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1年美國波士頓近郊劍橋

到了白太太家,李先生並未休息,卻是讓白太太領著上樓,進到一間全無光亮的房間。片刻後,火柴發出嗤嗤的響聲,一朵橘黃色的微光劃破了房間裏的黑暗。燭芯微微顫抖,燃燒的味道嫋嫋升起,火焰隨即跳躍起來。房間明亮了些許,但四壁依然隱藏在暗影之中。

白太太移動著手中的蠟燭,緩緩地對李老先生說道:“喬治舅舅,媽媽的房間我一直留著原樣。應該就是你記得的樣子。”

李先生從白太太手裏接過了蠟燭。盡管房間裏隻有這不多的光線,他的步伐看上去卻十分從容。

我們跟著他前行,燭光下,牆邊的一排書架顯露出來,上麵整密地擺放著數百冊裝幀相似的書籍。這些書都有著半掌到一掌寬的書脊,燙金的書題和排布各異的凸點。

李先生伸出手,精心地摩挲著這些書冊,感受著紙張的質地,指尖依依不舍地滑過那些凸點。

此時,我的眼睛已適應了周邊的環境,也就能分辨出更多的細節。李先生身邊是一張古樸的四柱木床和寬大的寫字台,看上去說不準是上個世紀的物件。他迎麵是厚重的落地窗簾,把街燈的光線嚴實地隔在了屋外。

“年輕人,來幫個忙。”李先生邊說著,邊扶著床半蹲半跪地俯下身去。我怕他有個閃失,幾步跑上前去扶住他。

“你來敲敲這周圍的地板,有塊板子下麵是空的。”

我跪在地上,開始輕輕叩擊每一塊地板。地板看不出是什麽木料,每塊都比手掌要寬些,曆經滄桑,已斑駁脫色。查過去大約五塊,終於聽到了頗為不同的回聲。仔細看去,那塊木板比周邊的要短些,該是修繕時補上的。

“小心點兒,小心點兒”李先生反複囑咐道。

我稍一用力,那塊板子微有鬆動,可一時卻取不出來。幾經周折,還勞白太太從車庫拿來了工具,才把它取出來。地板放在一邊,我接過李先生遞來的蠟燭,照向裏麵。

暗格裏別無他物,隻放著一隻三掌大小的盒子。拿出來,借著燭光,看見盒子上縱橫交錯,棕、黃、白、黑各色紋飾如拚花地板一般。左右翻動,手上感覺那盒子裏麵該是有物件的,可看過去卻是渾然一體,無鎖無蓋,不知從何開啟。

我把盒子交在李先生手裏,舉過蠟燭,幫他照亮。他站起身,手裏鄭重地捧著那隻魔盒,踱到窗邊的一把木椅上坐下,接著就閉上了雙眼。他用瘦削蒼老的手指撫摸著盒子,滿是溫情。

或許有一分鍾、也許是兩分鍾,他似是下定了決心,雙手拇指並在一起,果斷地在盒子頂麵上外推。無聲中,原是渾然一體的木料上開啟了一條細縫。接下來,他不急不緩地在不同的側麵上推挪,每一下,一側的盒板便移開幾分。

算下來,這樣的推挪應該是有二十下開外。李先生停了片刻,屏住呼吸。手指果斷地再一送,沒有任何停滯,頂蓋被完全推開。盒子裏一根絲帶紮著一縷淡金色的頭發,靜靜地迎候著我們的注視。

“是媽媽的嗎?”白太太俯下身,細細地端詳著盒中的金發。“下麵還有紙,”她接著問道,“是信?”

李先生凝視那束秀發良久,卻始終沒有去碰,麵色沉重而虔誠。

“伊莎貝爾,還記得你小時候媽媽頭發的顏色嗎?我記著那是蜜一樣的顏色,比這該深一些。”

“該是時間吧,”李先生自顧自地喃喃說道。他深吸口氣,從秀發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對折的信箋。那象牙色的紙質厚重,上麵也滿是凸點。我猜想那該是盲文,可卻不敢驚擾李先生的思緒。

他重新合上雙眼,指尖輕盈地滑過紙麵,似是與那些凸點熟識多年。隨著指尖的滑動,他指下的詞句也化作輕聲悠揚而出。

“最親愛的喬治,

我不知道要過多少年你才會讀到這封信。我不知道這座房子還能否等到那一天。到時候我們心愛的榆樹是不是還如今日般鬱鬱蔥蔥。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但我知道,神總有一天會指引你回到這個家。

今早,你離開後,我為你剪下了一縷頭發。我把它放在這裏,讓它與我們的書信作伴。希望你也像我一樣永遠珍藏這份回憶。

還記得你我在這個暗格裏找到的羅蘭夫人的那段文字嗎?‘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詩。的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詩,偶遇繁多,角色各異,隻有等到主角謝幕,才知因果。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希望我們都已明白彼此在對方生命中的那個角色。

再見了我的朋友,在此補上一個再見。我會永遠為你祈禱。

致最美好的祝福,

伊莎白

馬薩諸塞州,劍橋

1923年6月23日

“伊莎貝爾,可以開窗透透氣嗎?”

