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19年美國波士頓近郊劍橋

在路上,我一直苦苦地想著自己該如何向她問候,可真到了她麵前,我卻是再也張不開口。那天她穿了一條白底上印鄉間花紋的連衣裙,裙上的顏色和她兩頰邊卷曲垂下的蜜色長發,襯出略見蒼白的麵龐。這蒼白可能是因為早年生病的緣故,可也正是那蒼白,卻更讓她包裹在一種冰清玉潔之中,婉若天人。

白牧師和女兒擁抱,吻了她的前額。久別重逢的父女本該有說不完的話,可隻言片語後,白牧師便拉我近前。走上那一步,我的眼神便聚在了伊莎白的雙眸之上。因為看不見一點光明,她那寶石般藍色的眸子便如高原的湖水,清澈見底,靜靜的,沒有一片波漪。

我雖是沒有出聲,可她卻已經知道了我的方位,便努力的讓自己的眼睛與我對視。那一刻,我突然覺著自己的心像被從高處落下的銼頭猛地擊中。那銼頭便是她獨有的眼神,本是最柔弱無形的,可卻又堅毅與穿透。偶爾的,特別是在她自己的心情激**時,她的眼神卻也會顯出絲絲無奈,雙眸會因進不了光線而無從聚焦,徒勞地左右探尋。

她向我問候,與我握手,而我卻是一直愣在那裏,不知如何開口。伊莎白想必也覺察了我的窘境,眉頭微微地蹙起,琢磨著如何才能讓我開口。

“真不巧,我看不到你,”她輕描淡寫地提起了自己的失明,臉上卻是沒有露出一絲的自憐,全然是高貴與快樂。

“不過我有個竅門,我能猜出你有多高。隻要你說一句話就好了。”

我全然沒想到她是在引我說話,而又不讓我尷尬,隻是覺著她嘴裏說出的每個字都應該是我全心去遵從的命令。

“我不是很高,”我輕聲答道,隨即又怕她聽不清楚,也就辨不清楚,便又提高了聲調補充道:“我沒有白牧師那樣的體魄。”

伊莎白會心地笑了。這雖出自我的無意,卻是第一次讓她笑。“你真好,”她誇獎著,“給我這麽多提醒。其實你不用擔心,這是我常練的訣竅,不會錯的。”

這麽說著,她從身旁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唇邊。纖細的五指優雅彎起,輕盈起落,像是在想象的空間裏比劃著高度,然後緩緩地向前送出,不偏不倚,正好碰到我的左肩。

“嗯,是比父親要矮一點點,”她抿起嘴,一本正經地說道,“不過可比我要高小半個頭呢。我猜你應該有差不多六英尺吧。”

她說話這當口,五指輕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指尖傳來精巧的律動,雖是隔著襯衫和西服的上衣,仍是覺著真切。片刻間,我便覺著一股熱流直漫向心頭。

我們這樣,怕是最多也就一秒鍾的光景。伊莎白的手抬起了幾寸,懸在半空,嘴角微微翹起,臉上也浮出不解的神情:“怎麽,我沒猜對嗎?”

我見她顯然誤解了我的沉默,便趕忙解釋道:“不、不,哦,我是說,是的,你猜得沒錯。我是六英尺,比白牧師矮兩寸。你、你這個竅門很精彩。”

聽了我最後這一句不甚流利但還算誠懇的稱讚之詞,伊莎白嫣然一笑,雙手握起,端放身前:“這也沒什麽,就是一個小竅門。像我這樣的情形,時間久了,就學會了很多。”

“伊莎白,你們別總是站著。你帶咱們的朋友在客廳那邊坐一會兒,他也一定累了。我去安排行李。”

白牧師這一提醒讓伊莎白臉上泛出了難得的薄薄紅暈,“真抱歉—你別怪我好嗎?我還不是一個稱職的女主人,有些事還得靠爸爸提醒。”

“我們也能一塊坐著嗎?”兩個孿生姐妹此時也異口同聲,用著嬌嫩的童聲懇求道。

伊莎白看著我,眉毛微微地挑起,問道:“行嗎?你不介意吧?”

我下意識地搖搖頭,可還未待我回過味,隻聽著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糾正我道:“你不能搖頭!你搖頭,白靈頓小姐就看不見。你要和她說話。”

“莎拉,”伊莎白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能這樣和客人說話!這是很失禮的。李先生剛剛來,還不習慣,以後就習慣了。”

說完這話,伊莎白輕盈地轉身,雙臂在身側展開:“一起來吧。”

兩個小姑娘訓練有素,一人挽起一邊的手,如雁翅排開,而我則跟在後麵。步入客廳之際,我回過頭,正看見白牧師。他用誇張的嘴形,無聲地說道,“去吧”。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好能看見窗外的草坪、灌木、那三株大榆樹,和樹幹間若隱若現的河水。那時候汽車遠沒有這麽多,偶爾還能看見馬車。那時候河邊的兩條高速路還沒有修成,河邊比現在的地勢要低一些,從這裏看過去的視線也就好很多。

可我的視線卻不在遠景,因為麵前是一幅難以忘懷的聖潔畫麵。伊莎白坐的位置就在對麵,兩個小姑娘依偎在她身邊,身後是掛著斑斑水跡的飄窗,窗外鉛灰色的雨霧與陰雲連成一片。

我和伊莎白雖已是通信多年,可畢竟是初次見麵,兩個人又都還年輕,再加上語言的些許隔閡,一開始隻是簡單的問答,出不了三四個來回,我便不知再說什麽。伊莎白每次都巧妙地尋找新的話題,也確實難為她的耐心。

這僵局,最後還是被莎拉打破。“白靈頓小姐,你們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未等伊莎白答話,另一個小姑娘開了腔:“莎拉,白靈頓小姐說過:大人說話,可以聽,不可以插嘴。”

“不要你管,伊莎貝爾!”莎拉做了個鬼臉。

“白靈頓小姐,”伊莎貝爾焦急地求援,“莎拉做鬼臉。做鬼臉不好!”

莎拉似是早有準備,還沒等伊莎白責備她,便抓起她的胳臂,撒起矯來:“白靈頓小姐,你說好的。你要問李先生,可是,可是你們半天也不說。”

伊莎白伸出手,尋著莎拉的臉頰。莎拉很是懂事,沒有讓伊莎白費力,而是挽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深深地一吻。

“親愛的,我沒忘。可是我不是和你,還有伊莎貝爾說過的嗎?這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你們一定要聽話。當然,更要緊的是李先生自己得願意的。”

聽了這話,莎拉似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從沙發上爬了下來,鄭重其事地走到我麵前,拉起我的手,問道:“李先生,你能答應嗎?”

我不知道這兩個小姑娘有何求,但看著她稚氣十足的眼神,又怎能拒絕?

