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帝子玉音幾嚐探

史稱翰墨尤可討

警宵樓。座體龐大,通告幾十丈,樓體為重簷複屋四角攢尖頂的木質結構,呈長方形,青磚壘砌,所用物料皆精,錦天繡地美輪美奐。

二樓室內一張籃釉美人圖製硯屏前,萬曆皇帝正在一張玉石桌旁,龍心甚悅,興致勃勃,有意揮毫潑墨。旁邊一個太監,親自服侍他,輕泯了一口茶。

剛一放下茶盞,立時就有一名太監拎過來一紫砂壺衝水滿上。此紫砂壺亦甚是講究。據傳是傳世大彬壺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款高不到半尺,口徑微小,刻款“大彬”,壺之外觀呈紫黑色,提梁特別高大,拱起如長虹臥波。非但此物講究精美,這室內諸般擺設亦極盡奢華。籃釉美人圖製硯屏,竟然是象牙製成,異常精美。茶杯是聖思桃形杯。此杯杯體為一半剖開的桃實,杯下三足為小桃,附有花枝葉,乃是一構思精巧製作精美的紫砂極品。茶葉亦甚是講究,乃是西湖一品龍井。室內所放置之物有景泰藍,三五個花觚。景泰藍乃是最講究最珍貴的佛頭藍,釉色純正絲工粗獷飾紋豐富造型端莊富麗沉著大方金碧輝煌。花觚是五彩雲龍出戟花觚,長頸圓腹,近足外撇,器身有條形長戟,足內有青花雙圈“大明萬曆年製”六字楷書款。外壁以雲龍紋為主題圖案,間以纏枝花忍冬變形蓮瓣為邊飾。造型仿古銅器式樣,莊重古樸,紋飾繁而不亂。玉石桌上幾個景德鎮窯青花五彩蓮池鴛鴦圖碗裏,三彩雲龍華果盤上,堆滿了各種奇異清香水果。牆角落裏有獨角獸樣式之銅胎熏香器皿,正隱約有香霧升騰而出。

萬曆帝細眉鳳目身寬富貴,著一身黃色綾羅衣,緙絲,上鏽龍紋,翟紋及十二章紋,腰係雲龍紋金絲絛,足蹬步雲鞋,凝神靜氣,以一尊銅鎏金太獅少獅鎮紙壓住一方絹紙,用青花瓷管卷草紋筆,在端石刻雲龍方硯上飽蘸筆墨,提筆在手,稍一沉吟,忽然眉頭一綻揮毫寫就,眾人矚目之下乃是在潔白紙麵上寫下一個大大的狂草之書:“龍”字!

玉石桌旁邊十個長相清秀的太監或欣喜或恭維或謙卑,正大展身手各展口才阿諛奉承豔羨觀賞讚不絕口。

“好筆法,好氣勢!”

“你道好,且說如何個好法?”

“奴才不知道,奴才不識字,但奴才以為,凡是皇上說的,皇上寫的,那都是極好的。”

萬曆帝笑道:“十俊之中,以你最是奸猾,你這個小滑頭!”

旁觀之人皆是大笑。

原來這十個人乃是頗有名氣萬曆帝極為寵信的宮中“十俊”。萬曆十年三月,神宗萬曆效法祖父朱厚熜,在民間選妃,曾一日娶了“九嬪”,並選了十個小太監,專門給事禦前,或承恩或與之同臥起,遂號稱“十俊”。萬曆十七年十二月,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專門上奏疏,批評他沉迷於酒色財氣,並獻“四箴”,萬曆帝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自此奏章留中不發。不予理睬也不批示,也不發還。萬曆十八年二月,索性再罷日講。自後就連講筵亦就此永絕了。缺官嚴重而不補,即自此始。

萬曆帝委頓於上,怠於臨朝,不郊不廟不朝,與外廷隔絕。雖對於朝政寡然誤區,但卻對於斂財之道興趣盎然,孜孜以求,非但查抄了罪臣馮保張居正之家產,且以伐木燒造織造采辦為名,大肆搜刮民財,多派宦官做礦監稅使,四處搜刮掠奪,無物不稅無地不稅,哀鴻遍野怨聲載道。

實時,廷臣奏疏悉不省,而諸稅監有所奏,朝上夕報,百官若有彈劾,無不曲意護之,以至於諸稅監益驕,所致肆虐,民不聊生遍地激變,但萬曆帝充耳不聞,照常如舊。群臣百官頓足捶胸無濟於事。

忽有一小太監道:“就單以字論之,吾皇的草書龍字,一筆觸紙,即勁氣奔騰,似有淩空而下之磅礴大氣。緊接著順勢而下,虛筆而行,以牽絲帶出筆畫,提按並用,濃墨塑形,婉轉行之,了無阻礙,行筆之左下,兼又翻轉筆體,向上輕提,隨左下向右上迅速起飛,總體說來筆意沉重,緩中有急,茂密與疏朗相間,豐腴和清朗並存,筆中有詩意,所謂峰回路轉豁然開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境界迭出大抵如是。既有造型多變,又有字外之韻。這才是方家手筆不同凡響。妙哉妙哉!”

