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19年美國波士頓近郊劍橋

伊莎白走後,我和白牧師就把心思全放在了選課之上。白牧師是1893級的,那時候哈佛的校長是綽號老艾略特的查爾斯。威廉。艾略特。從1869年一直到我入學前十年的1909年,艾略特在校長的位子上坐了四十年,而即便是在1919年,他仍然健在,而且是既在且健,時常還會對學校的大政直抒己見,頗有太上校長的威儀。

艾略特校長最大的改革是引入了選修課程,讓每一名“年輕的學者”能夠按照自己良心的指引去學習。白牧師便是這樣選修課程的受益者,雖然最終做了牧師,可在學校裏卻是兼修並蓄,神學、建築學、數學、曆史學、修辭學等等一一學過。

四十年間,艾略特校長讓哈佛的緋紅色蜚聲寰宇,氣勢之隆即便歐陸的古老名校也難以爭鋒。可是即便是這位太上校長也終有退出前台的日子。我到哈佛的時候,繼任的洛厄爾校長已接位十年,校園間,已漸漸在抹去前朝舊製。

雖然都來自於波士頓的世家,可是前後兩位校長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情皆是截然相反。如果說艾略特校長是位年高德劭的智者,那麽洛厄爾校長則是位雷厲風行的勇者。十年間,半個劍橋城化作了哈佛的工地,而艾略特校長的選修體係的無限自由中也被洛厄爾校長強行切劃了主修和副修的條塊。

這便是我入學時的情形。我父親和白牧師早有約定,我所主修的課程應該是能幫助李家產業的地質和化學。父親原本覺著我已有了些國學的根基,再加上主修的課程,旁的便可以不去在意,可白牧師卻跟他說,大學的課程便如中醫的藥方,首要的是抓準個人體質和資質,然後必定是君臣佐使的搭配而不能夠單科獨進。他開的方子除了化學和地質的課程外,文學、曆史、哲學、數學、物理無所不有,確是一劑猛藥。

照理說每一名一年級的學生必須得入住哈佛園的學生宿舍,可是那一年卻是特例。直到九月份,學校還說不清我們這‘23級的人數。從1917年美國參戰前後,不少學生因為誌願參軍而推遲了入學的日期。此外,還有在戰事爆發後中途停課參軍的學生,使得這一年的學生人數空前。

校報上說這一年同時在校的學生怕是超過四千,而一年級的新生也應在四、五百上下。如此這一年的宿舍一下子變得供不應求。最終,我接著學校的通知,春天之前是無論如何不得安排,所以也就隻能繼續借住榆園。

開學之時是一九一九年的九月二十二號。用過早餐之後,白牧師把我叫到書房,和藹地問道:“今天是第一天,感覺怎麽樣?”

“有些緊張,但也有些激動,”我誠實地答道。

“不奇怪,”白牧師拍了拍我的肩膀,“緊張和激動都是正常的,而且都是不錯的感覺。孩子……不,我還是叫你喬治吧。從今天起,你是成人了,是年輕的學者,我的稱謂也應該改一改了。”

“今天去上課,我就不送你了。你是大人了,自己去行嗎?”

雖說不是十分的情願,可我心裏畢竟知道這是正理。我點點頭,感激地謝道,“這麽多年了,終於到了這一天,我應該感謝您。”

白牧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思考了一刻,然後鄭重地答道:“也別感謝地太早。大學是求知的地方,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你去的不是一般的大學,也不僅是求知的地方。”

“不僅是求知的地方?”我不解地問道。

“還有真理。真理,這是哈佛的校訓,而你要銘記在心的是知識之外還有真理,你要去求的是真理。求真理可沒那麽容易,說不準還很困難,很痛苦。我把你帶到求真理的門外,之後就看你的了。”

我雖然不住地點頭,可那時心裏卻未必真的明白這其中的微言大義。

“你今天早一點過去,抽出點時間,圍著哈佛園走一圈。好好地讀一讀每一座門楣上的銘記,你會明白的更多一些。”

按照白牧師的指點,我把課程注冊的表格填好,又仔細察看了四門課程的教室所在。此時哈佛紀念堂上的大時鍾剛剛指向十點,時間還早,我便按照白牧師所囑,圍著校園邊上的小路,信步而行,每到一座校門前便停下來,仔細地閱讀著那些拉丁文、英文和偶爾出現的德文的銘刻。