我點了點頭,可就又被莎拉止住了:“李先生,你又忘了,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說話要說出聲音來,要不然白靈頓小姐看不到。”

這是莎拉第二次這麽說,我自是覺著慚愧,可也覺著有趣。她才三歲多,卻已如此懂事;與伊莎白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可對這位失明的恩人既依戀又保護。小孩子對感官和詞句運用未必合乎常理,卻另有一番語境。對於伊莎白,耳朵已代替眼睛,因此聽見便成了看見。

“我答應你,”我把聲音放大,不自覺間英文也說得更流暢了。“不過我還不知道你想讓我答應什麽,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李先生,”莎拉眨著眼睛看著我,模仿著大人的氣宇接著問道:“我們想讓你做我們的教父。白靈頓小姐是我們的教母。但是,我們沒有教父。你願意嗎?”

“可是我還沒有受過洗,還不是基督徒,我恐怕,我恐怕是做不了你們的教父的。”

受洗、基督徒這些多音節的詞似是對小孩們來說過於複雜,莎拉滿麵疑惑地問道:“為什麽不能?你不喜歡我們嗎?”

“莎拉,來,回我身邊坐好嗎?”伊莎白呼喚著她為我解圍。莎拉很聽話,朝著伊莎白伸開的雙臂跑去。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孩子,這個問題還不能問李先生的。怎麽忘了?”

莎拉乖巧地依偎在伊莎白身邊,眼睛也尋著伊莎白看不到的雙目:“對不起,白靈頓小姐。可是,為什麽你不讓我問?”

伊莎白用手輕輕地觸摸莎拉的麵頰和嘴唇,臉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在一點點地研究著小姑娘的麵容。

“怎麽不高興了?小臉都變長了?”伊莎白含著笑問道。

被說的莎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把頭埋在了伊莎白的裙裏。這時,在她另一邊一直沉默著的伊莎貝爾拽了一下伊莎白的裙袖,示意著伊莎白把頭低下。這邊的小姑娘顯得比莎拉靦腆一些,臉貼著伊莎白的麵頰,悄聲地說起話來。

伊莎白側耳聽著伊莎貝爾的低聲細語,而晶瑩的雙眸卻正好看著我。說看著,那自然是一種比擬。無論她的眼睛看上去如何明麗,她卻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我,也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相貌。想到這裏,我心中不禁泛上陣陣酸楚。正此時,不知伊莎貝爾說了什麽,引得伊莎白笑容浮上眉梢,眼睛微微眯起,更有一番天外的柔美,隻催得人想永能為她披荊斬棘。

“那你就和李先生說吧,”伊莎白用手拍拍伊莎貝爾的臉蛋,鼓勵地說道。

“李先生,白靈頓小姐讓我們問你另一件事。莎拉錯了。如果我再問你,你能答應我嗎?你能答應我們兩個嗎?”

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後地問我,倒也讓人覺著饒有趣味。“會的,”我肯定地答道,“隻是希望這是我能夠辦到的事情。”

“嗯,李先生。這個你一定能。白靈頓小姐有中國名字,好聽的中國名字。我和莎拉也想讓你給我們中國名字,要和白靈頓小姐的一樣好聽。”

這請求倒也可愛,自然比做兩個小姑娘的教父來得容易。我用探尋的眼光看了看伊莎白,原本是想征求她的意見。可片刻靜默,才又意識到自己犯了老錯誤。

莎拉已經幾次提醒,與伊莎白的談話不能指望在眉眼間傳遞無聲的信息,而必要付之言語。我正待把話問出來,可卻在一瞥間看到伊莎白眼中似是已傳來她的首肯。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讓自己失明的眼睛依然傳神,可她卻明明白白地在告訴我自己的心思。

“好吧,讓我想想,好不好?一定給你們起好聽的名字。”

靜思片刻,我有了主意,便說道:“我想到了兩個名字,正好和你們的英文名字能和上。”

我朝向莎拉,她雙眼也篤定地看著我。“你的名字叫白莎。”

“那我的呢?”伊莎貝爾走到我麵前問道。

“你的名字叫白伊,”我答道,“你們兩個的名字連在一起,正好是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這樣好不好?”

我一邊說著,一邊欣慰地看著對麵沙發上,三張笑逐顏開的臉。

“李先生,還能教給我們中國話嗎?”莎拉揚起頭問道。

“中國話?這當然也可以,隻要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師同意。”

“這個我倒忘了,”伊莎白溫柔地撫摸著莎拉黑色的頭發說道。

“去年,我剛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隻會說中文。”伊莎白說這話時,頭微微地垂下。去年,兩個小姑娘被發現的那陣子卻也是伊莎白剛剛失去母親的傷心之時。起初,我想著她低下頭,自是因為心裏難過的緣故。可再仔細一看,卻也不盡如此。在此心情激**之時,她如柔玉般的眼瞼和長長的金色睫毛隨著眼睛無助地左右顫動。她必定覺著這會殘忍地提醒我她不可回轉的遺憾,因此上盡力地去俯首掩飾。

“我雖然還記著一點點中文,可卻是聽不懂她們的話。後來爸爸回了家,我讓他聽,他也聽不懂。那之後,不知不覺中,她們開始跟著我和爸爸說英文。開始的時候隻是幾個單詞,或許是她們原先就懂的,過後也就是兩三個月,她們能說出整句的英文,再就說個不停了。不過,她們的中文卻是很少能聽見了。我倒真希望她們能學會些中文。她們畢竟是中國孩子,若是忘記了祖先的語言確實會有些可惜,不是嗎?”

既然是伊莎白的請求,我便也一起應了下來。兩個小姑娘很是乖巧,有她們在,隻是這一會兒,便幫我和伊莎白忘掉了起初的尷尬。四個人在一起輕快地聊天,真的仿佛是一家人似的。我不敢說在那時那刻“家”這個詞是否真的從自己心中掠過,可那種子必定是已經埋下。

不經意間,落地鍾上傳來沉穩的兩聲敲擊。

“孩子們,到什麽時間了?”伊莎白調高了聲調,鄭重地問道。

“午睡的時間!”兩個小姑娘異口同聲地答道。可還未等伊莎白發出接下的命令,莎拉和伊莎貝爾便似約好了一般,摟住伊莎白的胳臂撒著嬌央求道:“白靈頓小姐,能讓我們晚一點睡嗎?李先生還沒給我們名字呢。”

“孩子們要聽話,李先生剛剛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也需要休息。”

“噢,我沒事,”我未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心裏隻是覺著那四人的溫馨暖暖的,不願就此停了。

我的話剛一出口,便見著伊莎白眉頭微蹙,雙唇無聲地張啟,嘴形似乎是一個“不”。隻這一下,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要說,我們雖然在一起隻有一個多鍾頭,可之間卻似已有幾分默契。中國的古話說是眉目傳情,西方人說眼睛是通向心靈的窗口。伊莎白因雙目失明而不得不用旁的方法傳遞那細微的情感,正是因為和旁人的神情不同,卻讓我用更多的心思去觀察她的一顰一蹙。

明白了伊莎白的意思,我話鋒一轉說道:“不過,起名字是需要靈感的,我也需要休息才能有靈感。”

“靈感是什麽呀?”莎拉不解著問道。

我正不知該如何解釋靈感這個大人的詞匯,便聽見伊莎白深情地說道:“靈感就像夢一樣。”

說到這兒,伊莎白頓了頓,側過身,伸出手,摸索到莎拉的麵頰,然後低下頭輕輕地在她的前額上吻過。吻過了莎拉,她又轉過身,同樣地在伊莎貝爾的額頭上吻過。

“要睡覺才能做夢,然後才能有靈感,好不好?”

