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民國初年四川至北京

民國八年的正月十八,父親送我北上。從釜溪河上船,到瀘州是帶篷子的木船,順水再借著帆力,倒也快捷。在瀘州換了川江公司的蜀亨輪。那時井鹽外銷,走川江公司的船實在不少。父親是他們的老主顧,再加上船掛的是法國的三色旗,一般的軍隊拉差或是土匪打劫都不敢對外輪造次,因此上坐著心裏也安穩很多。

從瀘州到重慶,再到宜昌這一段川江上距離有一千三百裏上下,正和著李白詩裏千裏江陵一語。不過即使快捷如蜀亨輪,也要三四天才到。由宜昌再往下,那就是荊江了。一時間眼界陡然開闊,江麵浩**,九曲回腸,船行得慢了,又是四天,才停靠漢口粵漢碼頭。

在此棄舟登岸,從大智門上火車,順著京漢鐵路北上。這鐵路是前清時國家最後幾件值得榮耀的事情,從中原腹地穿過,在黃河上架了第一座鐵橋,兩千裏的路程三天多便從長江之濱到了蘆溝橋下。過了蘆溝橋,鐵路折而轉向東北,直達正陽門西的火車站。

我這一路,自從出了自流井,便全是新鮮的經曆,去到的城市一個比一個更宏大,一個比一個更古老,直到正陽門前,這宏大和古老便到了極致。老管家和德誠都是比我見識更多的,德誠到過重慶,老管家去得更遠,陪父親到過漢口。可即便是他們,進京這也是頭一遭,更何況這不折不扣的是老年間所說的進京趕考。

羅大人已舉家遷京,父親便早寫了書信,煩勞羅大人代為照顧。羅府管家接著我們,忙著叫了車站的雜役取行李,然後臉帶歉意地向我們說道:“這兩天真不湊巧,家裏出了些小事,老爺也幾天沒回家了。聽說李少爺這兩天就到,老爺吩咐了,接到家裏反而怠慢了,不如直接送您去清華學校。那邊有我家真少爺陪著您,考試也在學校裏,免得城裏城外地奔波。”

老管家自然不甘示弱,也是客氣話說了一篇。偏偏是我不諳世事,聽見羅大人家裏有事,我便關切地問起出了什麽變故,是不是嚴重。德誠雖是年少,卻也明白了個中的要害,在我身後奮力地跟著,還不忘了輕輕地拉了拉我的棉袍,提醒我莫要多問。

羅府的管家陪著笑,款款地說道:“一點小事,還煩勞李少爺擔心。其實也沒什麽要緊的,隻是老爺需要費點兒心。老爺特地囑咐了,您和我們家真少爺過幾天就要有大考,這是頭等要緊的事,也不可因為旁的分了心思,所以連我們真少爺也沒有讓他知道,要是讓您因此再分神,那老爺可是要責怪我們了。”

我雖不是盡懂,但總是聽出了這事不可多問,也就住了嘴。出得站來,迎麵看到正陽門的側影。此時甕城已拆,右手邊是箭樓,左手是更高的城樓,而左右城垣上則是各開了兩個門洞,有馬路自此入城。

羅府管家叫了四輛人力車,順著千步廊的西首,行至長安街,穿過牌樓向西而去。在長安街上前行了二十分鍾左右,便又是一座南向的牌樓。由此牌樓底下穿行向北,兩廂皆是琳琅的店鋪。前方路口,又有四座牌樓,各在街口一方。此處左拐,右手廂路過兩座莊嚴的廟宇,後一座山門北麵不遠處是如小山般高的一座白塔。前麵已見著又一道城門,城外青灰色的綿延山脈上還留著冬日的殘雪,那之上則是至藍透亮的天。

由西直門出城,換火車,隻十幾裏地,不到半個小時便到了清華。車站外上了車,羅府的管家稟道:“老爺吩咐給安排了清華學校旁的旅館,我家真少爺已等在那兒了”

旅館是西式的建築,三層高,雖比不上我日後在美國見著的華麗,但在此環境中卻是透著與眾不同。人力車停下,自有旅館的門童上來照顧行李。我剛要前行,德誠卻把我拉了下來。他幫我整理棉袍,撣了撣衣角的塵土,平了平前胸和後背的皺褶,然後踮起腳,在我耳邊輕聲囑咐道:“少爺,您見了羅少爺可別問人家家裏的事。”

我一時茫然,不知德誠所指,剛要張口詢問,他忙著壓低了聲音接著說道:“您先別說,聽我說完。剛才羅府的管家不是說了,他們老爺不想讓這事分了羅少爺的心,不管是什麽,聽起來總是件麻煩,您可別說漏了嘴。”

我感激地點點頭,心裏更是覺著德誠可以倚仗。上到旅館的旋轉門前,培真已走了出來,身上穿著清華學校的製服,臉上掛著已是初春般的微笑。

我伸出手,本意與他握手,可誰知培真卻是用了外國人的習慣,展開雙臂,摟住我擁抱。這禮節我雖也從白牧師那裏聽說過,可卻從未親眼見識,一下子慌了手腳,雙臂緊貼著身子,整個人有如木樁般呆立在那裏不知所措。

培真倒是沒在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忙著拉著我的手,順著旋轉門進了旅館。前廳的陳設一應均是西式,雖是冬日,空氣中卻是飄著勝過春芳的香氣。遠處牆壁上懸掛了中式字畫,四角則矗立著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培真在前帶路,小聲地幫我指點左右。

“這清華從頭上講,還要算回庚子年。前清的朝廷和各國議和便賠上了四萬萬五千萬兩銀子,若是三十年本利合計,便有九萬萬兩之巨。後來美國人領頭,說是這銀子比著他們實際的損失多了不少,不如拿來為中國做些善事,也能得民心,便用該退的庚款資助赴美留學生,還建了清華學校,作為赴美的預科。”

我點頭稱是:“白牧師也說過這一節。好像他們一起傳教的朋友也是幫著促成這事的。”