那天我是從懷德納圖書館走出哈佛園,然後便順著環繞校園的幾條路逆著時針的方向一座門一座門的看過去。南牆的西側,有座德克斯特門,看起來並不起眼,隻是一間之闊,大約兩三人高。門的兩邊是紅磚和水泥砌起的門柱,上方兩側有水泥雕築帶著鬆果圖案的柱頭,而居中隆起的是水紋簇擁的徽章。門楣上刻著的字是“enter to grow in wisdom。”

我想著這裏麵的意思,“進以增長智慧,”若是這麽說,應該和中國的楹聯一般,還有出門的一半才對。這麽想著,我進了門洞,回首望去,果然在門的內側,門楣上刻著“depart to serve better thy country and thy kind。”

“出則服務國民”。我心裏這麽翻譯著,雖然不能說完全信達,可畢竟還算對仗,又把那勸人上進的意思講了出來。這麽想著,心裏暗自得意,便加快了腳步繼續往西去了。

這麽走過去,拐角的貝肯門,通體石質,小巧玲瓏。拐過到了奎西街上,陡然見著巍峨的達德禮門,兩側弧形的紅牆拱衛中央,一側建有十幾米高的鍾樓,其下長長的一篇銘文追念三百年前的麻省總督。這之後的門形製各異,或全為鑄鐵,滿是飄逸的紋飾,或磚石相間,厚重敦實。

走到西北角時,有一座門吸引了我的注意。樹蔭之下,這門顯著平易近人,不過兩人多高。兩邊的門柱是最簡單的紅磚,就與周邊的紅牆無異。門是鑄鐵構造的,上麵有彎轉的弧線如枝葉纏繞。門上的銘文是聖經《約翰福音》中的一段,我以前也讀過。

“你去發現真理,真理將讓你自由。”我心中喃喃地念著這段箴言。或許這也是白牧師心中所想的,讓我去發現真理,而這真理能讓我自由?為什麽是自由,而非勇氣,也不是力量。我想不明白,或許至今也想不明白這裏麵的微言大義。

再往前,路就轉而向南了。1870年門形製樸素,門柱上隻簡單地寫著“1870年級於1901年建”幾個字。門裏麵卻是有些不同。半人多高的石製花瓶樣的底座上,是一個古老的日晷。

以前,白牧師也曾教給過我日晷的原理,還說幾百年前的耶穌會傳教士們都是精於這些天文曆法的。隻是可惜到了現在,牧師們不需要再靠編纂曆法而取悅天庭,而日晷也被鍾表所替代了。不過想起幼時白牧師教我日晷有著赤道、地平、子午等等不同擺放的方式,而這之中又有精密的三角公式,心裏湧起一陣暖人的回憶。

我走到近前,仔細觀賞日晷的做工。拿白牧師以前教給我的知識和眼前對照,這是地平日晷,晷麵和地麵平行,晷針指向天穹中北極的方向。隻是因為時間久遠了,晷麵上的羅馬數字已有些模糊,也就難以檢驗日晷的準確了。

晷麵下方,環繞石座,刻著一圈銘文,“永恒凝聚此刻”。多麽精辟的修辭,我心裏想著,短短的幾個詞,前後對仗,讓人心裏反複回味何為此刻,而何為永恒。我正自顧自地發著思古之幽情,卻隱約聽到一陣中文的對話傳來。

抬頭望去,正看見一前一後兩人疾步走來,左手邊的看上去年紀稍長,該是有三十歲上下,身材清臒,麵色凝重,而最讓人注目的竟是他一身上下的藍布長衫。我正驚愕地看著此人如此不羈的穿著,右手邊的那人開了腔:“表兄,看來咱們碰上同鄉了。”

說話的人看上去和我年齡倒是相仿。他身材不高,但體魄卻是健壯,梳著精悍的平頭,身上的西服熨燙得甚是平整。走到近前,他臉上一笑,高聲地招呼道:“剛從國內來的?是清華學堂的還是北京大學的?”

我羞澀地點點頭,又忙著搖了搖頭:“我是來上本科的。”

“本科新生,”他嘴角翹起,點了點頭,似是有些驚詫。“直接來上本科的倒是不多。”

我們正在寒暄之時,那左邊年紀稍長之人卻已經一手捧著幾本線裝書,一手摸著晷麵上的刻線研究了起來。

年紀輕的那位衝著我笑笑,然後輕聲說道:“這位是我表兄,姓陳。他是見著石頭上刻著有字就懶得理人了。禮拜六,我和表兄在哈佛園裏麵四處散步,正好從這兒走過,看見這個日晷,就說起到底該怎麽計算影子的軌跡。”

“你看,”他用手指向晷麵,“那有一顆銅星,看見沒有?”

