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民國初年四川自流井

此後兩個禮拜,沒了白牧師的音信。我去學校與其他的牧師打聽消息,卻是得知此時全世界都在流行這可怕的流感。從美國的紐約和波士頓到歐洲的倫敦和巴黎,乃至東瀛日本,人的生命突然變得如風般脆弱,說走便走了。

這樣一個小小的,看不見的病菌做到了那些鋼鐵的堅船利炮在四年鏖戰中無法做到的。交戰的各方終於疲憊不堪,德國在十一月十一號那天宣布停戰。這消息傳來,即便在中國,在我們的自流井也是轟動如潮。我想那時在鄉野的國人未必去思辨公理如何戰勝強權,大概更多是心中的一種竊喜。咱們中國人這麽多年挨外國人打,如今終於做一回戰勝國。

等到下元節前一天,德誠一步一踮地跑來找我,說是白牧師有信來了。他手裏捧著淡黃色的信封,像捧著聖物般小心翼翼地承到我麵前。

德誠見我沒有接信的意思,便說道:“少爺,您都等了這麽久,終於有消息了,快看看吧。”他一邊說著,黑亮的眸子裏同樣也閃爍著期待的光。

此時我仍是遲疑,既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他:“萬一是壞消息怎麽辦呢?”

“少爺,都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像白夫人這樣大福大貴的人,老天—哦,不對,應該說是上帝一準會保佑她老人家的。”他沉吟片刻,又接著說道:“唉,萬一她真有個三長兩短,這也是命,您總要知道不是?說不準還能幫幫白牧師和他家小姐。”

見我還是遲疑,德誠低下頭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吸了一口氣,便像是要下定大的決心:“您要是不敢開,我就替您拆了。隻不過這洋文我沒學會幾個詞,這信還得您自己看。”一邊說著,他雙手輕快動起,應聲撕開信封,抽出了信箋。

德誠把對折的信箋打開,捧在手裏,又遞到了我麵前。這一次,即便我不想,那些詞句也由不得我,一個接著一個地躍入眼簾。

“親愛的喬治,

我三日前到了上海,現在此等海輪回美國。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必須告訴你。我接到伊莎白拍來的電報,我深愛的白夫人,已離開了我們。她走之時,雖然身體在極度痛苦之中為呼吸而掙紮,但有伊莎白和中國教友在四周陪伴,她的靈魂是平靜的。

雖然此時極度的悲傷籠罩在我心頭,但我深知是主召喚了白夫人。我們不應把這看成是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被主召喚,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情景之下離去。我希望在那一天到來之時,我也能用同樣的平靜麵對我們的造世主。

伊莎白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她的勇氣甚至讓我這個父親也自歎弗如。她一個人在黑暗中,握著母親的手,給她最後的安慰,為她送行。伊莎白說自己並不懼怕周圍還在肆虐的流感。她說這或許是主放在我們麵前的考驗,可是她,她在之前已經曆過這樣的考驗。既然上帝把她留在了人世間,那就必定還有重要的使命給她。你一定會和我一起為伊莎白祈禱和祝福的。

我回到波士頓的時候,應該會是一月下旬了。那時春季的學期就會開始,我也會盡可能幫你安排好考試的事宜。你需要明白,此時我雖然仍然希望,但已不可能完全如我們之前計劃的一般全心一致地幫助你了。

我想你不會怪我。你是一個大孩子了,或許我應該說你已經成人了。也許你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覺得自己還無法應付一個成人所需要麵對的責任與考驗。這也不要緊,其實你已經準備好了。我們的身體往往會在我們意識之前便準備好了。

我還記著伊莎白在學步的時候,起初總是不願放開我們的手。這樣走對她其實不便,抓住父母手的那半邊,總是會因為掣肘而掌握不好平衡。可無論是她,還是我或白夫人都不願鬆開那層保護。

直到一天,我領著伊莎白在庭院中走路,早春的細雨在石板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層水珠。我因為一手要牽著伊莎白,便需弓著腰,小心前行。可越是小心,卻越容易失誤,不知為何,腳下覺著一滑,便要摔倒。

我放開了手,自己重重地摔在了石板地上。那一刻,我的臉側著,正好能看見伊莎白。她不但沒有摔倒,反而穩穩地站著,隻憑著自己的力量,便站定了。看到這兒,我也顧不上身子的疼痛,隻是衝著她笑,而我這笑容,竟引得她向我走了過來。一步、兩步,三步,走到我麵前,雖然還有些不穩,可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走路,沒有任何的膽怯。

我講這故事就是想讓你明白,作為你父親的朋友,我答應了將盡我之力幫助你。可作為你的老師,作為你的朋友,也許早些放手卻是更好的。現在外間的情況插手,我便也不得不放些手,我相信你會走得更好。