培真狡黠地笑笑,輕聲點撥道:“其實他們也是很反動的,未必是好心。”

“反動”這詞對我是全新,聽著便如英文裏的生詞,摸不著頭腦。可畢竟不願意丟麵子,也就沒敢問培真究竟是什麽意思。

“不過因為有了這層和美國的關係,這清華從一建校,由外往裏就全是跟著美國學。待會兒帶你去校園轉轉,你就清楚了,房子建得和白牧師在你們老家建得差不多,也是那種式樣的,課程就不用說了,反正為的是給去美國做預備。”

“這旅館開始也是這樣,為著是來中國的洋教授和視察庚款的官員來住,就也修成了西式的。我聽學長們說,前清那會兒,管你有錢沒錢,這裏是不讓中國人住的。後來入了民國,中國教授多了,學生們也不幹,這才變了。”

我聽著培真這話裏話外,好像對全跟著美國學頗有些不屑,這若是將來去了美國,豈不也難得喜歡?心裏念叨著這事,已到了墨綠色大理石樓梯的近前。一串台階向上,在半層的轉彎處是個平台,迎麵的牆上掛著一副紙色泛黃的山水古畫,而樓梯則是左右分成兩條弧線,繼續蜿蜒而上。

羅家替我安排的房間在二層左首,是一個小套間。外麵是擺著長沙發和胡桃木茶幾的客廳,裏屋遠遠地能看見鐵架子床、天鵝絨的窗簾和皮麵小沙發。一應布置對我都是新鮮,一時間竟是愣在了門口,不知是否進錯了門。

培真見我的懵懂狀,拍了拍我的肩頭,故作傷心的歎道:“友然哥,還是李老伯對你好,見天給我爹拍電報,囑咐一定給你安排個好住處。你這可是上等的房間,不要說我們這些窮學生的宿舍比不上,就算是一般的教授家裏也少有這麽精致。”

培真在北京上學,四川鄉音裏也開始夾雜著京腔,聽著總覺帶著幾分調侃。他越是這樣說,我越覺得窘迫,心裏擔心是否自己也變成了他剛才所笑話的“反動”。腳下不敢再走進房間一步,反而是向後退去了。

“怎麽了友然哥,這又不是火坑,”培真笑著問道,“快進來吧,你先休息,明兒我再帶你去學校裏轉轉。”他見我還是不動,隻得在前麵拽著,又用眼睛示意德誠從後麵推,好歹把我架進了屋裏。

“培真,我這麽住不好吧。要不在你的宿舍裏擠一擠,這樣還能和你一塊溫習功課。”

培真按著我的肩頭,讓我在長沙發上坐下。

“你就別推了。我那兒幾個人住得滿滿登登的,哪能有你的地方啊?你要實在住著不安,過兩天我帶同學上你這兒擠一擠總行了吧?”

環顧客廳一周,培真顯著是滿意了自己的安排,便說讓我們先歇著,晚上來陪我們吃飯,第二天就在校園裏走走。

我本想叫管家和德誠在客廳也歇一歇,可他倆說正月在北京仍是天寒地凍,覺著我所帶的禦寒衣物還是單薄,便向旅館的門房問了買衣物的去處,順著原路坐火車和人力車回城。

如此,便剩了我一人。本說要躺下休息,可橫豎睡不著,對著窗外細細地回想這一路的天地挪轉。此時正是午後太陽最盛的時候,在自流井幾年也未見得能碰上一天如此清澈的藍天。隻可惜在此俏豔的晴空下,依然一片蕭瑟枯容。

視線退回屋中,滿目雍容和典雅。厚重的深棕色天鵝絨窗簾上暗繡著纏繞的花草枝葉,垂落在玻璃窗兩廂。窗台下立著一米多寬的鑄鐵暖氣,每一片都有半手之寬,把整個屋子烤得暖意融融。我所躺的鐵架子床,滿鋪著雪白的床單,被子也是雪白的,緊包著床麵,一時卻是不容易弄將開。

我和衣躺在**,向上看,屋頂是白色的石膏天花板,當中精致的石膏貼花結成一環,圓心的地方一盞小吊燈款款垂下。我那麽躺著,望著吊燈,盡量想讓自己的心靜下來。

北京和老家怕是有三四千裏之遙,可路雖是遠,畢竟還隻是一國一民之內,便已如此轉天換地。想起美國,那更是幾萬裏之遙的異國他鄉,人操著不同的語言,信著不同的神,豈不更是如另一個世間?看看培真,雖隻是在這為去美預備的學堂學了一兩年,無論見識還是氣宇都已大不相同。若是將來遇見了自小便在西洋生長的同學,我自更難望其項背。

如此在**盯著吊燈冥想,不覺間眼睛和心思都迷茫了,忽地伊莎白的身影又映入眼簾。要說我和西洋的同學比來望塵莫及,那和伊莎白相比不更像是塵世中一凡夫俗子與神所眷顧的天使間那樣人神道殊?這幾年,她願意與我通信,怕是因為自己得益於白牧師的教誨,在字斟句酌的修書寫信中尚能偽裝出幾分才情,而若是相逢,豈不要原形畢露,自討無趣?

此刻這煩惱悶在心頭,揮之不去,又加上屋裏暖和,隻覺著頭暈沉沉的,翻騰幾下,徑自睡去了。再醒來時,窗外暮色已濃,通向客廳的房門不知什麽時候也關上了,門縫下透進了一條亮線,隱約著能聽到輕聲說笑。我跳下床,可能是這動靜傳了出去,門外聽見德誠一輕一重的腳步。

門應聲開啟,德誠拖著左腿,奮力地走了進來:“少爺,您可醒了。羅少爺來了好一陣子了,我本說叫您起來,可是他不讓,說您定是路上累著了,再睡一會兒也無妨,就給我們說笑話聽,可還真是長見識。”

德誠一邊說著,一邊在我身邊左右轉著,幫我撫平了睡皺的棉袍。他左右看了看,又覺著我怕是會著涼,也顧不著我的抗議,給我加上了從家裏帶來的狐皮坎肩。

不知怎的,如此裝扮,卻是有些不好意思站到光亮下和培真見麵。不過,害羞歸害羞,禮數還是不能差了,自當和培真寒暄幾句,然後便是晚飯的時間了。

培真依舊是興致很高,也顧不得我剛剛睡醒,身子和腦子都還有些遲緩,拉起我就要出門。我回過頭,向著老管家和德誠求救,見他們不應,便隻得尷尬地向培真問道:“讓管家和德誠一起去吧?”