我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果然有一顆綠豆般大小的銅星,隻是因為年代久遠了,表麵已經是綠鏽斑駁,不仔細看很難再與晷麵分開了。

“這是古人留下的一個謎,”那陳先生幽幽地說道。他用手指著那行銘文,“這個銅星就是太陽在‘那刻’時的影子所在。要是算出來是哪一刻,這謎就解出來了。”

這陳先生說這話時麵容和聲音都甚是肅穆,好似這謎底後麵隱藏著亙古的天機。年紀輕的那位微微一笑,說道:“你也別太當真,我本來說這是道不難的三角題,隻是我這天文沒怎麽學好,得去查查書,推導一下也未必很花時間。可表兄是熟讀古籍的,給了我個挑戰,說是如果能用古法推算出來,那才有意思。”

陳先生翻看手中的一本線裝書,指著書頁說道:“我記著看隋書上有記載晷影的故事。‘隋初,用北周尹公正、馬顯所造《漏經》。至開皇十四年,鄜州司馬袁充上晷影漏刻。充以短影平儀,均布十二辰,立表,隨日影所指辰刻,以驗漏水之節。十二辰刻,互有多少,時正前後,刻亦不同。’”

他眉頭微皺,用手指循著書上的字跡,繼續念道:“袁充素不曉渾天黃道去極之數,苟役私智,變改舊章,其於施用,未為精密。”

把這本《隋書》合上,他又翻開了另一本線裝書,喃喃地念道:可這《獨醒雜誌》上麵記載的卻是不盡相同。書上說‘南仲嚐謂:古人揆景之法,載之經傳雜說者不一,然止皆較景之短長,實與刻漏未嚐相應也。其在豫章為晷景圖,以木為規,四分其廣而殺其一,狀如缺月,書辰刻於其帝為基以薦之,缺上而圓下,南高而北低,當規之中植針以為表,表之兩端,一指北極,一指南極,所得揆影與刻漏相應’”

“這袁充是南朝陳國人,入隋之後獻了晷儀,可是似乎並不精準。曾南仲是北宋宣和年間的進士,不知怎得又把這晷儀改得精準了。”

聽了陳先生的疑惑,我想起了白牧師往年所教,便鼓起勇氣說道:“陳先生,您說的隋代的那個日晷,可能就和這個一樣,是地平式的,就是晷麵和地麵相平,這樣影子每一刻走的速度都不一樣。後麵宋代的那個是赤道式的日晷,晷麵要仰起來,和地球的赤道相平,這樣每一刻的晷影速度就相同了,隻是春秋分之後要換到晷儀的另一麵才有影子。”

那位陳先生沒有作聲,隻是低著頭,凝視著晷麵上已模糊斑駁的刻度。半晌之後,他抬起頭,看著我們二人,輕輕搖頭歎道:“大維,我沒學過你這些公式。還是你自己來算吧。”說完這話,他不再理會我二人,獨自慢慢地踱開。

那叫大維的年輕人向我擺擺手,示意我不要介意,笑著讚許道:“你的天文和數學學得不淺嘛,一起切磋一下怎麽樣?”

這邊我和大維趴在晷麵上,用手左右劃著輔助線,那邊廂陳先生一個人在赫爾頓禮拜堂牆下的一片樹蔭裏坐下,聚精會神讀起那本《獨醒雜誌》來。

銅星與晷針頂端的連線似乎正指北方,我就此軌跡推斷這應該是正午時分。大維帶著尺子,量了晷針的高度和銅星到晷針底的長度,兩相一除,比值恰好是三。我正愁手邊沒有三角函數表,可大維卻是脫口而出,“應該是71度30分。”

他見我神情驚詫,頗帶幾分得意地笑笑道:“三角函數表,未必身邊總是有,還是背下些要緊的數來得方便。”

知道了那一日正午的日高,我們把波士頓的緯度帶入,再減去日高的餘角,便得著了23度30分。看了這數,我們倆幾乎是同時喊道:“夏至!”