你如願意,可以給伊莎白寫信,告知她你的情況。我想她在此時也會高興讀到你的來信。”

我拿著這信,反複地讀著,暗自思量那信中為何並非是充斥著悲哀,卻有種溫暖人心的安慰?一陣初冬的微風襲來,夾雜著幾分寒意,手中的信箋輕曳,我忙地握緊它,怕那手中的金線一下子就丟掉了。

“少爺,到底怎麽了?”德誠想來是在一旁已焦急地看了我許久,卻是琢磨不出我臉上的神情是喜亦或是憂。

我搖搖頭,心裏想著德誠是不會明白這些的,就隻淡淡地說道:“白夫人故去了。”

我這話雖說得平靜,卻是引得德誠臉上一片驚愕,嘴裏一連串地問著:“這可怎麽好。我看最好是我去學校打聽打聽,說不準其他的牧師還有旁的消息。老爺那兒,咱們是否也去報個信兒,以老爺的名義發個唁電?”

德誠這些問話無疑都是此時該問的。他能想得周全,也識大體。可我心裏想的卻不是這些,或是不願去想這些。我見德誠在等著我示下,便輕輕地點點頭,說道:“先稟告老爺,旁的就按你說的辦吧。”

德誠張張嘴,想來是還有話要問我。可他恐怕也看出我此時是神不守舍,就算問也問不出什麽妥當的法子,便隻得勉強地轉過身,拖著僵硬的左腿,一步一挪地出了院子。

祭灶那天早上,德誠送來了一封信。看那厚度,我便知道一定是伊莎白來的。盲文紙的質地厚實,那信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感覺給人帶來安慰。

我一直盼著伊莎白的信,可卻不能就此拆開。民國八年的舊曆年與往年不同。因為我準備著那年夏天出洋,這便是走之前最後一個年,父親自然極是看重,一應祭祀之禮均讓我小心準備。德誠過來,除了送信,便是喚我陪著父親去準備祭灶。

父親見我到了,指了指供桌上準備各樣祭品,肅然叮囑道:“這些祭禮,你到了西洋,也要記著,不可跟著洋人們把咱們自己的規矩壞了。”

我雖不知在外洋是否真的能找到地方做這些祭品,但既然父親說了,做兒子的也必定要順著他的心。我默默地點點頭,站在了父親身後。

“功課準備得如何了?”父親關切地問道,“羅大人來信了,說是培真原本該是明年從清華學堂畢業的,可他也想今年就考一個試試,你可不能讓父親丟麵子。”

“白牧師也說培真的天賦很高,要是他也能今年去留洋那我還有個伴。”

父親停下腳步,側過臉,用嚴峻的目光掃過我:“培真考的是庚款,能取的是有數的。這便如前清的科考功名一般,這本就比你勝了一籌,你還在此隻想著讓人家給你作伴。”

我自然明白父親這話是讓我時時刻刻切記發奮,便連聲諾諾。他喚我跟緊腳步,一樣樣地檢查了祭禮。

“然兒,考完試,你便和培真一起回來。你幺妹眼瞧著就十五了。你們出洋,好幾年才能回來。我想著和羅大人商量,給你們把婚事辦了才好出洋。”

檢查過家中的一應安排,父親還算滿意,又帶我去了井上。從這天開始封井,直至正月初五,父親既要查看各井都封存妥當,又要給各井發放今年的例錢。父親說這年的生意有些起色,便又在去年的例錢上加了一成。這額外的一成,父親特地讓我和他一起來發。

我這一天陪著父親一直忙到了掌燈時分才回到家中。吃過飯,父親說自己乏了,便回房休息。我急著想回屋去讀已經在身上放了一天的信,卻被嬢嬢拉住了手。她衝著幺妹使了個眼色,幺妹沒作聲,默默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望著幺妹遠行的背影,嬢嬢歎了口氣,眼圈也紅了。“友然啊,你看幺妹,這幾年大了,長相也是出落得挺標誌,可就是這身子,自從那次,就沒怎麽太長,從後麵看,還跟個孩子似的。我就是擔心,將來嫁了人,可是吃不得苦。”

嬢嬢此時提到幺妹嫁人,怕是也聽到了我和培真出洋的風聲。我低下頭,輕聲說道:“羅家也是官宦人家,幺妹嫁過去也不會吃苦的。”