還未等培真答話,德誠便忙著說道:“羅少爺肯定是帶您去吃洋餐,我們消受不起。爹和我剛才回來時路過了家包子鋪,那聞著還挺香的,我們待會兒就那兒去了。”

培真這時也加進來,笑著勸道:“友然哥,你別怕,有我呢,你丟不了的。”

如此再拖下去,更是難堪,便隻能硬著頭皮和他同行。這餐廳其實就在旅館裏麵,雖說是純正的西式口味,在暖柔的燭光中卻是也能看見不少中國麵孔。可無論中外,客人們都比我們年長,最年輕的看上去恐怕也是將近三十歲的,而似我倆這樣還算孩子的,卻也是獨一無二。

坐定了,侍者上前為我和培真鋪上漿過的雪白餐巾,雖說動作嫻熟得體,可我總是覺著他在上下打量自己,眼神中仍存著幾分質疑。有這侍者在身邊,便如芒刺在背,總不得自在,直挺到他在我倆麵前放下了印製精美的菜牌,轉身離去後才得著喘氣。

培真端起麵前的菜牌,卻是沒有看,向前探身,壓低聲音道:“友然哥,我今天也沾你的光,開次洋葷。”

看著培真來去自如,我此前一直想著他必定是常來此地的。此時聽他這麽說,我也是一愣,便問道:“你也是第一次來這裏?我心裏有點撲通撲通的,旁邊都是大人,好像就咱們兩個小孩。”

培真還是把自己的身子和聲音都壓得很低,兩個眸子裏卻是閃爍著得意的光彩。

“誰說就隻能大人來這兒?現在民國都快十年了,這些老規矩早該廢了。不過做學生哪裏來這麽多錢,這餐至少吃出七、八塊錢,快夠我吃兩個禮拜了。”

“那咱們幹嘛要這麽破費,”我不安地問道,“其實和老管家他們去吃包子不也很好?”

培真抿抿嘴,緩緩地搖著頭,模仿著長者的模樣,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可是不行。我爹特地讓人送來錢,說是一定得好好招待你的,可是不能出半點差池。”

我端詳著他,他那眼神中除了玩笑,卻好似還有些旁的深意,讓人一時捉摸不透。可是不管這裏有怎樣的深意,我卻覺著有幾分不快,為何這些都是為著我,雖說是好意,可卻越發讓我覺著承將不起。

培真想來也看出我心中這些難言之隱,便好心地為我排解:“友然哥,我這不也跟著你沾光。”他向著左手邊努努嘴,示意著我偷眼看向不遠處一位帶著圓片金絲鏡,留著黑色八字胡的中年人。

“那是我們張校長。他去年上任,我們這些學生們一直也沒能見上一麵,今兒不就托了你的福,在這兒見著了嗎?不說這些了,咱們趕緊點菜,那邊的侍者脖子都快抻歪了。”

前菜上畢,也不記著是什麽了,因為心裏積著的事多,食之也無味。培真不時地想出些京裏和學校裏的趣事和我說著,可我卻鮮有答話,飯桌上少不得隻聽到刀叉碰盤的時候。

培真也漸漸地不耐煩起來。前菜將將用好,他再也按耐不住,放下刀叉,直接地問道:“老兄,你今天怎麽總是愁眉苦臉的?’”

聽他這麽一問,我臉陡然紅了,心事被看破自然叫人難堪。想著此中有太多的難言之隱,便隻得歎了氣,也借著這機會給自己的托辭打了腹稿。

“這幾天總是想著考試的題目,腦子裏有些亂,倒也沒什麽別的。”

不知他是否聽出了話裏的言不由衷,看著我隻是笑,卻沒有點頭接受這解釋。

“友然哥,幹嘛這麽煩自己?不就是個考試,你肯定沒事的。就算是考不上,天也塌不下來。說出來也好笑,我爹還老拿你來教訓我呢。”

“教訓你?”我心裏不禁更是不安,想不出羅大人為何會拿我說教。

培真臉上故作懸疑和痛苦的模樣,輕聲歎道:“唉,怎麽辦呢。爹嫌我不上進,就拿你做樣子,說是像友然那樣,家產自是不必說了,李老伯還和外國牧師說好了,無論如何也能幫他留洋,人家都這樣了,讀書還很用功。”

如此麵對麵地被培真誇獎,雖是重複羅大人的話,卻也讓我好不難堪,忙著推說這是謬獎。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直盯著我,臉上也沒了適才故作的神情,卻是一片真誠的興奮:“友然哥,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隻不過,我也沒什麽見識,不知……”

“你別這麽謙虛,也不是什麽高深的問題。你覺著咱們讀書、留洋為什麽?”

這問題初次聽來,確實淺顯,我未加思索便答道:“讀書自然是正道,長輩們不都希望咱們讀書上進嗎?留洋嘛,這個我也問過家父,他說如今這世道,學問自然是西洋的最好,要學就得到最好的地方去學。家父還是希望我能繼承祖業、光耀門庭的。”

我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著培真的麵色,見他隻是微笑,便覺著心虛,忙又加上一句:“父親還說,光宗耀祖之外,當然還得想著報效國家。”

“可是友然哥,你說的這些都是李老伯為什麽想讓你讀書、留洋,可你自己呢?你為啥子呀?”