萬曆帝聞聽笑逐顏開龍顏大悅:“好,好,好!原來你才是我的知音啊!”

被讚一句,這個小太監不卑不亢未置可否,但是其他小太監卻盡露豔羨之色。

原來這吹捧之說也是要講究婉轉迂回力度的!縱觀古往今來曆朝曆代,任你聖賢有道皇帝或者昏庸無能君主,大都一樣喜聽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言詞,其他九名小太監此時刻均後悔當年沒有下苦功夫多讀上幾本書多寫上幾篇字。

另一小太監撇嘴道:“不就是一個字嗎?區區一個字,竟然也能說出如此這般多的好處來!”

方才受到萬曆帝讚賞的小太監道:“其實不然,雖人人會寫字,但是每個人字體並不相同。所謂字如其人,寫字一道,看似簡單,卻也是有著無窮之奧秘。有的人窮盡一生,都不見得領悟其中奧妙。首說楷書一道,先橫平豎直,方得端正協調。還要講究中鋒用筆,無鋒不回,懸針垂露,還有用筆用墨用水之說,折釵股,屋漏痕平圓留重之說,諸多東西隻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繁繁複複,浩如煙海。鬥轉星移,孜孜不倦,字如其人正是說這做人之道,坐不穩站不直,如何修煉都不會有正果。”

萬曆帝驚喜道:“你居然連這個也懂?朕心甚慰啊。你很不錯。”

那小太監低頭羞澀道:“謝萬歲爺誇獎。”

萬曆帝定定看了他一眼:“你叫什麽名字?”

小太監道:“小人予求。”

萬曆帝點頭:“好,這名字好吉利,任君予求,今夜就由你侍寢了。”

一言既出,眾太監皆來道喜,小太監麵紅耳赤嬌羞不勝欣喜萬分,連忙跪下謝主隆恩。

定了一定,萬曆帝道:“朕雖不上朝,但是有一些事還是要處理的,你們先下去吧。”

眼看著眾太監魚貫而出,萬曆帝卻發現有一個小太監低著頭站在那裏仍未出去,奇道:“你還有什麽事情嗎?”

那小太監始才抬起頭來,居然一張清秀麵孔之上滿是淚花,萬曆帝始記得乃是方才那個評價他字體的那個,遂和顏悅色道:“怎麽了?”

小太監囁嚅道:“那個,皇上方才說今夜要奴家,臣妾侍寢,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一時興起,玩笑娛樂之語?”

萬曆帝道:“君無戲言。你先去沐浴,打扮得香噴噴的候著,朕隨後處理完事情,就來。”

“謝主隆恩!萬歲,萬萬歲!”

小太監始才高高興興地磕頭出去了。

萬曆帝望著其背影,無聲一笑,搖了搖頭。

“來人呐,傳宣東昌府知府,都察院東昌府都察禦史,臨清州都察禦史,山東巡撫黃克纘,內閣大學士趙誌皋覲見。”

立時有門口侍奉的小太監嘶啞嗓子唱腔道:“聖上有旨,宣東昌府知府,都察院東昌府都察禦史,臨清州都察禦史,山東巡撫黃克纘,內閣大學士趙誌皋覲見哪!”

——大明王朝,自建國起,便沿用元朝之製度,在中央設立禦史台,作為皇帝的監察機構。禦史台與中書省、大都督府統稱為“三大府”。禦史台設立左右禦史大夫,禦史中丞、侍禦史等官。到了洪武九年,裁撤了侍禦史等屬官。洪武十三年,專設左右中丞,左右侍禦史。到了洪武十五年,太祖皇帝對禦史台也進行了改革,把它改為都察院,置左右都禦史各一人,左右副都禦史各一人,左右僉都禦史各一人。都禦史為都察院最高官員,同戶部吏部兵部禮部刑部工部合稱“七卿”。都察院掌管糾劾百司,提督各道監察禦史,是皇帝的耳目風紀之臣。下設十三道監察禦史,以一布政司為一道,掌管地方上的監察事務。監察禦史品秩僅為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監督地方大員,不必經過都禦史而直接上書皇帝,這就是太祖皇帝“以小製大”之權謀。此後,曆朝曆代朱氏子孫皇帝派往各地的總督提督巡撫經略總理等大員,都兼任都禦史銜,以便於監察地方事務。

待得眾人到齊,山呼萬歲叩拜隆恩之後,皇帝給群臣賜座,諸人坐定穩神。

萬曆帝始開口道:“老祖宗留下的這份家業不好守啊!創業難,守業更難啊!當日寧夏副總兵起兵反叛,倭寇發動侵朝戰爭,西南又發生了播州楊應龍叛亂,平定這些事情,都是需要花錢的,剛封了平定青海蒙古之亂的鄭洛為少保,那些整日裏無所事事的言官們,又說什麽鄭洛放歸了順義王,沒有除凶雪恥,是欺罔誤國!鄭洛被迫稱病辭官鄉裏,下次有仗,我打算讓說廢話的言官去!派葉夢雄平定的寧夏之亂,曆時半年也付出了慘重代價。今年又開始組織軍隊對付居功自傲放縱猖狂不可一世的播州土司楊應龍……唉!朕很是憂心忡忡啊!”