雖說還有些依依不舍,兩個小姑娘還是聽話地溜下了沙發。她們左右分開,拉著伊莎白的手。若是在平常的人家,必定是大人領著孩子,而此時,我卻覺著她們三人是相互牽著手,大人和孩子,目明和失明一道遠去。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的光景,伊莎白又飄然而歸。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我側過頭,正好看著她一步步走近。自己家裏的每一寸地方她必定是熟知於心的,因此腳步並不因為眼睛的失明而變得凝重。可或許是因為失去了光線的指引,她的腳步比常人舒緩了半拍,也輕柔了幾分,更顯著不同凡間,婉若天人。

兒時曾背誦過的句子一時間湧入了心頭:“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中國的先賢自有一番化無形於言語的神功。那時雖是那麽想著,卻也覺著即便是如此瑰麗的詞藻,也還有缺憾。直到日後一次伊莎白讀拜倫的詩給我們聽,卻是一下子被那簡單而真摯所震撼,才知道了這便是“走在美的光彩中”。

遐想之間,伊莎白已步入了客廳。

“孩子們終於睡了,”她微笑著言道,手臂略略前伸,尋找著方才坐過的沙發。我心裏一緊,一個聲音似是在催著自己起身,上前,挽住她的手,幫她找到前方的倚靠。那聲音雖是似有似無,卻是縹緲回**,揮之不去。可這聲音雖是在推,自己的身子卻又似是背著前清犯人們身上的木枷,半點動彈不得。

伊莎白倒是沒有覺察我心裏的這點激**,或是即便知道了,卻隻是在臉上淡淡的笑容中寬恕了我的怯懦。又往前走上一步,她的指尖已觸到沙發的扶手,隻是那麽輕輕的一碰,便已辨明了方位,毫不費力地坐了下來。

“真是有些抱歉,”伊莎白臉上泛起宜人的微笑,“兩個孩子問了我好幾天,你們什麽時候到,什麽時候能給她們起名字。希望你沒覺著太麻煩吧?”

“沒有,真的沒有。隻是家裏也沒有這麽小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麽對她們說話才好。”

“你做得很不錯。我原本擔心你會覺著小孩子很煩人。很多年輕的紳士會那樣感覺,或者至少會說自己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不過我能看出來,你們相處得很融洽,這樣我就很高興了。”

她這番誇獎倒讓我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鼓起勇氣,卻不敢抬高聲調:“我也沒做什麽。你,你這麽照顧她們倒真是不容易。”說完這話,我偷偷地抬起眼,看著她臉上浮出悠然的柔情,心裏不知怎的,覺著輕鬆了許多,也不再因為看著她而害羞。

“她們一定是上帝的禮物,”伊莎白肅然言道。“那時候,媽媽剛去世幾天。我和教區誌願者一起在她以前工作過的幾個街區一門一戶地問過去。你可能不知道,那裏住的很多中國人自從流感來了就不敢出門。他們從來就怕和白人打交道,這時候就更擔心了。即使病了,也隻能自己煮些中國的藥來吃。”

“有時候你明明聽見門後有聲音,可不管我們怎麽說,他們就是不答話,隻想靜靜地等著我們走開。也有的時候,屋子已經空了,人都已經躲了出去,特別是出過流感病人的幾棟樓,你進去了,一點聲音也聽不見,靜得讓人心裏難受。”

“她們住的那棟房子就是這樣。原本三層裏麵有十幾家人的,我們一戶一戶地找過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大夥兒認定住戶都逃出去了,便準備去下一棟房子查看。”

“別的人走的快,我落在了最後。就要出門了,不知怎的,也許就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停了腳步。就是停了那麽一下,就聽著一個聲音。那聲音輕極了,怕是除了我這眼睛看不見的人,其他人根本就聽不到。開始的時候,我也覺著是自己恍惚了,是一種幻覺。可那聲音,你一旦聽見了,就越聽越清楚,好像是一個孩子在呼喚基督的名字。”

“呼喚基督的名字?”我疑惑地問道,“她們兩個小姑娘竟會說英文?”

伊莎白的下頜撐在手上,眼睛雖是望著我的方向,但她那特有的眼神似是已看回過了往日的時光。

“其實當時我也說不好。你知道我小時候因為生病,眼睛才不好的。病得最重的那幾天,我已經昏迷了,可好像還能聽見些聲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照顧我的阿嬤在祈求基督保佑我。基督的名字是用中文說的,我也就記了下來,直到找到莎拉和伊莎貝爾那一天,久違的聲音就又回來了。”

“起初,因為那聲音太微弱了,去找它,連呼吸也需要屏住。等周圍全靜下來,我就讓那聲音和主做我的向導。一點點找過去,直到一個走道的盡頭。那上麵有幾級台階,裏麵其實不是一間真正的房間,而是一間閣樓。我們之前一定是匆匆地看過,而沒有留意。”

“照理說,我應該把其他人找來,那樣自然會更方便些。可我說不出為什麽,隻是想一個人進去。或許我覺著那聲音隻是在叫我,而不是別人。”

“閣樓的門並沒上鎖,一推就開了。那屋子裏……我一直沒有和她們說起……你也不要說好嗎,因為那太慘了。”

“你放心,”我回答的聲音似是也因為即將聽到的悲慘場景而顫抖了。

“屋子裏充斥著一種氣味,我應該說那是死亡的氣味。雖然看不見,可我也能明白這屋裏一定死了人,而且……而且他們的遺體一定是留在屋裏幾天了。”

“聲音發自屋子的一角,離得近了,就能聽出來是一個小女孩微弱的呼喚—呼喚基督救她。我順著聲音摸過去,覺著離那聲音已經很近了,心也緊了起來。心裏隻是想著前麵,想趕緊地找到聲音的來源。一沒注意,腳下原本堅硬的地麵卻突然變成了一團軟物。我一下子站不穩,摔了下去。”

伊莎白講她的經曆和旁人講故事不盡不同。她因為失明的緣故,描述的都是視覺以外的感觀,聲音、氣味、觸覺,每一樣都說得細致入微,因此上雖然少了眼前的畫麵,卻是更有身臨其境的感覺。聽到她摔了下去,我不禁失聲呼叫,心裏也感覺到一種不祥之兆。

她沒有馬上繼續她的回憶,而是沉寂了片刻。就那麽片刻之間,我卻看見她臉上神色變得異常凝重,鼻翼微微地翕動。她在努力地克製著自己,想是為了不讓我看到,雙眼雖是閉上,可薄薄的眼皮卻遮擋不住眼球微微的震顫。

“我摔了下去,手撐上了地麵。地麵很涼,表麵粗糙澀膩,一點點摸過去,最後……最後就碰著了一具遺體。”