“話雖這麽說,可這民國啊,我是看出來了,什麽詩書傳家,什麽世代簪纓可都靠不住,”嬢嬢聲音中既有淒苦也滿是不屑。

“我跟你說友然,像你這樣留洋,那自是不同。畢竟李家這產業都是你的,管你學得怎樣,終究是衣食無憂。從這一樣上講,咱們李家雖比不上自流井四大家,可你友然卻是比那四家少爺的前程都得好。像那王家,我聽說光是在學堂裏的小一輩就好幾十。就算是幾萬擔的租子,好幾房,好幾十家這麽一分下來,也就有肥有瘦了。咱們李家就不同了,這幾代單傳,哪來得什麽公家、私家,囫圇都是你的。”

“可像羅家那樣,”她咋咋嘴,不屑地說道,“任憑著你祖上做過多大的官,幾代人兩袖清風下來,本就沒多少積蓄。這羅少爺留洋回來,謀個一官半職雖是不在話下,可那又怎麽樣,這年頭連大總統都今天上了明天下。還是有份產業牢靠。”

“嬢嬢,現如今若是留洋得個碩士、博士什麽的,在大學做個教授,每月有兩三百大洋的。”

這話卻是沒有讓嬢嬢滿意,她撇撇嘴,用眼睛掃過我的臉,提高聲調說道:“我說友然,咱們李家在自流井的鹽商裏也算不上是頭一等的富戶,可也不是隻有這一個月兩三百大洋的眼光。你算算看,你開個館子,開個藥鋪,不也能有這兩三百?難道跑那麽大老遠留洋就圖個這?”

在那個歲數,我雖也不懂錢財的事,隻是覺著即便是父親也把讀書任教看作是上等和體麵的事,怎麽會如嬢嬢說得如此不堪,便爭辯道:“報上說北京和上海的教授都是住洋房,還有汽車呢。”

嬢嬢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洋房、汽車這我不懂。可要說產業,那怎麽也比不過田產。這點子錢,不管你是一本一本的書教出來的,還是一盤一盤的菜炒出來的,說到底是辛苦錢,別說三代了,一代都傳不下去,有什麽用?”

我聽嬢嬢這口氣,橫豎是看不上培真,再加上心裏還惦記著伊莎白的信,便不再說話,盼著她快快地放我走。可嬢嬢似是還有話要說,拉著我的手,摸搓著,眼睛裏也盡量放出慈愛:“友然啊,你說嬢嬢這些年對你怎麽樣?”

“嬢嬢,您一直對我很好。”我雖是照實答了,卻覺著臉上紅了。

嬢嬢聽了我的答複,臉上甚是欣慰,眉間展開,露出了這幾年已是少有的笑容。

“還是然兒乖,嬢嬢知道你心最好了。我知道,我呀,連個後媽都算不上。你爹守的是老禮,按小娶進來的,就不能續弦,最後死了也還是小。”

她說到這兒,無奈地搖搖頭,接著說道:“唉,這些也就不說了。你終究不是我親生的,你也不用擔心,嬢嬢將來也不會拖累你。”

此時,我竟是覺著自己的眼睛潮潤,一股熱流湧了上來,我忙著揉揉眼睛,不讓那淚流出來,動情地保證道:“嬢嬢,我哪能不管您呢?”

嬢嬢擺擺手,苦笑道:“我就說你心好,可你現在還小,還不懂這事兒。就算你認嬢嬢,你將來娶了媳婦,你媳婦也不會認我這個婆婆的。這都指望不上,還是幺妹是我將來的依靠。可是啊,我就是擔心,這幺妹將來嫁個不中用的書生,別說給我養老送終,就是自己平常每日的柴米油鹽說不準都沒個著落。”

這些酸楚的話,孃孃說起來確是難過。她沉默了片刻,好像在鼓著勇氣,抬起眼,看到我,又避開了我的眼光。

“友然,我求你一件事。你不是我親生的,可幺妹總也是你妹妹。你和那羅家少爺,我看也蠻親密的,是不是?”

我點點頭,雖不知嬢嬢的意思,但她所說卻也不錯。

“這就是了。將來你再娶羅家的小姐,親上加親,那這羅少爺也就是最親的親人了。友然,你答應我,將來你讓羅少爺跟著你幹。好歹大家是至親,總不至於在背後算計你。”

我心裏一顫,這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可這主意太過荒誕,我隻能試著和嬢嬢解釋道:“羅大人家在前清和民國都是做官的,哪能看得上販鹽的生意,更說不上咱家這小產業了。”

“嘿嘿,然兒,不是我說你,你心地太好了將來要吃虧的。你爹隻讓你讀書,你對人心是看不透。旁的不提了,就說這羅家是不是看得上咱們李家。這販鹽雖說不上什麽大生意,可你想想羅家當初答應這親事,不是親上加親又是為什麽?”

