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1年中國北京至美國波士頓近郊劍橋

我和李先生相識在1991年。那年我18歲,春天時收到哈佛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一整個夏天都盼著9月份的到來。

出發的那個日子美極了。北京暑氣已消,清涼的秋日裏盡是碧藍的天色。那時藍天尚未成奢求,隻需站得高些,抬眼就望得見西山黛色的剪影。

車從東四的家裏開出,向東北而行。開上老機場路,清朗的陽光透過路邊的楊樹變得柔和許多。車內,我和父母多是沉默。即便說上兩句,卻也隻是細碎的瑣事。

進了航站樓,走到國際航班出港的通道前,送行該是至此而止。父親拉著我,叮囑路上小心,有事可以找他在美國的兩位同學。母親一如既往,讓我謹言慎行,遠離紛爭。我看著不遠處的通道口已經排起隊,就放開了手。

“到了波士頓,我想法給你們打電話“,我和父母這樣告別後,轉身快步朝著護照檢查崗跑去。

入口前排著有二十幾個人,看那速度,恐怕要十分鍾才能輪到自己。前麵一位大姐,不時地轉過身,朝著後麵招手。看她臉上留著淚痕,該是和還守在後麵的親人依依惜別。

我知道父母也沒走,隻是不想轉身去看他們。我們都是理性之人,萬一看著彼此傷心流露,反而不便。更何況,我這麽意氣風發地去哈佛留學也不該有什麽傷心。

前麵的隊伍一大半進了入口,我心裏也愈發地按捺不住遠行的興奮。臉上掛著喜色,還是回了下頭,卻見著父親快步向我跑來,還揮手示意我等他。

“這兩天事太多,差點忘了。”父親跑到我麵前,急速說道。

他從上衣的口袋裏取出一隻小小的錦囊塞在我手裏:“這個你帶在身上。”

“爸,這是什麽呀?”我不解地問道。

“嗨,我也說不好。像是塊石頭,好像小時候就在家裏。聽老輩子說是四川自貢老家的鹽礦裏挖出來的。”

錦囊握在手裏,倒也看不出多少奇異之處。父親扶了扶寬大的眼鏡,接著說道:“四川的楊孃孃昨天還特地來電話,讓我一定把這塊石頭給你帶上,說是能保佑平安。”

“爸,你還信這個?”我言語中帶著疑惑,手裏準備打開錦囊看個究竟。

“有時間再看吧,”父親催促道,“別誤了飛機。後麵的人上來,又得重新排隊。”

九十年代初赴美旅途漫長,要在東京和底特律轉機後方能到達波士頓。在東京成田機場登機排隊時,看到不遠處一位穿著藕荷色地勤製服的年輕日本女孩向我探尋地微笑致意。她的笑容確是甜美,可我有意避開了她的目光,心中念著最好不要被迫說英文。

可她並未在意我的失禮,而是優雅地趨步前行,來到近前,俯身鞠躬後開了口:“打擾我,哦不,嗯,打擾一下,先生!”她幾次改口,卻原來是英文比我更不流利。

見我並沒馬上答話,她忙著露出更殷切的笑容,“我的英文不好,對不起。”

“幫我們個忙嗎,你行嗎?”她用手指著一張登機牌,頭點得也更是焦急:“你去波士頓,對不對?”

我點點頭,可心中卻是生出一絲警惕。

“有一位年紀很大的,中國的老先生。”她停頓片刻,以確定我能明白她的話。“嗯,他準備獨自去波士頓,就是他自己。你介意坐到他身邊嗎?他或許會需要幫助。”

此時疑慮雖說解開,但一下子卻仍想不出該如何作答。她誤以為我心存猶豫,便和盤托出:“我們給你,可以安排一個好的座位,很好的座位,行嗎?”

“謝謝!”我答道。到東京的四小時行程已經讓我明白一個好座位的重要性。

“啊,那太感謝了!”她深深地一躬,說道:“那就請跟我來吧。”領我走出隊列,她送我直到機艙口。

“非常感謝你!祝你旅途愉快!”她優雅的一躬,又給了我一個比日劇《空中小姐》主演崛千惠美更迷人的微笑。我雖搜索自己的英文詞匯,卻也說不出更多,隻能笨拙地弓背低頭,算是回鞠一躬。

我坐下時,經濟艙裏的客人寥寥無幾,也沒有看到那位去波士頓的老人。正想著,前麵盥洗室的門開了,一位老先生走了出來。他身材高瘦,腰身挺拔,身著一套藏青色的西裝,打一條藍白相間的條紋領帶,一頭稍見稀疏的花白頭發打理得十分仔細。