死亡的場景陡然間由天而落,我從頭到腳霎時間便動彈不得。我對麵,伊莎白的呼吸和話語都變得急促。我想她是怕隻要停下來片刻,那死亡的陰影便會在瞬間的沉默中重新侵入她的回憶。

“你說是不是很奇怪,我當時一點也不害怕。媽媽在那之前剛剛去世,所有的人一談到流感都好像洪水猛獸一般。就算是殯儀館也有很多因為不敢處理病人的遺體而關了門。可我卻沒覺著怕,用手繼續摸。從衣服上看,那應該是一位女士的遺體,或許是這家的女主人,或許是那個稚嫩聲音的母親,或許為著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掙紮著起來,卻倒在了半路。”

“她倒在地上的姿勢看起來很是痛苦,兩個胳臂斜伸著向外。我想為她祈禱,至少讓她最後能有幾分尊嚴。我把她的雙臂放在胸前,然後讓她的兩手交握。剛剛放好,卻聽著一聲金屬墜地的聲音。”

“我沒多想,索性就跪在地上,慢慢在她身邊找著。自從看不見了以後,在地上找東西就一直是一件煩心的事。好多其他的事我都適應了,可要是跪在地上為一件東西找上一兩個鍾頭,然後發現其實就在手邊,心裏也會氣惱自己的噩運。可那天我的手卻像是有神在導向一般。憑借著落地時的聲音,隻兩下就撿起了一串金屬的物件。”

“那東西你要是給一個一般的美國人看,說不定還不明白它是什麽,可我記著在中國的時候,就常摸著這樣的東西。帶我的阿嬤身上也帶著,是專門開中國鎖的鑰匙。有鑰匙在手中,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時有時無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來自另一間屋子。小孩子啼哭的聲音原本應該清脆銳利,可這聲音聽著卻是沉悶。我得找到那扇通向另一間屋子的門,而我手中的應該就是能打開那扇門的鑰匙。”

“找到那扇門,對我來說也不容易,必須一點點地找到牆邊,然後再順著牆一點點摸索,直到找到房門的縫隙。我跪在地上,沒有起身,一點點地向前摸去,可不知怎的,我的手還沒有摸到牆邊,頭卻撞在了一件硬的東西上。再仔細摸摸,原來那是一隻大櫃子。那可能是個中國式樣的大櫃子,下麵有很高的四足。此前一定是我的手已經摸進了櫃腳下的空隙,卻沒有發現櫃子本身。”

“我準備向旁邊摸去,孩子啼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聽上去,這聲音卻正是從那櫃子裏傳出來的。我拍了拍櫃門,裏麵的孩子一定是聽到了,哭聲變得更大,更急切了。”

“櫃門很大,表麵光滑,一時找不著下手開啟的地方。我從兩扇門的底邊摸到中縫,然後一點點向上,直到手碰著了一塊冰冷的金屬塊。那一定是鎖了,想到鎖,一切在瞬間便都明白了。我從故去的女士手中找到的鑰匙一定是這櫃子的。或許作為最後無助的掙紮,瀕死的父母把孩子鎖在這裏,期望能把病魔關在外麵。”

“中國鎖並不難開,手中的鑰匙捅進去,向前再一送,鎖簧就開了。櫃門一打開,啼哭的聲音再清楚不過了。可能是因為哭得太久,孩子此時已是完全控製不住的抽泣。我生怕她堅持了這麽久,卻一下子暈過去,再也救不回來,也顧不得許多,借著聲音,把手伸進去,一下子就覺著有一雙稚嫩的小手抓住了我。”

“聽聲音那是一個小女孩。她怕是因為哭得太久,已經是奄奄一息。在我懷裏,她一點也不重,手是冰涼的,而那聲音,此時連抽泣也算不上了,而是在為每一口空氣而掙紮。我真的不敢把她放下再去叫人,生怕隻要放下了,她就再也醒不了了。”

“回去的路並不算難走,按著原路退出閣樓的門,隻要能小心地下那幾級台階,接下的就都好辦了。我抱緊了小女孩,轉身準備向外走。可剛走開一步,小女孩卻突然驚厥起來,大聲地啼哭,拍打我的胳膊。那哭聲中似乎還有我聽不明白的語句。我不知該怎麽哄她,也猜不出是什麽緣故,隻能把她再抱緊些。可無論我怎麽安慰,她的哭聲卻是越來越大,拍打也是越來越急,哭聲中的呼叫也越發絕望。”

“她說的一定是中國的一種方言。我聽不懂她的話,但在那焦急和哭鬧中,我猜著或許她在櫃子裏丟下了什麽東西。我轉回去,騰出一隻手,往櫃子的深處摸去。櫃底薄薄的一層被子已變得濕漉,再往裏是一團軟軟的東西。起初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是我懷中女孩子的娃娃丟在了櫃裏。可再摸下去卻讓我真的又吃了一驚。竟然還是一個小孩。她可能情況更糟糕,已經失去了知覺,可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卻是毫無疑問的生命的征兆。”

“我就那樣,一邊一個,抱著她們走出了閣樓。去年爸爸回到家後,我給他講過一次。今天,你是第二個聽到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覺著上帝一定在看著我們三個。”

“我們雖然近在咫尺,可我被封閉在了黑暗之後,而她們也是一樣被藏在了不見天日的櫃中。有太多的巧合,隻有我這個盲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那把開啟櫃門的鑰匙,找到第一個孩子後她給我的提醒,如果這麽多巧合都在一起的話,我相信這就不是巧合了,一定是上帝的安排,他不僅安排讓兩個女孩子平安無事,而且安排我去救她們。我想他一定也會安排我們彼此再也不分開,就像一家人一樣。”

那是我第一次聽伊莎白講故事,或許像遠古時代的盲詩人一樣,眼睛的失明反而讓她有了旁人沒有的能力,雖沒有一絲圖像和色彩,每一幅場景都讓我身臨其境,每一種感觀都被強烈地刺激。直到她講完最後一句,在短短的沉默中,我能看到我們兩個的眼角都已噙著淚花。

“喬治,你真的不介意我給你講這些吧?”伊莎白關切地問道:“我也不知怎麽了,一見麵就講到那些事上了。”

“我真的不介意,就是一邊聽著一邊為你和兩個孩子擔心。”

伊莎白抿起嘴,柔聲說道:“我沒什麽,可兩個孩子真是太可憐了。伊莎貝爾還好,我先找到的她,可是莎拉那時候已經昏迷了。醫生說她們一定是已經餓了兩三天,身體也已經脫水,要是再晚半天,恐怕就救不回來了。”

“那她們的家人呢?”我問道。

伊莎白搖搖頭,歎道,“屋裏麵隻有她們母親的遺體。她們的父親,沒有人知道。教堂的人在那裏輪番等了一個月,可他再也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在之前死在了醫院,也許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生病而逃了出去。”

“教堂裏的每位教友自願來幫忙,可大家都對我說,這兩個女孩子應該和我在一起。我真的很感激大家,沒一個人問‘一個盲人怎麽照顧兩個孩子’。”

“你會覺著這很奇怪嗎,喬治?一個還未結婚的姑娘卻帶著兩個孩子。”她問話的聲音中既有著她通常的堅毅,但我也能聽出那後麵的幾分羞澀和不安。

我心裏想著適才她所講的一切,詞句雖然不盡流利,可還是努力著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你不是說過嗎,你們三個是靠上帝之手而聚在一起的,那怎麽會奇怪呢?”