“我自己?”這一問讓我一時語塞,想想也確實從未認真地想過自己是為什麽。由此再想開來,不光是讀書、留洋,哪怕是其他的事情,婚事、伊莎白,在這一切裏,又何嚐曾經想過自己?忽地覺著一陣子頭重腳輕,沒了根基。

我無奈地搖搖頭,歎道:“我沒想過。”

“友然哥,其實我也沒鬧明白。”培真眼裏依然閃爍著熱情的光彩,真誠地說道:“可是我就覺著不能是別人說該怎麽著就怎麽著,總得自己想明白了。其實我這次都不想去考了,考得不好,白白讓父親失望,考得好了,去美國,可是自己都沒想明白,就算去了也學不好。”

“不過最近父親也是有好多煩心事,沒辦法,我也就答應了。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美國,最好想個法子能不去了。不過你可不能去向父親告發我。”

“可是不留洋,你去做什麽?再說,我爹好像說今年就想……”說到這兒,我不自覺地停了下來,辦喜事還是難以說出口。

“你是說雙喜臨門那事兒吧?”培真此時眼裏的神采有些叫人難以捉摸。

我艱難地點點頭,看著他的反應。

誰知培真卻沒有馬上回答我,反而問道:“這事你怎麽想?這不也是大人們覺得的好事?”

若是沒有此前的問答,或許我也就裝作欣喜,可想想實在不該和培真如此虛偽,便隻得照實講了:“這個我也說不好。以前想過,也沒想明白,就不敢再想了。”

“你心裏有人了?”培真的問話聽起來咄咄逼人,他怕是也猜出了個中幾分隱情。

“你要不想說也沒什麽,”他接著說道,“其實心裏有沒有別人也沒那麽要緊,隻是……”說到這兒,他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拉長了聲音言道:“隻是,你不想見見舍妹之後再決定?”

“見見……那,不好吧。要是能見,父親和羅大人不早就安排了。”

“友然哥,你怎麽還這麽老腦筋。要說我爹和你爹也真是的。自打前清那會兒就吵著變法維新,後來建了民國,可自己家裏的事情還這麽老規矩。現在時興的是自由的戀愛,就像外國的書裏寫的那樣,怎麽也得先見個麵,對不對?”

“可是如果大人們不讓,這也不能見啊。總是不能偷著見。再說,這見過了,傳了出去,豈不是不好?”

不知怎的,培真突然笑出了聲,引得旁邊桌上幾位年長的客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忙地壓低頭,做個鬼臉,然後低聲對我說道:“有什麽不好的,不是你沒過門的媳婦嗎?除非你心裏有別人,不想娶她了,要不又有什麽不好的。”

想來那時我必定是滿臉難堪和尷尬,而這難堪和尷尬便又做實了培真的玩笑話。不過他並未窮追猛打,反而是坐正了身子,嚴肅起來。

“友然哥,我不開玩笑了。你別在意。不過我是說真的,你如果想和舍妹見一麵,不用管是為什麽,我一定安排,也不會有什麽不好。你就告訴我,你要是想,等咱們考完試我就辦。”

搖頭還是點頭,我遲疑了片刻,便點了頭。為什麽點頭,其實自己也不明白,或許這便是少年人的衝動。更難琢磨的卻是那邊培真,嘴角掛著微笑中,似乎也希望我們能見上一麵。

此後幾天,忙著考試前最後的溫習,便也沒有閑暇胡思亂想。幾門功課考下來,和培真對了答案,倒也都還滿意,估摸著我倆的成績都應屬上乘。隻是我的英文、拉丁文和現代外文有了白牧師這幾年的幫助自是突飛猛進,相比培真分數應高些,可原本不錯的數學,這次倒是沒有考好,居然在第一道因式分解的題目上便出了小岔子。

考試結束的第二天是禮拜日,一早培真便來敲開了旅館房間的門。他換下了平日的黑色學生服,穿上一件駝色的毛衣。在這冬春交際的天裏,如此穿著看上去雖是有些單薄,但卻襯托出悅人的明快。細看他,雙眼裏滿是血絲,卻是少了幾分往日清澈的靈動。

我怕相形見拙,但卻沒有培真那樣的西洋式樣的毛衣,便故意地沒穿老管家和德誠特地買來的絲絨棉襖或是狐皮袍。誰知樓梯剛走下一半,便聽著上麵德誠焦急的呼喚和一輕一重不穩的腳步聲。我心裏正在懊惱,頭也沒有回,隻是說著“不要了”,便拉了培真的胳膊,三步並做兩步地下了樓梯,直往旋轉門跑去。

誰知在旋轉門前,培真卻把我拽住了,輕聲勸我道:“友然哥,你還是多穿上點吧。這兒不比老家,雖然入了陽曆三月,風還是挺大的。我都習慣了,你剛來,肯定受不了的。你看,德誠都快摔著了。”

回頭看去,德誠左手撐著大理石的樓梯扶手,身子也歪向左邊,緊貼著樓梯的欄柱,而右手則是抱著黑色的絲絨棉襖,如此一蹦一蹦地下了樓梯來。

德誠雖是一片忠心,我心裏卻滿是埋怨。還是培真向我努努嘴,示意我把棉襖穿上。雖是老大的不情願,但培真畢竟是朋友,便忍著心裏的厭惡,穿回了一副遺少的樣子。

“今兒,我先帶你去個好玩兒的地兒。”一出門,培真便興奮地說著,言語中還特別地滑出一連串的卷著舌的兒音。

“好玩的地方?”我怯生生地問道,“出來前,爹囑咐不讓我四處亂跑的。”

見我麵露窘迫,培真噗哧地笑出了聲,眼睛突然地瞪起:“友然哥,你覺著我要帶你去哪兒啊?可是不能亂想。”

“好了,不逗你了。我每個禮拜日都進城去北京大學。清華這兒,要說真是太憋屈了,都是美國人的跟屁蟲。北大的幾位學長自己編了雜誌,我不會寫,也就是幫著打打下手。不過,”他說到這兒,眨了眨眼睛,像是心裏正在尋思是不是告訴我,“不過這事兒我爹可不知道,我要帶你去,你可得守口如瓶。”

我自然點頭答應,想來臉上必定沒有管住探問之情,被培真看了出來,他會心地笑笑,壓低了聲音說道:“別急,小妹那兒,我們午飯的時候過去。”