老先生緩步前行,腳步穩健。他的衣著考究,不似一般的中國老年人。待他再走近些,我看他該是七十多歲的年紀,雙目有神,眉骨突出,眉毛濃茂,盡管臉上已能見著幾塊老年斑,可麵色仍是紅潤。

“她們是不是讓你陪我,小夥子?”他一邊問著,一邊伸出自己的右手。

與成年人握手在我還不習慣,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笨拙地站起來,頭結實地撞在上方行李箱的底部。

“坐呀,”老先生笑了笑,握住我的手。此時我才看出他比我還高了幾分,怕是有1米8開外。

“我姓李,”他說道,“你不用太擔心。我這身子還不錯,隻要到了美國以後幫我提提行李就可以了。”

二十分鍾後,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引擎的轟鳴聲中,我聽到一個聲音低語:“我們的父親……在天堂……”是李先生在做禱告嗎?而且是用英文祈禱?

李先生的與眾不同自是讓人好奇。可是,靦腆的天性卻讓我欲問不能。別扭地坐在座位上,越想說點什麽,就越覺得尷尬,入了怪圈卻是繞不出來。

起飛大約一小時後,空乘人員推著服務車沿通道走來,開始提供餐飲。那是位金發的中年女空乘,雖不能說麵容苛峻,卻是沒有適才地麵上那位日本女孩的甜美微笑。看到我們兩個,她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等等,讓我找位說中文的同事。”

誰知她剛轉身一半,李先生卻是提高聲音,用英文喚道:“不用了,我們能行。”

“哦,”女空乘既吃驚又尷尬,不想這位中國老先生不僅會說英文,而且用詞精準地道。

“先生,你想用點什麽?”她笑道。

“金湯力,配些青檸,謝謝!”他標準的美音,猶如那些好萊塢經典黑白片裏的對白一般。

他朝我轉過頭來,和藹地言道:“也給我年輕的朋友來一杯。”

“先生,真是好選擇!”我覺察到女空乘開始變得親近。

她把杯子遞給我的時候,似是開了句關於身份證件的玩笑。雖說每個詞我都聽懂了,卻是不明白那到底是善意的玩笑,還是對我這外鄉人的隱隱嘲諷。

“她說你太年輕,等下了飛機,你就不能喝酒啦。”李先生寬慰我道。

“第一次去美國吧?”他接著問道。

我點點頭:“我去波士頓去上大學。”我答道。想了想,我又補充說:“去哈佛上學。”

聽了這話,李先生登時愣住了,他手中的酒杯竟有些顫抖。

“隔了七十年,居然在飛機上遇上了位校友,真是有緣啊!”他感歎地說道:“這一定要幹一杯!”

巧認校友之後,覺出一份天然的親近,我驚訝地問李先生:“您七十年前在哈佛留學?”

李先生必是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笑道:“看不出來?我今年九十一了。”

“可是李先生,您看起來還不到七十歲呢。”

“哎,孤零零地一個人活著,有時候真嫌日子太久了。”李先生咽下一大口酒。他決定轉移話題:“你準備學什麽專業?”

“我爸想讓我學計算機或者數學。”

“小朋友,我是問你準備學什麽?”李先生笑著反問道。

這問題雖非尖刻,卻也一時不好作答。我避開話鋒,說道:“現在到大二才需要確定專業呢。我還能再想想。李先生,您呢?”

“我當時主要研究鹽。”

“鹽?我們吃的鹽嗎?”

“沒錯,但還有別的。比方說,采挖地下鹽礦,從鹽礦裏麵提取、製作食鹽和各種化學品。”

“要說,我這也是延續家學。我老家是自貢的。自貢,聽說過嗎?那是在四川,地下都是鹽鹵,抽出來,熬幹了,就是鹽。”

此時,倒是我有歎於生活比小說還更戲劇。

“我知道自貢,”我興奮地說道,“我爸說我爺爺的老家也是自貢的。”

“天啊,”李先生驚喜道,“既是校友還是同鄉,這得再碰一下。”

“你爸有沒給你講過自貢老家的事兒?”

“講過一點,”我答道,“可不多。他倒是提到過自貢產鹽。剛才在機場,父親還給了我一塊小石頭,算是個護身符吧。他說可能就是鹽礦裏出產的。”

李先生微微一怔,隨後鄭重地問道:“能給我看一下嗎?”