“你真的這麽想?”她臉上露出了探尋的神情。

我望著她那淡然寧靜的雙眸,一時間又忘記了莎拉以前的提醒,隻是鄭重地點點頭。

“你是在點頭嗎?”伊莎白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能聽出來的。”

此時我已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可是聽了她最後的話,卻覺著我們彼此在短短幾個小時裏已經變得更為親近,便又用力地點點頭。

這下她會心地笑了,燦爛的笑容吹走了適才的陰霾。

“如果可能,我希望她們也能和你親近。她們畢竟是中國孩子,身邊也該有中國的親人。”

“我當然願意,可你知道,我沒有入教”,說到這兒,我有些無奈地低下頭。

“那就做舅舅吧。”我們都沒注意白牧師在我身後站了些功夫。他這一句話讓我和伊莎白都先是一怔,然後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我是認真的,”白牧師上前一步。他見我要起來,忙著搖手,然後雙手有力地按在我的肩頭,笑著說道:“用中國話說應該是‘舅舅’,對不對?”

“舅舅,”伊莎白有些不解地問道,“舅舅是什麽意思?”

“孩子,你記著吧,我以前和你說過,中國人的禮節是非常精細的。每一個親戚都有一個優雅的名稱。舅舅呢,就是媽媽的兄弟。兩個孩子雖然不這麽叫你,但其實你已經是她們的媽媽了。喬治比你小兩歲,也能算是弟弟,這樣他不就是舅舅了嗎?”

“舅舅,”伊莎白試著發出這個詞獨特的中文發音,“聽起來很不錯嘛。等孩子們起來了,我就告訴她們。”

從那天起,我就做了兩個女孩子的舅舅了。

盲校在九月的第三周開學。開學之後伊莎白就需要住到學校去。那裏離開劍橋雖是不遠,但因為學生都是住校的,教師們在工作日上也就大多住在了學校。雖說那不能算是什麽長久的分離,可畢竟得不到朝夕相處了,心裏自然有些悵惘。離家之前的那個周末,伊莎白可能也感覺出我心裏已有了些對她的依戀之情。

周五晚飯過後,伊莎白向白牧師問道,“爸爸,明天早上能讓喬治陪我出去散散步嗎?”

白牧師慈愛地看著她,笑著答道:“當然。有什麽計劃嗎?”

伊莎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那可先不能和他說,不過爸爸你知道,是那個我喜歡去的,特別的地方。”

白牧師會心地一笑,轉向我說道:“那可得早早起來,天不亮就得起。你行嗎?”

“好在還有夏令時,要不就得起得更早了,”伊莎白笑著答道。

看著他們父女之間甜蜜的默契,我心裏不禁浮起一股強烈的向往,忙著點頭答應。

翌日清晨,我們五點剛過就出了門。此時黎明未至,門楣上的電燈隻能照亮小半條車道,再遠處便是一片黑暗。

“今天你得讓我帶路。”在門前的車道上伊莎白側過臉,笑吟吟地命令道。

我一時沒有弄明白她的意思,答話的聲音裏麵自然流露出些許不解。

“怎麽,是不是不相信盲人能帶路?”她挑起眉毛,直麵對著我問道。

這一下可是把我問慌了,腳步也有些錯亂,自己一個踉蹌,也拽得伊莎白腳下不穩。

她抓緊我胳膊,穩住了自己,笑著嗔道:“怎麽還沒開始讓我帶路就走不穩了?”

我雖然能聽出她並非生氣,可嘴上還是連聲責怪自己不小心。

“別往心裏去好嗎?”伊莎白輕輕地拍拍我的肩頭,“腳下的路肯定要你帶著我走。不過那個地方我經常去,所以大的方向你得聽我的。”

出了門,她讓我向西,先順著河邊向上遊走去。就像往日挽著白牧師的胳膊一樣,她的手輕柔地握住我肘彎上的地方。我們離得很近,吸一口氣便能聞到她衣裙上的芬芳,再近些,我怕自己的心跳也會順著我的臂膀傳到她的指尖。

“再過一個星期,你也要開學了是吧?準備的還好嗎?”伊莎白關切地問道。

“還好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今年入學的學生特別的多,很多都是因為前幾年的大戰而耽誤了學業。你父親幫我問了問,恐怕這學期找到宿舍都有點難。他讓我再等等,實在不行就先在榆園住下來。”

聽了這消息,伊莎白側過臉。借著路燈,我能看出她麵龐上好奇的神情。

“住在這兒,你會習慣嗎?”

此時若是實話實說,我自然會說一百個習慣。即便不能每天和伊莎白在一起,這裏總也讓我能感覺著每一英寸都有她的存在。可畢竟這是藏在心裏的話,說出來豈不是太也唐突。當然住在榆園還有旁的好處,我便把它說了出來。

“說真的,去住宿舍我心裏還很緊張。以前從來沒有這麽住過,也不知道美國的同學會不會接受我。我畢竟是個中國人,就算是在劍橋的街上走,也會被人多看幾眼。”

“開學了,你就會發現,你們哈佛的男孩子平常有好多的活動,有學校的俱樂部,有劍橋的咖啡廳,還有……”她微微一笑,接著說道,“還有好多,你以後就知道了。要是在這兒住著,豈不是全被爸爸管了起來?要知道美國的孩子能離開家,上大學就是得到自由了。”

自由這個詞在那個年代的中國人耳朵裏聽來總是能激起千層波瀾,可這離家的自由對我卻是甜苦交加。

“這個自由我還真有點害怕。我想我父親把我交給白牧師其實也是想讓他幫忙管教我。”

“那你就這麽聽管教?”伊莎白好奇地問道,“中國的男孩子難道不希望這樣的自由?”

“其他人我說不好,可我自己,從小就是這麽長大的。我們中國古代的聖人說‘父母在不遠遊’。父親送我來美國之前還說,要不是現在的世道變了,不得不學習西洋的東西,否則像我這樣,是李家的獨子,肯定是不能離開家的。”

伊莎白嗯了一聲,看來也明白了這內中的難處。“你離開家有兩個多月了,一定想家吧?”