白太太拉開厚重的窗簾,後麵露出一扇古樸的木窗。她把內窗推上去,遠處的聲音便飄入屋內。

“以前,家裏比現在靜,是不是?”李先生雖是問著,卻並沒等白太太作答,直說了下去:“那時候還沒有這麽多汽車,那座橋好像也還沒建?你還記著嗎,我坐在這兒,為你媽媽念書。她看不到我,我卻常常看著她入神。那時家裏真的比現在靜。坐在這兒,就能聽到水聲。”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這是我到美國後的第一次醒來,也算是初嚐倒時差的滋味。下了床,我從行李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在我隨身帶來的東西裏麵,這該是我最珍愛的了。

臨走前的一個暑假,同窗六年的中學同學們一個個在這個本子上留下了他們美好的祝福。中學畢業原本就是惜別之刻,而在所有遠行的同學中,我是走的最遠的一個。我一頁一頁地讀著,這裏有人引用古詩,有人直抒胸臆,我們的路從此伸向了不同的時空,但這些文字卻是我們與家之間不斷的紐帶。

燈下仔細看來,鋼筆寫下的字跡在紙麵留下的淡淡凹痕,在指尖下清晰畢現。或許是因為前一晚李先生那不尋常的發現,我下意識地合上雙眼,撫摸那些文字。像李先生那樣讀盲文會是什麽感覺呢?英文的諺語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我們中國人則說“十指連心”。這麽說來,用眼睛閱讀是頭腦之力,用手指閱讀才是心靈之功。

過不多久,一股暖意將我包圍。放下本子,穿上衣服,站到窗前,望出去,便發現黎明已至。時近秋分,太陽該從正東升起。起初,太陽並未進入視野,隻以它的熱度和水麵鍍上的暗紅色宣示光明的到來。

不幾刻,灰藍的天際變得金黃,科克蘭樓和鄧斯特樓的尖頂閃閃發光,河麵上也似有無數金葉顫動。幾艘小艇劃過,很快又在我的凝視中融入光海。想想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無盡的知識伴著獨立和自由,而每天在這裏望著太陽升起,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

正思量間,聽著樓下傳來聲音。下了樓,發現李先生也已經起身,正坐在靠近飄窗的沙發上。這裏的視野不如樓上窗邊那麽開闊,卻另有一番情趣。河水在常春藤、灌木和樹幹下反射著初升的日光,庭院裏三株參天的榆樹在晨曦中引來了眾多嘰喳的飛鳥。

“李先生,您也起得這麽早啊?”我問候道。

李先生指指自己的頭:“上年紀了本來就覺少。不過我估計這還是倒時差吧。”

“一會兒,我就去學校報道了。”我再一次和他告別。

“哦,”李先生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後接著道,“吃過早飯,就請白太太開車送你過去。”

我點頭同意,卻沒再說出話。李先生那邊想來也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道:“我們兩個老家夥兒也不能老是麻煩你。”

換在平日,我想必在此處會低下頭,默然接受萍水相逢的無聲結束。可此時,我卻有些踟躕。雖隻相識一天有餘,可李先生身上的故事又倍加吸引著我的好奇。

“我可以來看您和白太太嗎?我是說,在周末沒課的時候……”

李先生狡黠地笑道:“怎麽想到要在兩個老家夥身上費時間?你得和你的室友熟悉,選擇項運動,再交個女朋友。”

“我會的,”我忙著答道,“我是說謝謝您指點。我能不能—不會占用您很多時間—我想接著聽您講故事。”

聽到這講故事的請求,李先生收起了笑容。他用前所未有的熾烈目光盯著我的眼睛,上下審視,直到我又低下頭。

“我會在這兒待幾個月。左右也沒多少事情,你要是有時間來,就來吧。”

那天上午,我終於來到了此程的目的地,傳說中的哈佛園。就這麽一個毫不起眼的詞兒,在一代代哈佛人的心中卻被賦予如此神聖的內涵。

與中國的庭院不同,哈佛園將建築的中規中矩與自然的恬淡隨性融為一體。大草坪上隨意點綴幾株樹木,似是自亙古便以此為家;路自由自在地延伸,隻是把人們常走的小徑稍作整飭;常春藤隨意爬滿紀念教堂的牆壁,深紅的底色上便增添了幾抹舒心的綠意。

最初的幾天裏,初嚐自由的興奮心情裏也漸生緊張。我雖然堅持著淡然超脫的外表,可說實話,與每一位新室友見麵、參加每一場新生儀式,都讓我惴惴不安。邏輯和觀察讓我不難發現,其他新生其實也未必心內無憂,可這也沒讓我寬慰多少。

幾位室友和同樓的鄰居雖說來自四方、背景各異,可不久也就談天說地,似若知己了。開學最初兩周,課程還沒完全開啟。白天有各科的定級考試,晚上則多是幫助新生聯誼的舞會和派對。雖說這些社交活動對我還是生疏,可站在外圍,聽著動感四溢的樂符,看著活力迸發的芳華,自也覺出生活的歡樂。

