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當時隻道是尋常
若幹年後,納蘭容若總喜歡對沈宛說起他的妻子,每次提到盧雨嬋,他的眼神格外溫柔,他說:“雨嬋的眼睛大而明亮,我都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星光,仿佛一下子便照亮了我心中的整片天地,那個時候我心裏還有表妹,我也一度以為我對表妹青梅竹馬的情誼便是愛,還曾揚言非表妹不娶,可後來我才發現,我竟不曾讀懂過自己的心,我慶幸此生遇到了雨嬋,並讓我娶了她,我其實從來沒有想過有一日,她會離我而去,畢竟我們是那般相愛阿。”
“我出生的時候在冬天,娶她的時候也在冬天,我始終記得我們成親的那幾個月是極冷的,雨嬋隻要一看到我,便是笑容滿麵,就連病了,也舍不得我為她擔憂半分,她的笑容是我見過最溫暖的,仿佛周圍的嚴寒因為她的笑,都能全部消散。”
“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嫻靜溫婉的人,府上的人也都是這麽認為的,但越和她相處,越發現她的天真浪漫,你都不知道,也是因為她,我才變得越來越孩子氣,想起那段時光,竟是我生命中最珍貴與快樂的日子,也許老天都妒忌了吧,幸福總是短暫易逝,留給我最漫長的歲月隻剩對她的追憶與思她的苦痛。”
沈宛聞言,苦澀難當:“容若,八年了,竟還不能讓你放下她嗎?”
納蘭容若搖搖頭:“我想也許隻有等我死了,喝了孟婆湯才能忘記她吧,她答應過我的,若真有來生,我們還做夫妻。”
納蘭府與盧府聯姻,得到了康熙的祝福,還特封盧雨嬋為一品誥命夫人。
禮成後,納蘭容若坐在了床邊,隻見盧雨嬋的眼清透盈水,脈脈含情,水嫩的嬌唇輕啟,始終掛著幸福的微笑。
而納蘭容若隻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麽話,就倒在**和衣睡下了。
盧雨嬋先是一驚,後來苦澀一笑,看著那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他雖閉著眼,卻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哀愁,她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其實她早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也許他的心裏還會怨恨自己吧,他的額娘拆散了他與他表妹的人,而她的存在,卻傷了他與他表妹的心。
盧雨嬋多麽想告訴他,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希望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又是多麽希望他能和自己心愛的表妹白頭偕老,隻要他能幸福,她也同樣會跟著幸福,隻怪命運太弄人,終究是他和他表妹情深緣淺,所以她也存了一份私心,既然他的表妹不能陪著他,那就由她替他表妹好好照顧他,隻為撫平他一直蹙著的眉。
對盧雨嬋來說,已經很知足了,那個讓很多女人魂牽夢縈的男人最終娶了自己。
婚後的盧雨嬋溫情注視著眼中的一切,而納蘭容若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她心目中一直存在的風景,她總是悄悄得躲在一旁看他坐在石凳上持書而讀,或對著棋盤苦苦冥思,或在落葉紛紛之下舞動著手中的劍,他的一舉一動都時時敲打著盧雨嬋的神經,而他眼中的那份落寞也刻刻緊揪著她的心。
然而納蘭容若與盧雨嬋大婚後,他總喜歡睡在書房,可他每日醒來,卻從不會覺得寒冷,因為總有一件披在他身上厚厚的外衣,腳下麵還有剛添不久,暖和的炭火,桌子上一杯溫熱的碧螺春茶。
納蘭容若每當從皇宮當差回來,一進入書房,被他弄亂的書房又變得整齊幹淨,一塵不染,盧雨嬋仿佛總結了規律,知道他每一日會翻看什麽書,不用去找,那本書已出現在他的眼前,桌案上也備了已研好的墨。
納蘭容若還從來沒被人這麽仔細照顧過,他的阿瑪從小就對他嚴厲異常,而他的額娘並未有多大耐心,將全部精力用在和他阿瑪賭氣鬥嘴上,直到他幼時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就去了,這才急得他阿瑪與額娘兩人照顧了他三天三夜,後來終於好了,他卻拉住他額娘的手不肯放,小聲道:“冬郎隻願天天生病。”冬郎是納蘭容若的乳名,除了他額娘幼時那麽喚過他,也再未有人這麽喚過。
愛新覺羅·青格爾聽了她兒子這番言語,止不住哽咽。
而他的表妹雪梅來納蘭府後,他已經十歲了,算是個小大人,一直都是自己照顧雪梅,後來便是照顧慣了,可現在第一次,他被一個女人這般照顧,心裏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細心的盧雨嬋發現納蘭容若最喜歡穿的衣服上麵破了一個洞,她便趁著他熟睡之際,悄悄脫下他的外衣,在洞口給他的衣服繡了一朵蘭花。