若非伊莎白提到,“家”這個詞我已少有想起,甚至不知不覺中也把榆園當作了自己的家。這算不算忘本,我不敢說,可離家幾個月,也隻是例行公事般給父親去了幾封報平安的電報。平日裏,自己躲在初來美國的興奮與緊張之中,也難得想起故土,難得想起父親和家人。到頭來,還是伊莎白又一次地讓我需要誠實地麵對自己。

“怎麽不說話了?是不好說嗎?我是不是不該問這事啊?”伊莎白停下了腳步,她那美麗的雙眸努力地在尋找著什麽,話音裏既有關切也有些歉疚。

我用胳臂向前拽了拽,示意伊莎白繼續走下去。她遲疑了片刻,卻沒說什麽,隻是繼續隨著我前行。

沉默之中又走過了一個街區。我偷眼看了看伊莎白,隻見她頭微微垂下,臉上的表情有些不易捉摸。我怕這沉默一旦開始了,便會讓人難堪地伴著我們一路,便奮力地讓自己勉強地說起來。

“送我出來之前,父親曾經說過,一時也不要急著回去。”

“那是為什麽?”伊莎白的聲音中既能聽出好奇,也有因為沉默被打破而帶來的放鬆。

“送我出來,其實是因為父親對國事艱難寒了心。這幾年我們的國家戰亂頻接。白牧師可能也和你提起過,大家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我們李家幾代單傳—就是說從我的曾祖父開始,到我的祖父,到我的父親,都隻有一個兒子繼承家業。父親為了我這個李家的獨子著想,還是覺著我人在國外更安全。”

“其實出發前那幾天,我心裏真是七上八下。有種不好的預感,怕就此再也見不著父親了。我和白牧師提起這事,說著說著,自己竟然暈倒了。”

“啊,”伊莎白呼出了聲,握著我胳臂的手也是一緊。我覺著一股暖流穿了過來,內中自也帶著她的關切。

“後來白牧師讓我和父親去告別。他說如果不能好好地道別,那我心裏永遠會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那你道別的時候,你父親怎麽說呢?”

“倒也沒多說什麽旁的,隻是給了我一尊菩薩像,是從我祖父那裏傳下來的。他說要是我把菩薩像帶在身上,菩薩就能保佑我。”

“那一定很珍貴的吧。”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是像這個手鐲一樣漂亮嗎?”

“這鐲子是翡翠的,是一種玉石,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是很珍貴的。父親說那尊菩薩是鹽晶的,其實就是一塊鹽,說不上珍貴,我們老家的人打井的時候經常能碰上。隻不過,我們家這一塊顏色特別,所以算是稀有。”

“那我能看看嗎?”

這菩薩像自從我離開家之後,就是一直隨身帶著的,可卻從未示人。畢竟白牧師是傳教士,而聖經中摩西十誡的第二條就是不可以崇拜任何偶像。可是現在既然是伊莎白在問,我絲毫也沒有猶豫,從衣服裏取出菩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手裏。

此時我們兩個都停下了腳步,正好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伊莎白將菩薩像放在左手的掌心中,鄭重地托著,右手纖細的手指聚精會神地上下撫摸。她雖然眼睛失明,可是從來也不會忌諱用“看”這樣的詞,而對她,看是靠著靈巧而敏感的指尖。

“這裏是菩薩的頭,這裏是雙手,”她緩緩地撫摸過去,臉側向一邊,閉上了雙眼。伊莎白麵龐上浮現出一片朦朧的深情,仿佛是在傾聽著細微的聲響。

“它摸起來手感確實和手鐲不一樣。沒有那麽光滑,磨我手指的感覺,我不知道怎麽說,好像它要和我說話。”

“能說話?”我不解地看著她。

伊莎白睜開雙眼,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胡說的。我是說平常用手讀盲文的時候,手從紙上滑過去,凸起的點字就會和我說話。摸這菩薩的時候就好像在讀一種我不懂的語言。”

她用雙手把菩薩像捧在自己麵前,慢慢地對我說道:“你一定會好好保護它的,對嗎?”

“是父親送給我的,當然會好好保存了。”

“那你相信菩薩像會保佑你嗎?”

她問這話的時候,眼睛直視著我,臉上雖然沒有一絲責怪的神情,可我卻覺著一陣不知所措。

“我……”,努力了幾次,可卻也能隻說出個“我”字,便自此無語了。

“把它收好,”她叮囑道。

鹽晶回到我手中,帶著微微的暖意。我心裏暗地猜測著伊莎白的心思。她臉上仍是一如往日般地柔和,可她對這偶像到底是否接受還是厭惡?我正要開口問,她似是已經預料到了我的疑惑,卻把話題岔開了。

“前麵是不是有一條岔路?”她輕聲問道。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左邊的灌木叢中果然有一條蜿蜒的小路,隻是那裏已不再有路燈,岔路口隱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咱們先往那邊走,然後我慢慢地再和你說”。

初秋的波士頓雨水仍然豐盛,而有了雨水的滋潤,灌木生長茂密,長長的枝條慵懶地搖曳在我們麵前。腳下的野草踩上去,先是柔軟,後是綿綿的彈性。前麵的路並不平坦,灌木的枝條也常常擋在路中。

走了沒幾步,眼前便隻剩下黑暗和遠處河對岸波士頓市裏的零星燈火。我小心翼翼地探著路,隻感覺兩手已全然不夠用。左邊的胳臂要引導伊莎白,給她指路,而右手則忙著揮趕灌木垂下的枝條和不時掠過的飛蟲。

伊莎白一定是感覺出了我的手忙腳亂,關切地問道:“這條路不好走嗎?”

“手有點不夠用了,”我未加思索,就答了出來。

“我是不是很累贅?”她平靜地問道。

這話雖短,可一下子讓我從冷到熱又從熱到冷,心裏一個勁地埋怨自己說話的不慎,傷到了她的心。想著向她道歉,一時間不知多少詞句一股腦擠到嘴邊,卻一個也跳不出來。

“我逗你呢,”她輕快地笑笑,“你別介意。我的朋友裏麵,除了和我一樣也是盲人的之外,在我身邊總有點不自然,所以有時候需要開點玩笑。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就看你敢不敢?”

知道她沒有傷心,我如獲大赦,勇氣一下子來了,哪裏還會有什麽不敢。我滿心歡喜地答應她,可伊莎白卻沒有被我說服。

“真的不怕?說不準有危險呢?”她又重複了原先的問題。

我早已顧不得那許多,能和伊莎白在一起涉險便是求之不得。

“那你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我不解地問道。

“對呀。你閉上眼睛,而且你一定要誠實,不能騙我,好嗎?”

“然後?”

“然後,我帶著你往前走。這條路我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了,可以保證你安全。再說現在天還沒亮吧,我雖然看不見,可也吃不了大虧。不過你也要跟我說實話,你怕不怕讓盲人帶著你走路?”

那時候,說真的,我是有點怕。既怕真的按照她的話,萬一出了岔子該如何是好,可另一邊,也怕若是不答應,伊莎白從此會懷疑我的勇氣。

“那好,咱們換一換,”她一邊說著,一邊輕巧地從我身前轉過,站到了我的右邊。“好了,現在你用手握住我的胳臂,然後咱們就出發吧。”

伊莎白平靜地帶著路,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出她自信的腳步。而我,走出了最初的焦慮,卻也覺著人的眼睛一旦閉上,就好似進入另一個世界,既不能說是夢境,但也不全像是平日醒著的時候。

“你感覺怎麽樣?”伊莎白拍了拍我的手腕,柔聲問道。

“眼前一片黑,不過有時候會冒出些亮點,像是打閃似的。”

“大家都說盲人生活在黑暗中,其實,我眼前也不是一片黑。”

“那是什麽?”我好奇地問道。

“沒法形容,真的沒法用語言講出來。不過,我聽人這麽形容過。你想想自己腦袋後麵是什麽樣。”

“腦袋後麵?”我邊說著,邊想著,“腦袋後麵什麽也看不見啊。”

一陣笑聲傳來:“這不就對了,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見。這就是我眼前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空。”

我心裏暗自沉吟,一片空,這確實是說不出的感覺。無論我怎麽去試,也總是不可能明白她的感受。

“周圍呢?給我講講你周圍的感覺,好嗎?”