得知了這天機,大維快步跑到樹下,拉起陳先生,興奮地說道:“表兄,那刻是夏至。”

“夏至?”陳先生聽了後,緩緩地點點頭,“白晝至長之日,這麽解釋永恒倒也有道理。”

我看著時間已是不早,該回去榆園了,便向二人告辭。臨別之時,大家互通了姓名。大維碰巧又是我所選的一門數學課的助教,便約著幾天之後再見。

那大維是日後做了民國交通部長、國防部長的俞大維,而他的表兄便是三百年來學問第一人的陳寅恪了。現在想來也真是慚愧,如果說那日是造物主安排我與這兩位名門兄弟不期而遇,那這兩位日後的成就便無時不讓我汗顏了。

學期一旦開始,每日兩三門課程上著,焦慮之心也隨之平複很多。到了周末,除去看書、做功課,便是聽白牧師和伊莎白給兩個小姑娘讀書,滿心的幸福。這其間自然少不了給家裏去信,稟告父親自己近況。而父親的回信與前幾封也是無異,隻是說家中都好,無須掛念,一心讀書為要。

倒是在十月間,培真的一封來信讓我著實吃了一驚。他信上先是提到自己經過牢獄之苦,夏秋間數度反思,最終還是決定過了年就再聯係來美。

“哈佛我估計怕是上不了了,雖然那裏仍牽係著我的夢想。父親這些年寓居京中,不願再出仕,為了支撐著這麽大一個家,隻靠著寫稿、寫字,再要為我付那麽高的學費,我實在不忍心。而如今,為了製裁我們這些學生,政府也不讓我們再參加官派留洋的考試。現在唯有自己聯係一些學費稍低的學校。如有可能,我還是希望能夠去波士頓。我正在聯係波士頓大學。這樣既能離你近些,也能離哈佛近些。”

“另告你一喜訊—可要坐好,因為我猜你聽著的時候會和我一般驚詫。雲妹已有七個月的身孕了!算算時間,恐怕上次我帶你去看她時,她已有孕,隻是自己還不知道。後來她知道了,又因為我被關了起來,就又瞞著我們,直到再也瞞不住了。”

“友然哥,你說這是不是不可思議?再過兩三個月,我就要做舅舅了。我問雲妹,她說,既然認你做了大哥,自然也是舅舅。如此貿然給你認個外甥,還望你不要介意。隻不過此事我們仍然瞞著父親。雲妹想著總要到小孩子落生之後,抱著去見外公,無論怎麽著爹也得無條件地認了。”

趁著一個周末陪著伊莎白在河邊散步,我把這事和她講了,想聽聽她會怎麽想。

“那太甜蜜了,”她興奮地說道。“英文裏不是說,孩子就是一個充滿快樂的包裹。他們是上帝給我們最好的禮物。”

“我們本來有一門親事的,”我坦白地說道。和伊莎白在一起幾個月了,越來越覺著可以和她交心而談。

“真的嗎?”她的回答頗是平靜,可她的眼睛裏卻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好奇。

“是我們兩家的父親定下的。本來說好她的哥哥娶我的妹妹,她則嫁給我,這樣兩家按照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親上加親了。隻不過,後來這兩門親事都沒成。”

“那你難過嗎?”

我無奈地苦笑道:“倒也輪不上我難過。她和她哥哥培真對我都很好,把我當作哥哥看。哎,其實我哪能做他們的哥哥。無論是哥哥還是妹妹,他們兩個都比我的見識和膽量大多了。”

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鼓勵著我說道:“別總是那麽看待自己。你也挺棒的。”

我雖然心裏明白她看不到我的臉,可還是下意識地底下頭去,藏起已經發燙的雙頰。

“怎麽,我說的不對嗎?”伊莎白一定是感覺出我的羞澀,便柔聲地問道。

“沒什麽,我隻是覺著自己有好多不如人的地方,總是覺著自慚形穢。”

“你覺著一定要有超群的見識和膽量才能讓別人幸福嗎?”

我側眼看她,卻發覺此時她的雙目也正好在尋著我的方向,靜靜地看著我,雖是清瑩靈動,怎奈得看不到一絲光明。或許這話她是為自己所問,又或許她是在讓我思考幸福的真諦。

“我們在哲學課上正讀《尼各馬可倫理學》,那裏麵,亞裏士多德說幸福是所有善之最高層次。”

還沒等我把課上學來的哲言慧語一一背出,伊莎白卻用一陣輕快的笑聲打斷了我。

“我又不是你的教授,這也不是考試,你別緊張。我是想問你心裏怎麽想。就拿你自己說,你覺著怎麽才能讓自己幸福呢?”

“我想著,如果父親和長輩能夠長壽、家業能夠興旺、所有的朋友都能夠過著好日子,”我停了停,猛然覺著自己這一串好象太過著重“私”字,而少了“公”字,便又忙著加上,“當然了,還有就是我們的國家能夠強盛……”

“是不是還有世界和平,人間善意啊?”伊莎白側過臉,眼睛睜得很大,真誠地凝視著我,而嘴角則微微翹起,掛著一絲微笑。我看著她的臉,一時卻是愣住了,心裏琢磨著這神情的意味。

“好像是聖誕節許願似的,對不對?”她收了嘴角的笑容,嚴肅地問道。

“聖誕節許願?”我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

“如果這樣了,你就會幸福嗎,還有沒有其他想要的?”