幾人同時起身拜倒:“請皇上務必保重龍體,此乃國體頭等大事!”

萬曆帝歎息道:“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萬餘;朝鮮用兵,費帑金七百餘萬;播州用兵,費帑緊三百餘萬。三大征戰踵接,國庫大匱。朕是真的需要錢啊!軍費開支逾千萬兩。加上黃河多處決口,河工所費巨大,朝廷“庫藏匱竭”實在是難以為繼。麵對財政的重重困境,朕就想以開采礦藏、增加稅收的辦法來彌補虧空。可能是馬堂手段過激直接了一些,但是此礦監稅使之策已定為大明國之基本之策,不容改變!山東巡撫昨日上了奏章,說臨清州出來了大亂子,這亂臣賊子,不能為君分憂,卻憑空添亂實在該殺!全都殺了!臨清州的人既然要反,那就都殺了好了。”

他說話淡淡語氣,李士登卻聽得驚心動魄魂飛魄散!須知道,君無戲言,這一句話傳過去,成千上萬人頭落地啊!

李士登道:“馬堂手下是人,那麽臨清州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就不是人了嗎?馬堂招攬手下,橫衝直撞隨意搜刮激起民變,是情理中事,他們這些人大都是滿身刺青,是官府追捕多年的江洋大盜,馬堂雇傭他們為之做事,本身就大錯特錯!馬堂有失檢點,望陛下收回成命,將馬堂調離臨清州!否則,民怨沸騰,隻怕還會出亂子!”

萬曆帝道:“朕的江山社稷,朕怎麽做還要你教與我不成?”

李士登垂首:“臣不敢,臣一片忠心赤誠,隻是不願意讓臨清州再出亂子而已。”

萬曆帝:“有亂子我也不怕,大不了將這些刁民匪徒統統殺之!”

李士登跪拜:“請陛下三思!”

內閣輔臣趙誌皋道:“啟稟聖上,昨日山東撫臣揭謂眾怒為水火,不可響邇,若不及令取回馬堂以安反側,則將來事勢有不可言者。夫礦稅之役,臣亦逆知必然有人……然不意臨清一發若斯之烈也。臨清為運河咽喉,齊魯要塞,民俗剽悍,加之東西南北之人貿易輻輳,乘亂一呼,雲集霧合,此地一搖,則三齊震動,京師欲安枕不可得矣,乞速下德音,急撤回馬堂,行令撫按,加意安撫,或念法不可絕,姑就一二倡亂者懲罰,以弭觀望,實宗社無疆之福。”

李士登道:“陛下,臣以為不妥。”

萬曆帝道:“那依你之意,又當如何?”

李士登道:“臨清州百姓無罪,他們也不想造反,隻是想求一份溫飽,安居樂業而已。”

萬曆帝沉思片刻,點頭:“工部郎中、兼攝三稅篆璫的傅光宅抗疏說:“此當所自我難,不在民也。是馬堂對自己的弁隨約束不嚴,橫行街衢,引發民憤所致,要以首惡者懲、協從者免的原則處置為妥。趙卿之所言,甚是。朕當識之。”

萬曆帝又道:“昨日馬堂曾竭力舉薦劉易從,那就派撫臣劉易從,山東巡撫張大謨、道臣馬怡、東昌知府李士登,會同臨清知州一同去臨清州查為倡亂者吧!調回稅監馬堂,朕另有任用,就這樣吧,散了,散了。”

劉易從臨出京師,馬堂特意前來拜訪,實在令劉易從受寵若驚,連番感謝。

馬堂自袖口取出五千兩銀票,當麵交於劉易從。道:“名都防禍於未萌,智者圖患於將來。王朝佐,必須死!這裏是白銀五千兩,請劉兄笑納。”

劉易從自是皺眉道:“你我同殿為官,如此豈不是見外?張大謨、馬怡這二位年兄都是自己人,一同前去,又豈會失了分寸水準?隻是若照你說,此人乃是身懷驚世武功之輩,豈肯束手待斃引頸受戮?”

馬堂:“你若按照我說的去做?事情必成!”

“當真?”

馬堂:“此人那是高義之士,必不會遠走高飛之,你隻管放心去做,便可使得他自投羅網,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臨清州時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長街大道之上,盡多巡邏官兵,浩浩****氣勢洶洶,不問青紅皂白,見到人就抓。先以棍棒毒打一頓,後問民變首倡者為誰!漕幫兄弟大多已經被派遣出去在外地務工做事,但是那些有家小的還是被抓進去不少。

尤為令人發指的是,有的官兵,不分男女老幼,抓到之後,淩辱打罵,毫無人性可言。長街之上,一片怨聲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