此前那些日子,鎖閉在了清華園旁的旅館裏麵,渾然沒有察覺春色已然悄回人間。去西直門的火車道旁,雖然樹木的枝杈仍是幹枯,可一叢叢迎春的枝條上卻已有了淡黃的花蕾。心頭卸下了考試的重壓,自然是暢快很多,一路與培真談天說地,到了西直門換上人力車,便向著東南方去了。

依稀記著這便是那日初到北京時出城的原路。車先到西四,自此折而向東,從寫著兩個履仁大字的牌樓下穿過,迎著一段紅色高牆駛去。

迎麵的紅牆不僅巍峨,且上覆黃色琉璃瓦,更顯得雍容富貴。培真幫我指點,才知道那便是舊時的皇城,那以內以往便算是宮闈禁地了。

順著這紅牆向南,不一會兒便路過皇城西麵的西安門。如今天闕雖在,宮禁已無,西安門兩旁的城牆被拆開了缺口,一條窄路由此接著向東轉去。

這條路並非筆直,稍稍向南,又見一片高牆。再往前卻是一道石橋,看上去總有幾百尺長。橋的兩端各是一座牌坊,近處的匾額上是金鼇兩字,遠處則是寫玉蝀。石板鋪就橋麵,兩旁有石雕的欄柱,再遠處,左右則是水麵廣袤的兩片大湖。此時正值冬春交季,靠岸近處已然是一片碧波,可湖中央冰麵卻還未化凍。

培真指著右手邊的湖水給我看,若有所思地說道:“友然哥,你看那邊,便是西苑了。當初戊戌以後,西太後便把光緒,哦,就是德宗皇上關在了西苑的瀛台。後來入了民國,這就是大總統府,前兩年袁賊也是死在那兒的。”

說話間,人力車已行過東麵的牌樓。右手前方看去,便又是巍峨的城牆,外有寬闊的溝壕,垂柳枝頭已見些許嫩綠。路正對著這城牆的拐角之處,臨著護城河的岸邊是紅柱灰瓦的幾間房子,牆上則是三重簷的一座高樓。

“友然哥,這可得好好看看,到紫禁城了。”

“這便是到了皇宮?”我驚異地問道。雖然已是民國八年,我們這些經曆過前清的人,談起皇宮禁地,心裏總還是有著幾分敬畏和神往。

培真伸過手來,拍了拍我這邊的座椅扶手,笑道:“友然哥,你可別也是個遺少吧?要說,雖是民國了,可這裏還真有皇上。”他伸直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畫出一根弧形的拋物線,“就在那牆後麵,這不前兩年還鬧著要複辟呢。”

想著培真剛才玩笑中提及的遺老遺少,望過去,宮牆正中,幽深的門洞兩旁果真停著碩大的官轎,說話間竟見著身著前清補服和頂戴的三兩人結伴出入。

“我說得不錯吧,”培真抬高聲音,指點著遠處,鄙夷地說道,“你看看,民國都八年了,可還有人願意做遺老遺少。也難怪連那袁賊都想著要做皇上。做了皇上不光是自己生前風光,死後千秋萬代還能有這麽一大幫子人跟前跟後的。”

培真指揮著人力車繼續前行。“前麵就快到了,”培真轉過臉,似乎既有興奮又還含著幾分顧忌。他沉吟了片刻,在人力車順著路左轉的當口,輕聲對我囑咐道:“友然哥,待會見的朋友都是很新派的,要是有什麽言語不周,你可別往心裏去啊。”

我自然感激培真掛念我的想法,雖然心裏也擔心自己這來自鄉下,打扮落伍的樣子被人笑話,但當著培真也隻能故作坦然。

“我總在鄉下住著,太閉塞了,也想多見見人。被人笑話兩句也沒什麽,說不準到了美國,被笑話的還要多咧。”

“你這麽想,我就放心多了。其實我也常被罵的,可是真的覺著和這班朋友在一起,心氣兒和見識都不一樣了。父親也很喜歡這裏的幾位學長,特別是傅孟真和羅誌希兩位,說他們可是真正的國士成雙。孟真兄人家都說是黃河上下第一才子呢。”

“我平常在清華待著也是憋屈,這幾位學長辦了份《新潮》雜誌,本來也是沒我的份兒的。虧得羅誌希也算是我本家遠房的堂兄,我就央告著父親幫我出麵,才得著能每個禮拜來幫幫忙。”

說話間,左手邊一棟四層的西式紅磚樓映入眼簾。培真催著人力車夫靠向路邊,這裏想來便是那北京大學了。

進了樓,我自然是好奇地四處張望,說成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也不足為過。培真看出我對各處都是感興趣,臉上掛著抱歉的神情說道:“友然哥,待會兒再帶你四處看看行嗎?我約了傅孟真十一點要去交稿子。你看這已經過了幾分鍾了,要是再晚了,肯定又要挨批了。”

看著他神情,我倒是也好奇這傅孟真是何等人也,能讓培真全沒了往日意氣風發的神采。初次見著傅孟真之時,確是覺著這人身罩著霸氣,騰然而來,耀人眼目,灼人皮肉。

他的臉渾圓有力,頭發剃得很短,一雙眼睛從圓鏡片後射出猛烈的光,先上下地打量著我,直把我看得渾身不得自在。放下我,他又側過臉,盯著培真,過了半晌才開口,聲音也如黃鍾大呂,猛然間讓我和培真都是一震。

他揮著手,指著培真吼道:“培真,你這是怎麽搞的?雜誌才出了兩號,就開始拖時間。我當初和羅誌希可是說好了的,我們辦這份雜誌是要開民智,啟國魂,人不在多而是在誌同道合。他把你引見來,說老實話我本是不同意的,看著誌希的麵子我答應了,可是我跟他說,要是你做不了這事,可也不能怪我不客氣。”

他如此說著,仍是意猶未盡,手裏抄起放在桌上的幾張紙,拍打出聲,接著發作道:“你看看,這上次寫的東西,成什麽樣子。說好了今天十一點來交稿,結果又晚了。要是這樣,你也不用再來了。我去跟誌希說,這個幫手我不要了。”

他發泄了這兩通,雖是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可仍是氣鼓鼓的,厚實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在蓄積著力量,刮起更大的風暴。培真連聲道歉,說是前幾天因為準備考試耽擱了,昨天一夜沒有睡,把稿子又改了一遍。他從懷裏抽出了仔細折疊的文稿,畢恭畢敬地將這幾張還帶著溫熱的稿紙放在傅孟真的麵前。

傅孟真眼中仍滿是不屑,不耐煩地捏起第一張紙。

“《理想國芻議》?”他聲音仍如銅鍾敲起,在屋裏嗡嗡地回**,“這是你重寫的?”

