武皇帝開國以來,行賚居鬻,所過所至皆有稅,這自是無可非議的,然洪武年間有個規定,商稅三十取一,過者以違令論,乃是保護商民之意。原來臨清地區規定:雜糧十石以下,以及小本生意一律不收稅。但馬堂卻一反常例,凡肩挑背負,販賣米、豆等小本生意的盡興收稅;甚至連農夫村婦,以鬥粟尺布相交易,也被搶奪。時至今日,各種苛捐雜稅卻多如牛毛橫征暴斂無法無天百姓叫苦不迭,整個臨清州市景蕭條破敗不堪,經此一劫,怕是十年時間元氣難複!現城郭廬舍漸成廢墟,通衢商店變為溺廁,昔日臨清城關河雄峙,甲第連翩,煙火萬家,舳艫千裏,商賈往來日無休時,市肆觳擊肩摩不減臨淄即墨之繁榮景象早已難見矣!而造成今日百業蕭條之罪魁禍首,便是馬堂!”

頓了一頓,王朝佐又說:“如此禍國殃民之貪官,不如一刀殺之而後快!”

此一句實在是發聾振聵大快人心而又是天雷滾滾匪夷所思之語!眾人竟然無一人敢應之。王朝佐當然知曉他們商家素來是逐利而往天性使然,環顧四周,見無人應和,亦是苦笑坐下。

洗濁生忽開口道:“朝佐兄是否以為洗濁生沒有沸騰之熱血,好男之血性?”

王朝佐目光轉向於他,不語。

洗濁生嗬嗬一笑道:“這便是了。又道:“在下以為,馬堂該殺,更應該千刀萬剮!”

王朝佐目光一凜!

洗濁生道:“如何殺,殺了之後如何收尾呢?最好之策是一擊而中全身而退,方是上上之選。現在的臨清州上百戶商家,誰人不思將此賊子殺之而後快?曾也有俠義之士壯舉刺賊,均告失手!馬堂現在有上百名亡命之徒晝夜保護,又有王命在身,大明天子的紅人,殺他不亞於謀反啊!事不三思終有悔啊!”

王朝佐心道:“等你三思九思之後,馬堂不知又要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了!”便不再做聲,隻是一個勁兒地大口喝茶。

洗濁生道:“我素來知道朝佐兄,性強悍,負義氣,遇事敢為!但還是那句話,當今首要乃是救出汪老爺,其他事務暫停。無論對方再提何等要求,凡在我方承受之內都要應下,破財消災,隻要人在,何愁他日不能東山再起!”

此語一出,眾皆稱是。

中年婦人道:“我意已決,就算散盡家財,也要救出老爺!隻是此劫過後,汪家怕要家道就此衰落,一蹶不振了!”

冬了忽道:“芳姨勿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人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中年婦人驟然麵露紅暈驚喜不勝,宛如冷清酷寒冬日裏忽綻開了一朵紅梅花,說:“冬了,好孩子,你終於肯喊我一聲姨了!謝謝,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冬了粉麵一澀:“芳姨,冬了昔日少不更事,曾一直恨你,你不要生我的氣,嗯,我……直到此時,才覺得你原是真心為我家好的。”

芳姨澀澀一笑:“冬了,你這孩子,我又怎會真的怪你,你不再惱我,我心裏已經是萬分歡喜了,隻是不知現在老爺狀況如何……”

兩人雙手一握,繼而相擁而泣。

原來中年婦人芳姨乃是汪家老爺私收暗納的外家側室,雖受寵於汪家卻一直和正室所生的大小姐冬了素來不和,頻生間隙,有時可謂到了水火不容之地步!其母更是因為汪老爺喜新厭舊私自納妾而憤恨不已,一怒之下離家出走至臨清城西水月庵早帶發修行遁身空門多年,今日汪家有困,二人能夠在這等情形之下恩怨盡釋,亦是一樁善事。

在場諸人無不欣然稱道。

洗濁生道:“正所謂人心齊泰山移!遭遇此番事件,我等同心合力,必會安然過關!古語更有多難興邦之說,汪家經過此番,必會否極泰來,大放光彩!”

聞聽此言,諸人齊受鼓舞。

芳姨道:“我與冬了顏惜,均是女流之輩,去官府衙門與狗賊交涉,難免會有不便,洗濁生要管理大小繁瑣賬目,周捕頭身在官府,能夠與我等坐而暢談,出謀劃策營救計劃,亦是大大不易,擔了很大風險,況且衙門還需要他去打探消息,這前去打探消息探監交涉之事,誰人可去?”

一語未落,王朝佐挺身而出!“自當我去!朝佐受汪家大恩無以為報,懇請夫人恩準朝佐前往。夫人放心,朝佐即算是拚了這身熱血,也要救汪老爺脫離監牢苦海!”

馬大人的話就是聖旨,就是軍令,毋庸置疑!雖然不說是軍令一出如山倒,卻足可以秋風掃落葉橫掃千軍如卷席!一時間群情激憤摩拳擦掌爭先恐後躍躍欲試在幾個門神帶領之下,很快集合府衙鈔關幾十人的隊伍,各自手持兵器直奔汪宅搜捕王朝佐而來!

一擊撲空!細問汪宅諸人皆說不知,這些人也不氣餒,幹脆利落迅速退出,卻不遠離,派精幹之人守住前後門,將汪宅團團圍住,又選有利地形藏身潛行小心埋伏,但等王朝佐一旦歸來,給他雷霆一擊!取了他之性命!在臨清州,馬堂老爺就是天,連臨清州州府衙門都不敢逆其鋒芒,王朝佐大逆不道敢毆打朝廷稅官的人,豈不是自尋死路!但是他們等待許久仍不見歸來,一時間難免心浮氣躁,眾人不約而同地湧起一個疑問:“這王朝佐到底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