90年代初由國內去哈佛的留學生本就不多,本科生更是稀少。有位長我一年的王師兄,組織了中國本科學生會。他既是學長,又是北京同鄉,打聽到我家的情況後就極力拉我入會。

我卻是沒有即刻答應。考上哈佛,我本就覺著可以自此隻以自己本麵對人,而不用扯上家庭背景。來了才知道有意思的事情這麽多,更不一定那麽多時間要和同鄉泡在一起。其實我在哈佛也發現了另一處中國的寶藏。哈佛的燕京圖書館是西方最大的中文館藏,故紙和文獻裏的中國雍容優雅,令人神往。

到哈佛三周之後的一天,我又信步向圖書館走去。進入大廳,像往常一樣,抬頭仰望大理石的樓梯,向二樓平台上展示的那些明人書畫致以景仰之意。

正看著,就見著一群人由二樓魚貫而出,徐步下樓。樓梯轉角處,第一個出現的中年人氣宇不凡。我在牆上懸掛的照片裏見過此人,知道他是哈佛燕京學社的新科主任和著名的漢學家。他麵龐俊朗卻不失含蓄,眉目間既有堅毅又多儒雅,麵對麵看過去。傳聞確實不假,從他的眼角、雙頰和下頜能看出他那一半的中國血統。

此時他也注意到我,深邃的目光投來,我自然地想低下頭,可就那一刻,我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李先生。我停在樓梯前,不知是否該和他打招呼,或是找個合適的角落隱藏自己。一切都在霎那間似已注定,沒等我想出究竟,他卻先是看到了我。

他向我招招手,仍是用他那古雅無暇的波士頓口音對周圍的人說道,“啊,你們看,真是巧。那個年輕人是我的新朋友,來美國的路上就是他陪著我的。有他在,我們一起走,你們不用擔心了。”

接著他撇開眾人,自己緩步走下樓梯,到了近前,換成中文,輕聲對我說道:“你還好嗎?這一段可沒來啊。”

我臉紅起來,掩著心裏的波瀾答道:“功課一直很忙……”為了轉移話題,我便問道:“您認識主任?”

他帶著一副難讀懂的笑容,搖搖頭,說道:“豈止相識。我們可以算得上是至親了,不過今天才第一次見麵。這故事很長,改日再講給你吧。”

他停頓了片刻,問我道:“你不是說你父親讓你學數學,為什麽跑到這兒來了?”

“沒什麽特別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答道,“就是在樓下的書庫裏隨便翻翻,好多曆史書以前也沒有看過。”

李先生倒是欣賞我這嗜好,微笑著說道:“你發現哈佛最好的東西了!你的書可以晚些再讀,是不是?咱們出去走走吧。我來給你講點兒這裏七十年前的曆史。”

我陪著李先生從Divinity街出來,走到Kirkland街口,接著是哈佛紀念堂和桑德斯講堂。我扶李先生登上紀念堂的樓梯。走進側麵的耳堂,迎麵看到的是為美國獨立戰爭以來犧牲的哈佛學子所建的紀念碑牌。李先生一一念著那些名字,似是在尋找故人。

在桑德斯講堂裏,李先生指著那些巨大的鑲板,向我一一解釋上麵的拉丁銘文。指著哈佛紋章,他的語調變得莊重:“真理,再簡單不過了,這才是哈佛試圖堅守的信仰。”

“您說‘試圖’?”我問道,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表述。

“真理好複雜哦!”他緩聲歎道,卻是沒再多解釋。

一路聽李先生憑吊哈佛的人事和滄桑,便如和一部行走的曆史同行。走到馬薩諸塞樓前,他緩緩說道:“今天也耽誤你不少功夫了。我自己從這兒走回去吧。”

“李先生,您想過寫回憶錄嗎?”我有感而問:“聽您講這一路,覺著有點沒聽夠。”

他側過頭,雙眉微微蹙起,麵容前所未有的肅穆:“你現在年輕,未必能懂。年紀越大,其實越難坦然,愛過的、恨過的,要是用真心去寫,就像是把舊傷口一點點挑開。”

“可是這不就是您剛才說到的追求真理嗎?”

聽我這一問,李先生停住了腳步,因為年歲而變得溫和的雙目忽地射出了異樣的神采。

“你為什麽願意花時間聽這些老故事?”他問了,卻是沒等我回答,“你也不忙著說。先聽也蠻好。”

此後一連幾個周末,雖是有舞會或是派對的邀請,我總會找出些原因婉拒。秋日中,我和李先生坐在臨河的飄窗旁,喝著白太太沏好的熱茶,聽他講述往事。他的記憶清晰驚人,常能連續不斷地講述很久。

原本,我擔心如此僅憑口傳心授,時間和細節都會變得混沌。不過李先生講故事的方式卻十分特別,即使有些細節不可避免地被遺忘了,整個故事卻並沒因此變得淩亂,反而愈加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