培真點點頭,臉上仍是羞怯的紅暈。

“名字倒還有點意思。”傅孟真不再看培真和我,兩眼專注地讀著文字。他嘴裏喃喃地重複文章中的字句,聲音變得柔和了許多。

文章讀完,沉吟幾刻後,他猛地在桌上一拍,直震得筆洗中的清水都出了波紋。

“好文章,培真啊,這真是好文章。文字還得再打磨打磨。嗯,得狠狠打磨打磨。這不要緊,難得的是真情實感。”說話間,他猛地起身,大步地跑到門前,又是一聲,如獅子吼般:“誌希,誌希,趕快過來。你家小弟有好文章了。”

叫了幾聲,樓道裏傳來了一陣舒緩的腳步聲。應聲進來的年輕人也穿著洋裝,兩道眉毛斜插向上,頭發留得不短,側分在一邊。臉中央,鼻梁挺直,鼻翼寬闊,讓人不得不注目。圓圓的鏡片後麵,眸子裏的光比傅孟真的柔和些,卻不失智者的深邃和悠遠。

他眼光掃過我和培真,隻微微一笑卻沒有打招呼,直接地走到桌邊,拿起了那幾張紙,讀了起來。

傅孟真仍是滿臉的興奮,快語說道:“誌希啊,你這小弟還真是個藏而不露的才子。”轉而衝著培真,他做了個作揖的動作,笑著致歉道:“培真,你別在意。你是誌希的小弟,我也把你當弟弟看,剛才言語要是衝撞了,你也別在意,我就是希望你能上進。國家到了這一步,都是因為教育。舊學雖然也說以天地立心、以生民立命,可是十年寒窗,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功名,就算是中了,再一品一品地做上去,熬個二三十年,任憑你有什麽棱角也都磨平了,缺的就是你說的這理想者和理想國。”

他隻是自顧自地說著,還不時地揮手頓足。他身邊的羅誌希,相比下卻是安靜平和許多,不露聲色地讀著文章。待得讀完了,他微微一笑,對著培真說道:“能讓孟真兄誇獎那確是有真功夫,這我就放心了。”他轉而麵向我,又是上下打量一番我那遺少的打扮,疑惑地問道:“這位是誰啊?”

培真看了看我,像是在斟酌詞句,臉上的神情也有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異樣:“大哥,這位是友然,李友然。我的四川同鄉,也算是朋友和親戚吧。他也準備著去美國留學,剛來清華一起考過試的。”

“啊,就是……”羅誌希似是明白了什麽,隻是話沒有說完就止住了。他側過身,對著傅孟真道:“孟真兄,可否借你這裏用一會兒?我們有些家事要說。”

傅孟真也沒有在意,把培真那文章奪了回去,樂嗬嗬地說道:“你們兄弟敘舊,我正好把這文章拿去給平伯看看,潤色一下文字。”

見傅孟真走了,羅誌希忙著問培真道:“雲妹的事兒你爹還不知道?”

培真搖搖頭,臉上一片無奈的神情。

“唉,這可怎麽好,都有兩個禮拜了吧?”說到這兒,他側過臉,端詳著我,緩緩地問道:“他還不知道吧?”

羅誌希聽了這話,臉上愕然,沉吟了片刻才點點頭,說道:“也好,也好,這也算是解鈴還需係鈴人了。你們聊吧,我還有事。”走到這屋中間,他似是又想起了什麽,折回了幾步,走到桌前,拿起了一本薄薄的書,遞給了我。

“這是我們辦的雜誌,叫做《新潮》,就是要給中國帶來新的思想,像潮水一般吐故納新。我們北大的陳先生、胡先生辦了一本叫《新青年》的雜誌,也是這麽想的。可他們覺著辦了份叫青年的雜誌還是不夠,要讓青年們自己覺醒,要有青年人辦的,給青年人讀的雜誌。”

我接過這雜誌,看著略泛著黃色的封麵,大大的新潮兩個字,占了紙麵的大部。怯生生地道了謝,這雜誌放在手裏,覺著卻是遠遠沉過它自己的重量。

羅誌希意味深長地開導道:“培真和我說過你的情形。多看看這些書對你會好的。即便是出了洋,有的人渾渾噩噩地學位得了不少,可西洋的精髓連門也沒有摸著。這就好比唐玄奘師徒四人去了西天可沒有取回真經。你們去見培雲吧,見完了,再看看這書,會明白些的。”

從北京大學出來,培真指揮著人力車又朝著東北的方向駛去。路上我倆都沒有說話,我心裏總是想著那最後幾分鍾的對白,其中必然有言而未盡的話。

因為心裏有事,翻著雜誌去排解,眼前的路便沒有那麽注意,隻記著向前走了不遠,便又看到了紅色的宮牆,那是皇城的東段,再折而向北,就是經緯相間的寬街窄巷。

培真說這些巷子,北京的人都叫它胡同,是自打蒙古人建了大都的時候便有的。眼前這些胡同,因為離著前清大臣們上朝的東華門近,便多是高官顯宦的賜宅恩邸。

從北大出來怕是有個二十分鍾,培真讓人力車在一座南向的黑漆廣亮大門前停下。拍打門環後,一位管家模樣的老人應聲出來,顯然是認識培真的,喚了聲羅少爺,也沒有多問,便引著我們前行。