經她這麽一問,我屏住呼吸,仔細地留意著周圍。此時太陽尚未升起,臉上覺出的是清涼和濕潤。地上絨絨細草,被我們踩下去的時候,鬆軟的質感和輕如柔風的聲音一起傳來。空氣中泥土混著草木的氣息沁人心脾。常春藤的枝條不經意地從臉上款款劃過,留下絲絲悅人的溫馨。

我把自己的感受講給伊莎白。想不起恰當的詞句之時,我隻需沉默上片刻,她便能幫我補上。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從我指尖卻能不時傳來會意的暖流。我們腳下的路雖說不上坎坷,但也不平坦,坑窪起伏、斷枝碎石。即便是如伊莎白所說,這路是她常走的,她也不免偶爾把握不好平衡。

“前麵的路可得小心了。”她提醒著我。

“你喜歡這裏的清靜?”

“倒不是,”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示意我跟緊腳步。

“還是像詩裏麵說的那樣,選擇了少有人走的路?”我繼續問著。

“那也不是,沒那麽有詩意。”她沉默了片刻,一聲輕輕的歎息傳來:“眼睛看不見了之後,你會覺著特別地孤單。周圍就算有人,可你看不見他們,還是沒有用。小的時候,在爸爸、媽媽身邊,倒也不覺著怎麽樣。可是大了,總不能老是纏在父母身邊吧。我跟他們說,我沒事,可一個人坐在家裏,你就會覺著世上就隻有你一個人在。”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媽媽又鬧了別扭。現在也說不好到底是為了什麽。大概不是多麽嚴重的事,就是自己覺著特別地委屈。我睡不著覺,越待著就越覺著孤單。也不知道是幾點鍾了,突然腦子裏有一個怪念頭閃過。我想跑出去。說不好想去哪兒,就是想離開家。”

“當時一定是夜很深的時候。我一個人摸下了樓,媽媽和管家太太都沒有發覺。家門口的車道我每天都會走過,所以沒費力就走到了那三棵大榆樹下。以前,和大人們在一起,一定是會在榆樹下向左拐,順著河邊走到劍橋城裏。那天晚上,我到了榆樹下,想都沒想,就直接朝反方向去了。”

“半夜的時分,路上自然一個人都沒有。那樣倒也好,你就隻管摸著路邊的灌木,實在不行了,就趴下,摸著地上的草和泥土。反正也沒人看見,就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往前走著走著,就走上這條小路了。你覺出來沒有,這條路很窄,咱們兩個並肩走,也就剛剛好,左右都是灌木叢,反而是迷不了路,好像就是為我鋪的一樣。我不知道路的盡頭在哪兒,就隻想著往前走。”

此時我正聽著入神,可伊莎白卻忽然停住了聲音。

“那後來呢?後來走到哪兒了呢?”我焦急地追問。

一陣輕快的笑聲傳來:“我先留個懸念。如果我算得不錯的話,馬上你就會知道了。”

這懸念讓我的心一陣緊張,腳下也走得不穩了。

“怎麽了,是不是害怕前麵有什麽妖怪藏著?”

這雖是一句玩笑,可在我聽來卻是讓人渾身一激靈。

“前麵的路還要更窄,你抓好我的手,”伊莎白這麽說著,左手找到了我的右手。我們兩個手握在一起,胳膊也緊緊地貼在一起。

“你把左手伸出去,摸摸看。”

我按著她說的,把胳膊伸直,五指張開,在身前摸索。大概又走了十幾步,就覺著身邊的灌木更窄了。

“你往上摸,在灌木叢上邊。”伊莎白小聲地提醒我。

又走了兩三步,伸在前麵的手果然碰上了一塊硬物。

“有塊硬東西,”我停下腳步,繼續用手摸著。粗糙的表麵滿是半個手掌大小的皸裂,摩擦中,一股幽幽的鬆香飄過鼻尖。“像是樹杈,鬆樹的樹杈?”

“嗯,不錯。你學得挺快的。是樹杈。我要不提醒你,你就會像我那天晚上一樣,撞個正著。到這裏,你隻能彎下腰,從樹杈下麵鑽過去。”

我聽了這話,剛要鑽過去,卻又被伊莎白拉住了,“你這麽快就變得這麽勇敢啦?前麵的情況你不熟,還是我先過去吧。”這麽說著,我隻覺著身邊的她必定是彎下了腰,沒加思索便鑽了過去。

適才心思都放在了腳下的路上,放在了傾聽伊莎白的故事。此時坐下,心定了定,靜靜地聽著,果然是一陣潺潺的水聲傳來。

“是水?”我輕聲問道。

“嗯,這就是查爾斯河邊了。你往前摸摸,水應該就在你腳邊不遠。”

果然,離開腳邊就是幾尺的地方,我的手指先是觸到一層鬆軟的泥土,手指用力之下,泥土散開了,清新的味道飄然而起。再往下,一陣清涼透過指尖侵入脾肺,便是河水了。

“那天晚上,我撞上了橫在路中間的樹杈上,雖然不是特別的疼,可心裏卻一下子害怕起來。然後就一點一點地爬著過來。爬到這兒,手碰到了河水,就明白路已經走到頭了。”

“可我心裏還是覺著委屈,又不想走回頭路,就像現在這樣,在這兒坐著,聽著河水流淌。如果你算算,這一路我們走過來,差不多半個小時吧。那時候我人小,步子沒這麽大,又是第一次走,恐怕花了一個多小時。折騰了那麽久,人其實早就累了,就這麽坐著,沒多一會兒就睡著了。”

“在這林子裏睡著了?那不是很危險?”

“現在回想,也不能不說後怕。不過好在那時候也是夏天,這河邊更是涼爽,反而比待在家裏要舒服些。”

“睡著了,就開始做夢。剛失明那陣子,夢裏麵還是能看見東西的,有顏色,有圖形,就像還能看見一樣。可是慢慢地,夢變得沒那麽清楚了,變灰、變淡,最後像是一團霧,有的更多的是聲音、觸感和味道。可是那天晚上,我的夢不知怎的,又變得特別的清楚。有顏色,還有光線,很亮很亮的光,然後光變得越來越強。亮光的中心是一個身影,就像生病時的那次一樣,我夢見了基督。”

“真的,我要是能告訴你那感覺就好了。可惜我說不出來。我身子暖暖的,輕飄飄的,心裏有種從未感到過的幸福。那一刻,什麽恐懼都沒有了,隻想把自己交給主。他親了我的額頭,也像我生病的時候一樣,然後對我說:‘孩子,你沒有失寵於我’。他雙手中流出透亮的水,滴在我的雙腳之上。我就覺著一陣清涼,滲透全身。我想著有好多的話要問基督,可還沒顧得上問,人就醒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腳泡在了河水裏,確實是一陣陣涼爽之意。”

“腳怎麽會泡在水裏呢?”我不解地問道。

“如果你在這兒待上半天,你也會給泡濕的。這條河與大海連著。大海漲潮的時候,河水也就跟著漲上來了。我正享受著河水的清涼,卻覺著臉上越來越熱,原來是日出了。”

“要是這麽說,你夢中的景象也就都能解釋了。亮光,溫暖,清涼的水滴在腳上,都有解釋了,對不對?”