此時,我已過了初識的生疏,笑著說道:“您要不問,我差點想不起來了。我自己都還沒看過呢。“說話間,我從背包底下翻出了那隻錦囊,拿給李先生過目。

打開來,見著錦囊之中是一塊土黃色的石頭,表麵光滑,通體半透明,卻也看不出更多的究竟。

“你看它琥珀的主色,這裏還有五六種其他顏色的色線。相當難得,是塊很稀有的鹽晶。”他一邊說,一邊用左手的兩個手指捏起它,又用右手的食指緩緩輕撫它的表麵。

“這事還真巧,”李先生徐緩地說著,“我當年去美國之前,我父親也給過我一塊家傳的鹽晶。比你的要大,四麵還有更多的顏色,雕成了一尊菩薩。你這塊,知道來曆嗎?”

我無奈地搖搖頭:“我爸以前也沒說過。我還奇怪他平常也不信這些。”

“那你爺爺奶奶也沒說過?”李先生鄭重地問道。

“他們早去世了……是在解放前。”我的回答異常簡短。

他手裏撫摩著那塊鹽晶,嘴裏喃喃地說道:“那時候國家多難,有的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年紀輕輕就沒有了。”

我想著還是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移開,就問道:“李先生,您這次去美國是去看望老同學嗎?”

沉默片刻後,他輕聲歎道:“到我這個歲數,熟識的人大多不在了,就是有幾件事要辦了。”

此後的旅途中李先生多是沉默。我們的航班在底特律起飛前晚點不少,到達波士頓洛根機場時,已是將近九點。走進航站樓,取了行李,我問起李先生他的安排。

“有個親戚來接我,”他答道。

“那我就先走了,您保重!“雖然和李先生難得相逢,我畢竟還有更要緊的事。

“哦,那好,“他緩緩地答道。稍事沉默,他伸出右手與我相握,”祝你好運!”

兩手鬆開那一刻,他問我:“今天到的這麽晚,學校宿舍還開嗎?我那個親戚家離哈佛大學很近,要不你就和我們住一晚,明天早上請她送你過去。““學校的郵件說這幾天新生入住都是一直開到半夜的。”

“哦,那好,”李先生喃喃地重複著,“那好,那好”,聲音中竟是有一絲遺憾。

我尋著地鐵線的標記,推著行李車過去。走了四五十米開外,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回過頭,卻是看到李先生仍站在原地,茫然四顧。

看那樣子,他該是因為年事已高,目力不濟,沒有看到接自己的親戚,也不知往何處去。我猶豫片刻,還是推著行李跑回去,問他道:“您的親戚長得什麽樣子呢?”

見我回來,李先生感激地抓住我的手,說道:“我也真說不好。我上次離開美國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

我一手扶住他,一手推著行李車,緩緩向出口移動,邊走邊四下尋望。眼看就要出門時,見著遠遠一個身影朝我們疾步走來。那的確是位七十多歲中國人模樣的女士。她頭發已然銀灰,身穿一件藍色的毛衣和一條卡其布的長褲,看過去簡潔優雅。

“是不是她?”我把李先生輕輕朝那個方向拉了拉。

“她有沒有戴一隻玉鐲?你看得到嗎?”

仔細望過去,她果然戴了一隻手鐲,濃鬱的碧色雖離著有些距離卻還是顯出了美玉的瑰麗。

我停下腳步,身旁的李先生業已明白。那位女士也站定了,朝我們探問似地笑笑。目光對視時,她該也認出了李先生。

“喬治舅舅?”女士開口卻是純正的美國口音。

李先生快走兩步,拉住她的手,嘴唇微微顫抖。

“我親愛的伊莎貝爾,”李先生用的也是英文,“我終於回來了。”

聽了這話,她再也無法克製,張開雙臂,擁抱住李先生,我看見一行淚從她臉上淌過。

“等得真久,喬治舅舅,太久了。”

片刻後,老夫人平靜一下,擦去了臉上的眼淚。她向我轉過身來,和藹的笑容又重新回到她臉上:“你好?怎麽稱呼你呢?”

“我……哦……我們是在飛機上認識的。他們要我在途中照顧李先生。”我自然地用中文作答。

“噢真好!那真是太好了。我的中文很差,”她緩緩地解釋道,“感謝你照顧舅舅!”

“沒什麽的,”我答道,“換了別人也會這樣做的。”

我想著李先生此時應無大礙,就轉過身,向著李先生再次道別:“我該走了。”

“今晚就跟我們走吧,小朋友!有件事還得你幫忙。伊莎貝爾,哦,你該叫她白靈頓白太太。她肯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可是李先生,我已經通知學校說我今晚會到了,會不會有麻煩?”這次我回答得並不堅定。

李先生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寬慰道:“來吧,小夥子。你是在幫助一位老校友,我肯定他們會原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