大門內是一人多高的影壁,路是向左去的,過了幾進院子,當中都有遊廊相接。和我家在自貢的老宅相比,不僅院子寬大,甚至一梁一檁都粗碩出許多。柱子打磨得自上而下筆直光滑,柱子上塗得是一層紅漆,窗欞塗得是綠漆,檁條的一頭則是藍地上畫著金色的萬字紋。

最後的一進院子過了,左手是一座假山,隻是因為在北方開春之際,草木還是幹枯的,少了幾分生機。假山上蓋得有麵闊三間的一處房子,比別處的房屋更顯氣派和精致。

從假山下走過,一陣樂聲傳來。那曲子聽起來應該是西洋的,隻是全然不像是鋼琴或是風琴曲那般如泉水潺潺,而是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樂器,像馬群一般帶著低沉的悲愴奔騰而來,每一聲都似乎是要踏在我心上。

也許是這一路的風物,讓我暫時地忘卻了此行的目的,他提起雲妹時,我才又想了起來。“這是你府上。羅大人沒有在家嗎?”我一邊問著,心裏卻生出詫異,因為記著羅家在京裏好似也是暫住,應該沒有如此宏大的府邸。

培真抿著嘴笑笑,然後故意做出慌張的神情:“我哪有那麽大膽子,在家裏讓你和雲妹見麵?那樣你我都得吃板子。這是……嗯,可以算是一處朋友家吧,借給我們做個約會。”

“可那樣,羅大人如何放令妹出來呢?”

培真沒答我,隻是示意著我拐進右手邊的一處月亮門,然後神秘地說道:“友然哥,你就隨遇而安吧,幹嘛這麽緊張。有些事是不需要問究竟的,就隨它發生了豈不是更好?”

培真既然這麽說了,我也隻得隨遇而安,跟著他又進了一處院子。這裏比著前麵的院子略小些,院裏也不隻是方磚鋪地,而種了些草木。北麵上房也是麵闊三間,進去要先邁上三級台階。當中的那間,為著禦寒,門外掛了厚厚的棉簾。

揭開簾子,才發現內裏是一道廊子,應該是為了禦寒而封了起來。裏麵又是一道門簾,進了屋,培真像是熟識這裏的一切,安排我在一張雙人皮沙發上坐定了,便又退了出去,讓我獨自等著。此時雖然無心仔細觀賞室內的字畫、掛屏,卻也覺出這房間的不一般。地麵並非磚石更非夯土,而是鋪就一手寬的木地板。屋裏暖融融的,卻見不著火盆或是爐子,仔細望去,在迎麵窗下,卻如我住的那旅館一般設著一架暖氣。

我正自顧自地出神,想著羅家如何結交如此顯赫的門庭,卻聽著外麵輕盈的腳步聲傳來。我心裏一陣狂跳,忙著起身,兩手也不知該怎麽放著。內裏的門簾挑起,培真先進了來,在他身後跟著一位十幾歲的少女。培真見著我的窘狀,也不開口,隻是向旁一側身,把身後的女孩子讓了出來。

她生著一張鴨蛋圓的臉龐,眼睛細長,眉毛比一般的少女濃重,透著一股英氣。前額留著齊齊的劉海,烏黑的發辮係在腦後。她身上穿著學生的裝束,淡藍的偏襟上衣,七分袖下,兩手交叉在身前。她看上去也有幾分拘謹,可是卻不像我那樣半句話也說不出。

“友然哥,”她張開口,聲音中已不帶著半點四川的鄉音,全然是柔和動聽的京腔,“三哥往常老是提起你,沒想到在北京見著啦。”

培雲一對眸子清澈透亮,直率地看著我,裏麵並沒有羞澀,隻是露出幾分淡淡的歉疚。這直率卻是讓我渾然不知所措了。如此麵對麵地交談實在已是難到家,更何況,更何況站在麵前,直看著我的這培雲,在名份上卻是我的未婚妻呢。

還是培真出來解了圍,一邊按著我坐下,一邊示意培雲也坐下,他自己卻也沒有出外再找椅凳,便在培雲身邊的沙發扶手上坐了下去。

雖說坐下了,可那矜持卻仍罩在我們身上。我和培雲都是微微地側身,背緊靠在沙發扶手上,盡可能地把兩人中間的距離拉大。

培真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故意地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可和你們說好,我就是跑跑龍套。這之後的戲可得你們這兩個正角接著唱,別老看著我。你們倆可真逗,問你們想不想見,你們都是點頭,可這見了吧,誰也不說話。唉,算了,算了。培雲,人家友然哥畢竟是客,誰叫你又是我妹妹,隻能讓你先說了。”

培雲咬咬嘴唇,心裏該是有些不安。她深吸一口氣,眼睛睜大了看著我,嘴裏堅定的話卻是拋給培真的:“我先說就先說。不過三哥,這事不關你,要說我就跟友然哥一個人說,你別在這兒添亂。”

聽了這話,培真一個挺身從沙發扶手上躍了下來,衝著我們二人笑道:“那可敢情好。你這話我也聽過好幾遍了,不聽也罷。反正你們要是成,那友然哥就變我妹夫,要是不成,他還是哥,我反正不吃虧。你們慢慢談吧,我在院子裏放哨,省得你們被人攪和了。”

“友然哥,”培雲輕聲地開始,語調裏那歉疚的意味更濃了一分,“今天我說的這些,你不要生氣好嗎?這不是你的過錯,是我的過錯。”

“友然哥,我不能嫁給你了。”

說完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培雲便不再言語,隻是用清澈而無邪的雙眸盯著我,期待著我的回音。

可我該怎麽答呢?其實我不也曾祈盼著這樁婚事能無疾而終,可真的被問到了,卻又有些說不出口。眼前的培雲畢竟是韶華如花的少女,相處雖短,對她卻也有一種親近的好感。再者她畢竟是培真的妹妹,若一時口誤,惹得她傷心,也是我不願的。

思前想後,我隻得微微地點頭,聲音小到自己也難聽清:“我明白了。”

“那你心裏是不是也不願意娶我?”此時培雲靈動的雙眸中閃動著一股灼人的火熱,讓我隻得低下頭,喃喃地歎道:“我……我不知道。”

“那也沒關係。其實就算你說還想娶我,我也不能嫁給你了。友然哥,你明白嗎?兩個人要兩相情願才能婚嫁的。”她頓了頓,然後放緩了聲音,接著說道:“三哥說他猜想你也另有喜歡的姑娘,這樣咱們兩不耽誤,豈不是更好?”