納蘭容若醒來後,被眼前這朵醒目的蘭花震得久久不肯移目。
納蘭容若是個溫柔善良的謙謙公子,盧雨嬋對他的好,對他的體貼,他怎會不感動,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隻能默默的承受盧雨嬋悄無聲息的付出,他都沒聽過盧雨嬋的聲音。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納蘭容若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還是因為盧雨嬋病了。
原來盧雨嬋病的那幾日,他並不知情,隻是覺得奇怪,為什麽泡的茶沒有之前清香,為他添的外衣以前總有淡淡蘭花味,現在一點味都沒了,還有那炭火,加的太過淩亂,就連墨研得不是太濃便是太稀,納蘭容若忍不住問了徐管家,才得知這幾日是盧雨嬋病了。
納蘭容若又擔憂又心急,剛要踏進盧雨嬋的房門,卻聽見盧雨嬋和她的貼身婢女紅玉正說著話。
“平日裏我寫字都是自己研墨,弄得你倒不會研了。”說完盧雨嬋歎了口氣。
納蘭容若除了新婚第一日,踏進了她的房門,這便是第二次踏進她的房間。
紅玉將藥端給盧雨嬋:“小姐可算是冤枉紅玉了,小姐都病得躺在**了,紅玉哪有別的心思考慮能將墨研得精致些,隻想著快點將小姐安排的差事做完,趕回來陪小姐。”
盧雨嬋忍不住咳嗽一聲,一臉無奈:“我給你交待的事,你能用心做,我的病比喝什麽藥都好。”
紅玉忍不住紅了眼:“紅玉就是替小姐不值得,姑爺憑什麽這麽對小姐,讓小姐獨守空閨,小姐不僅毫無怨言,為姑爺付出那麽多,姑爺對小姐仍是不聞不問,最可氣的是如今小姐病了,姑爺卻什麽都不知道。”
紅玉越說越激動:“可如果不是小姐深夜冒著風雨為姑爺添衣,加炭,泡茶,又冒著風雨回來,會感染風寒病倒在**嗎?”
盧雨嬋搖搖頭:“隻怪我身子太弱,心裏極想著能為他做點事兒,可不曾想,隻過了一月,便病倒了。”
納蘭容若再也聽不下去,走了進來,慚愧難安:“雨嬋,是我不對,是我冷落了你,才讓你病成這樣。”
主仆二人見是納蘭容若驚呆了,紅玉不敢相信,又擦了擦眼睛,確認沒錯之後,忙端著空了的湯藥匆匆離去了。
盧雨嬋仍在震驚中,良久才反應過來,顫顫的叫了他一聲爺。
納蘭容若來到床前,看著臉色蒼白的盧雨嬋,心中絲絲的憐意,頓時便傾漫至了眉宇,竟忘記了掩飾……
盧雨嬋極力想用微笑壓住病中的懨懨,她的語氣依然驚訝:“爺,你怎麽來了?”
納蘭容若心中猛然一陣疼,如果不是阿瑪怒斥著他,也許他根本不知道她默默為他付出了多少,也不知她隱忍了多少,就連如今她生病了,他也是府中最後一個知道的。
納蘭容若緩緩才開口:“雨嬋,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盧雨嬋的眼中頓時充滿了霧氣,她想哭,卻覺得實在太過沒出息,又強忍著,硬生生擠出一個微笑:“不苦的,一點都不苦,倒是我給爺添麻煩了,我這身子其實沒那麽嬌弱,休息幾日便好了。”
納蘭容若輕輕輕按住了她的唇,有點難過:“雨嬋,別說了。”
盧雨嬋感覺到了他的注視,一向平靜的心湖第一次亂得像一串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盤,她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不敢正視他的眼睛,柔聲道:“爺回去睡吧,爺在這,我睡不著。”
看著她明明在被子裏瑟瑟發抖,還強撐著,忍不住問:“你冷嗎?”
盧雨嬋搖搖頭,手卻被納蘭容若的手一下子握住,他輕輕的搓著,歎息一聲:“還說不冷,手都快凍成冰了。”
盧雨嬋忙將手又縮了回來,隻道:“我的手一向如此,爺不必擔憂。”
話音剛落,納蘭容若便上了床,將她緊緊包裹著,她隻感到一陣熾熱的男性體溫暖著她,竟暖到了她的心窩,她顫顫的說道:“我現在還病著,不想將病傳染給爺,還請爺……”
納蘭容若打斷了她:“雨嬋,我知你心意,可是你越這麽做,我就越愧疚,你一直視我為丈夫,我卻從未待你如妻子,如今你病了,還在為我擔憂,這世間還能找到幾個女子像你這般,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才讓你受了那麽多委屈。”
盧雨嬋忙道:“爺切莫要這樣說,有多少女子羨慕我啊,能嫁給爺是我這一生的福分,哪裏會有什麽委屈。”
納蘭容若柔聲道:“雨嬋,好好休息,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好起來。”此時的盧雨嬋內心狂跳不止,卻不敢在他麵前流露半分。
而此時的納蘭容若將她摟得更緊了些,臉貼在盧雨嬋柔軟的發絲上,忍不住一歎:“雨嬋,你為何要這麽傻?傻得讓我心疼,你知不知道?”
盧雨嬋隻感到周圍升起一團炙熱的火,而納蘭容若的體溫竟融入她的骨髓,如此攝人心魄,這便是自己一直期盼的幸福吧,多麽美好啊,多麽甘甜啊,哪怕她是一隻飛蛾,也願意在這團火中燃盡自己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