“再一次洗禮?為什麽要再一次呢?”

“因為之前我的靈魂迷失了方向。我病的時候,差一點就死了,是基督救了我。可是我的眼睛還是失明了。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嗎,眼前是永遠沒有邊的空。我雖然活了下來,可是我卻像是沒了魂一樣,經常傷心、憂鬱、要不一個人不言不語,要不就向著周圍的人發脾氣。”

“你心裏一定是很難受,是不是?”

伊莎白輕輕地歎了一聲,她拽了拽我的胳臂,說道:“你往後坐坐吧,靠著樹幹,我慢慢地給你講。”

“我也說不好是不是心裏難受。我的病剛剛好的那一陣子,爸爸、媽媽很擔心我沒法接受自己已經失明的事實。其實呢,他們兩個都不能接受。爸爸可能還好些,媽媽自己的痛苦可能並不比我的少。他們盡力地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隻是對我說過一段眼睛就會好的,要不就說上海又來了歐洲最好的眼科專家,去看一看,用藥、做手術,視力就能恢複。”

“我自己呢,說起來也好像是生活在忘卻之中,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眼睛,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家人就在這樣的掩飾下生活,貌似和諧,但是不可能持久。我在一天天長大,上海的醫生全部都看遍了,但除了讓我的眼睛和身體難過,什麽好處也沒有。”

“媽媽帶著我回到美國,還是看醫生,更多的醫生。一樣還是沒有用。哈佛大學的醫生們用了最先進的儀器給我檢查。那次高燒讓眼睛和大腦之間的神經完全燒壞了。醫生說那裏的神經很細、很嬌嫩,一旦燒壞了,就沒有辦法治了。所以你看我的眼睛是完好的,光線能進來,可我就是看不見。”

“聽了這消息,媽媽傷心了好久,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可我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看不見了,不願意承認自己比其他的女孩子缺了什麽。我不讓媽媽帶著我走路,就算是碰著了、摔著了也還是不幹。媽媽想送我去伯金斯盲校上學,可是我不答應。為什麽要去那兒呢?去了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失明。如果我不能用眼睛看書,那就幹脆不看了。”

“就這樣,我的脾氣越來越壞。我雖然知道媽媽有多傷心,可卻止不住要再去傷她的心。我是個叛逆的壞孩子,真的,現在想起來我都覺著很慚愧,覺著對不起媽媽。”

伊莎白的聲音變得低緩而沉重,想來這慚愧在她母親去世之後更多地變成了遺憾。

“我是不是個很任性的孩子?”伊莎白反問道。

我忙著想寬慰她幾句,可伊莎白卻用笑聲止住了我。“你也不用怕我難受,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其實那時候我就是很任性。可一切在那個清晨都變了。基督救過我的命,現在他還要救我的靈魂。”

“他告訴我,雖然我不再完整,可是這也沒有關係。我沒有因為失明而變得比以前渺小,因為創造我的主仍然是那個萬能的主。他的榮耀和恩典是永恒的,因此我也能永遠生活在榮耀和恩典之中。他沒有拋棄我,我也沒有失寵於他。”

“所以,那天清晨,主用河水重新為我洗禮,我也因此獲得重生。其實重生很簡單,你隻要放棄自己的驕傲,隻要從心裏接受,接受主,接受自己的缺陷,那就是真正幸福的開始。”

“把你的手給我,”伊莎白的話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還怕什麽?咱們這一路不是手挽著手過來的嗎?”

我不安地笑笑。我認識的人裏麵,沒有比伊莎白的心再純淨的了。有什麽可怕的呢?此時,我反而覺著我們心裏那些一小到大被無數次叮嚀的男女授受不親的戒備倒是讓心不純了。

我的手找到了伊莎白,和她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朋友,”她真誠地說道,“爸爸跟我說過,他覺著你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恐懼了。你要是生活在恐懼中,怎麽能幸福呢。你不會幸福,你也沒法讓你周圍的人變得幸福。”

她的手纖細、精巧,在我的手中微微地顫動,像是在輕聲細語。

“如果我也受洗,皈依基督,會不會就沒有這些恐懼了呢?”

“那我問你,你的菩薩帶在身上的時候心裏也會害怕嗎?”

想想海上的風浪,人群的眼光,難卜的家事、國事,我隻能無奈地承認,鹽晶的菩薩雖是帶著父親的勉勵和祝福,但卻沒有能寬慰我的神力。

“那如果我們把它重新雕了,雕成十字架上受難的基督,又會怎麽樣呢?”

我沒有出聲,可是我的沉默已經和答案無異。

伊莎白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溫暖的詞句似是同時從她的唇間和指尖傳來,“親愛的朋友,我相信有一天,信仰會讓你的心變得堅強。”

我低下頭,雖然眼睛閉著,但還是想把臉深深地埋起。“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沉默過後,我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力。“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對我都有很大的期望,我不知道該聽誰的,我怕傷他們的心。”

伊莎白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柔聲說道:“你隻需要聽上帝和你的心。我的父親雖然是牧師,可我不會因為父親的話而找到信仰。如果不是基督救了我,我一定會迷失方向。你也會是一樣的,相信我,上帝一定會給你指引方向。”

身邊的伊莎白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頭:“好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太陽出來了。”

眼睛閉得時間久了,發現自己竟已漸漸習慣了缺少視覺的世界。眼睛剛剛睜開那一刻,一切都在朦朧之中。天是淡青色的,河對岸是黛色林木的剪影,河水在腳邊是鉛灰色,而向東流去漸漸變成鉛白。順著河水蜿蜒東望,在天際線邊,樹木和屋舍之間,晨曦從雲頭露出了紅彤的麵龐,被暗藍的長空襯得更顯濃鬱。

伴著漸升漸高的朝陽,樹林裏不知名的鳥類鳴叫得更是興奮。也就是十幾分鍾的光景,金色的光從遠處的天邊點亮了河兩岸一座座建築的尖頂。整個河麵接著都變成了金色,而林中此時也被一道道金光穿透。

我身邊的伊莎白微微地仰著頭,整個臉龐都被太陽照亮,一層柔和而聖潔的光暈緊貼著她白皙的皮膚。她的雙眼雖然看不見這一切,可卻依然渴望光明,直直地望著遠方的太陽。在她身邊,我的心砰砰地跳著,像是真的看到了信仰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