“培雲,你我怎麽想,咱們都說明白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爹和我爹說好的。要是他們不幹,咱們又有什麽法子呢?”

這個死字讓我全身一震,真沒有想到眼前這貌似溫婉的小姑娘心裏卻是如此剛烈。“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再告訴羅老伯呢?總不能一直瞞他下去?”

培雲搖搖頭,無奈地說道:“要說我爹,在好多事兒上思想很新潮,可其他事兒上又是老腦筋。這事兒我也想好了,就這幾天吧,我就讓三哥把真相告訴爹。爹要是想得通,那就和你家好好說清楚了,把這婚約退了也就沒事了。要是爹爹實在麵子上過不去,大不了就說我得暴病死了,也就完了。”

又是一個死字讓我震得更是心驚,想著這話太是不祥了,我慌忙地說道:“培雲,你可千萬不要這樣。我答應就是了,我去和我爹說,就說是我不願意,讓我爹來退婚約吧。”

“你不行的,”培雲堅決地搖搖頭,臉上露出了有些無奈的笑容,“本來就是我私奔在前,一人做事一人當。再說,三哥跟我說過,說你心最好了,所以他才讓我跟你說實話。他說你一定不會怪我的。可是你既然心好,肯定也不想讓你爹為難。你就別管了,反正等不到你回川,這事也就有個了解了。”

培雲說得如此堅決,我也難再說什麽,便又沉默了。低著頭沉吟片刻,覺著那沉默好是尷尬,偷偷一抬頭,卻見著培雲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四目相視間,臉上覺著一陣發熱,便又把頭低下了。

“友然哥,三哥沒說錯,你心還真是挺好的。你,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要私奔?”

她這一問,我的臉便更紅了,倒好像我是那個私奔後被盤問的人。培雲沒有再追問我,柔聲說道:“你能聽見那大提琴的聲音嗎?”

適才兩個人說話,倒是沒注意旁的聲音,經她提醒,側耳傾聽,果然有如天外來音一般,一個低沉、柔緩的聲音飄了過來。與適才走過假山時不同,這琴聲變得如歌如訴,像是在月光下輕聲吟唱的少女。

那聲音好似沒有經過耳朵,而是直通心田,在心裏它推開了一道門,天光泄下,我似是明白了,半夢半醒地答道:“是因為這琴聲?”

培雲點點頭,幽幽地繼續說道:“是因為這琴聲。去年我生了場病,是肺病。你知道這病是要養的,父親便送我去西山,在外國人開的療養院裏養病。那日子可難熬了,好在我的病也不算太重,就常四處走走。有天早上,我出去散步,就聽見了這琴聲。開始也沒覺得怎麽樣,可是後來幾天,一出門便能聽見,慢慢地,就好像和這琴聲熟了,能聽懂它在和我說話。”

“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就順著那琴聲去找,才知道拉琴的人也是在這裏養病。他的病比我的重,醫生說他那病說不準會什麽時候犯,犯一次命就短一分,恐怕再犯個八次、十次,命也就沒了。”

“再後來,我就天天去聽他拉琴。他不怎麽願意和我說話,可他那琴聲裏又把所有要說的話都說了。我們好像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不管此生多麽短,一定要在一起。”

“你也能看出來,他家世是極好的,就算是這樣一個身子,想嫁給他的人也不在少數。他說恐怕是為著他家的產業。他不願這樣,我也不願這樣。我不圖什麽名份,沒有名份更好,我就想和他在一起,聽他拉琴,一直陪著他。”

培雲應該看出了我與她有這一點相通,便試著問道:“友然哥,你覺得我傻嗎?”

“我不知道。其實我覺著自己也很傻,而且……”我沉吟了片刻,看見培雲鼓勵的眼神,便少了些顧忌,接著說道,“而且我膽子小,就算想得到,也做不到。要是能像你,能像培真那樣就好了。”

“真這麽想?”培雲打斷了我的話,眼中閃爍著興奮的亮光,“三哥還說我呢。他幫我從家裏跑出來,可是未必覺著我這樣就好。你要是真這麽想,那我就謝謝你了。”

她跑到屋門口,把培真叫了回來。

“我的事和友然哥都說好了,”培雲眼睛盯著培真,似是還有話要說。

“說好了就好了,”培真躲開了她的眼光,看著我,眯起眼睛笑了笑。

“三哥,”培雲聲音中夾雜著嗔怪,“你裝傻。說好了的,我先說,然後就該你了。你的事怎麽辦?當著我的麵你要是不好意思,那我就出去,你自己和人家說好了。”話剛說完,培雲轉身便走。

培真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拉住了妹妹,歉疚地說道:“別走,別走。你在這兒當個見證不好?”轉身麵向我,他深吸了口氣,鄭重地說道:“友然哥,雲妹和你說好了,你也明白她的心意。我也是一樣,和你家幺妹的婚事我也會想辦法推掉的。”

“你也有意中人了?”我驚愕地問道。

培真搖了搖頭:“沒有。將來也不一定就會有。我就是覺著要做的事太多了,我不想耽誤幺妹。”

我自然明白,培真既然這麽說了,便一定是深思熟慮的,也無從勸他。他們二人說的道理固然都是對的,更何況如此未必對我、對幺妹不好。想著爹原先希望雙喜臨門,如今卻是要變得兩手空空了,心裏卻也覺著些悲涼。

“親戚是做不成了,”培真歎道,“不過還是朋友,對不對?我和培雲以後還是會把你當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