她說話的語氣溫柔平和,可仔細想想這問題卻是後勁綿長。或許這想要的東西裏麵還有學識、功名,或許還有眼前的伊莎白。這麽想下去,這單子確實難得有個了結。不說別的,就拿伊莎白來說,那幾個月,我們平日分離,唯到周末才能相聚,這在以前,對我來說已經是奢望,可時間久了,必定想得更多,必定想能多與她見麵。再往後呢,必定想著天天、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而再往後,自己沒有勇氣想下去,可即便不想,心裏也未必不知道那後麵會有什麽。

“怎麽啦?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伊莎白微笑著詢問道。

“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這麽想下去,真的沒有止境。可世上的人要計算自己的幸福,不都是這樣嗎,都是在算著這些?”

“那我呢,你覺著怎麽才能讓我幸福?”

她問話的語氣依然溫柔平和,甚至比剛才更溫柔、更平和了。可我心裏卻是翻騰起更大的波瀾。她自幼年失去光明,而跟著光明或許失去了更多的生命中常人能享受的大小幸福。可是即便缺憾如此,我卻說不出她距離幸福還缺少什麽。這也許便是她想給我的命題。

“我不知道,”我思忖良久,終於開了口,“我是說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所以也說不出來。”

“很符合邏輯和外交辭令的回答!”她低下頭,幽然地說道,“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好意思說?”

我奮力地搖搖頭,搖得奮力可能是想讓伊莎白也感覺到我這真誠的無知。

“我的缺陷不是太明顯不過了嗎?也許光明能讓我更幸福?”

雖然伊莎白自己從未諱言失明,可我們之間卻還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說起這個話題。她雖是並不介意,可我猜想,如我這樣在她周圍的人恐怕更對此心有糾結。這問題可該讓我如何作答呢?要是說不,豈不是太有悖常理,怎能說不希望她重見光明。

可要說是,豈不又對她太過殘忍,便有如在她原本已康複的傷口上繼續劃割?而我心裏,唉,我心裏可是怎麽想的呢?恢複光明後的伊莎白,還會有如此天使般的眼神,還會與我如此心神相通,還會與我挽臂同行嗎?我心中如此百般猶豫,竟是一時語塞,連腳步也停了下來。

“對不起,我的朋友,”伊莎白握了握我的手,“是我不好,不應該這麽刁難你。”她輕聲細語,有如一陣柔暖的微風拂過我心頭。

“不過,你相信我,我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失明。”

“可是?”

“可是失明了很不方便,是不是?”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隻是想聽著伊莎白講下去。

“失明了不方便,這不假,可你要是現在問我,我不後悔,而且我更喜歡現在這樣。失明之後,我才真正地找到了上帝。那是另外一種光明。我不知道怎麽形容給你聽,可那真的是任何人間的光彩都比不上的。”

“更何況失明之後,周邊所有的人都給了我更多的愛。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幸福。那該是要一生的努力。可我知道,我什麽也不缺。隻需要把心給主,把愛給身邊的人,自然就會進入幸福的狀態。”

那日我們在河邊走了很久,快日落的時候,伊莎白停下了腳步,佇立河邊。

“美嗎?”她輕聲問道,雙目凝視著遠方。

“很美,”我答道。

“給我講講河邊的景色吧,好嗎?”

我環顧四周,盡可能地觀察著每幅圖景中的細節,盡量地搜尋著精準的詞匯。河岸邊,墨綠、金黃、棕紅,各色的落葉已覆蓋了如茵的綠草。河中,幾架劃艇悠然略過,身著緋紅色運動衣的哈佛男生按著韻律,前後劃槳,身後留下斜長的水紋。遠處,查爾斯河上的石橋被落日照得猶如一道緋色的長虹。

聽著我的講述,伊莎白向前走上兩步,右手扶著岸邊一顆碩大的橡樹,左手放在白色的裙擺上。我看著她的背影,融入落日的霞彩。那霞彩慢慢地變成了一片熾熱的光芒,緊緊地圍繞著她的周身。我靜靜地閉上眼睛,看到的卻不是一片黑暗。她那光芒環繞的身影仍在我眼前,我心裏想著那便該是幸福的圖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