“你自己也罷了,可幺妹怎麽算也是庶出,他羅家都認了,我看啊,也是看上了李家的錢。這話他們讀書人死要麵子自然不認,可瞞不過我這婦道人家。所以說啊,看的上看不上在他,可答應不答應在你呀。”

這話雖是刺耳,可細細想來,卻也是邏輯縝密,義理皆通。其實若是培真願意,和他合夥做生意也確實不是件壞事。如此想來,心也能放寬些,我便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嬢嬢。

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沒有忙著點燈,坐定後,先在黑暗中摸出了伊莎白的信。幾年下來,我的盲文頗有長進。讀伊莎白的信,也可不再用眼而是用手。

那晚便如往常一般,我閉上眼睛,撕開信封,抽出了仔細折疊成三折的信紙。憑著感覺,打開信紙,讓自己的指尖先在整頁紙上輕輕劃過。可這次,我卻覺著了不同,在三折的中段,似是另有一張卡片,質地厚硬,表麵光滑,卻是沒有任何凸起的點字。

此時任憑指尖如何勤奮,卻也無從得知這小紙片的秘密。我睜開眼,把那張紙片拿近眼前。微弱的月光下,能看出手中捏著的是一張銀板照片,上麵的影像卻看不清楚。我忙著點起桌上的媒油燈,借著橘紅的光暈,端詳起手中的照片。

照片上共有三人,當中的伊莎白和一左一右兩個看上去隻有兩三歲的中國女孩。伊莎白此時正是青春初放、韶華似錦,即使是照片上的影像也四射著端莊和典雅。初見照片的那一刻,我更明白了怦然心動這句古語的深意,一時間竟是不能平複急促的呼吸。

她的臉微微地側向一邊,柔美的秀發披在肩頭,目光悠然下垂,似是在關愛地看著身邊的兩個女孩。我看不到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隻是我能猜出,它們必定如她的雙唇一般含著微笑。

我隨著她的目光向下,兩個中國女孩竟是一般不差的長相,穿著同樣的帶花邊的淺色長裙,烏黑的頭發用了同樣的緞帶係成蝴蝶結。左邊的女孩側過臉,揚起頭,似是在用她的雙眸注視著伊莎白,而右邊的女孩卻是正對著前方,黑漆般的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彩,仿佛要和我說話一般。

我在桌前久久地端詳著麵前的三人。那照片在煤油燈柔暖的光暈下散發著家庭的溫馨氣息,而這兩個麵容一絲不差的中國孿生姐妹如何會在伊莎白身邊出現,卻是一個謎團。我猜想著解開謎團的鑰匙必定在那信裏,便重又閉上雙眼去讀信。

“最親愛的喬治:

你的來信和電報我都已收到,謝謝你的關心和慰問。在這樣的時刻,溫暖的友情正是慰籍悲痛的良藥。父親已抵達舊金山,乘火車幾天後便可到家。正如你信裏所說的,即將逝去的1918是不平凡的一年,這個世界,我們的國家,還有我們自己都再不會一樣。

媽媽離開世間已經一月有餘,而很多事情我還在思考。我知道你,我的朋友,自小就失去了你的母親,我也一直為你惋惜。在這上麵,我應該感恩,主讓母親用她的愛照顧了我二十年。特別是在我失明之後,我幾乎占據了母親全部的愛。現在想來我真覺著自己有些自私了。所以,我也想過,或許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裏,是想把愛給更多的人。

最後那天,媽媽的呼吸已經非常困難,也說不出話。在她身邊既有我,還有幾位中國教友的家庭。我們唱起了聖歌。我雖然看不到媽媽的麵容,可我卻能覺著她手中傳來的是安慰和平靜。

你知道嗎,我的朋友,那一刻我並不覺著悲痛,而是一種勇氣,上帝無盡的恩典帶來的勇氣。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麵對死亡,我希望這勇氣也會讓我用同樣的安慰和平靜以麵對。

送走媽媽,我想著對她最好的紀念便是繼續她的工作。雖然流感的威脅已漸漸退去,但在它的後麵,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心酸和破碎的家庭。我的身體即便柔弱,但我想主會把祂的力量授予我以行事。在一個因為流感而父母雙亡的中國人家裏,我發現了兩個小姑娘。周邊的鄰居也不清楚她們的情況,隻是知道她們大約有兩歲,是長得一摸一樣的孿生姐妹。

我發現她們時,她們已因饑餓而奄奄一息,可也就是兩天的功夫,兩個小姑娘便恢複了活力。她們已經會說話了,隻是可惜,我聽不懂這種來自中國南方的方言。不過“媽媽”這個詞似乎是超越語言和種族的。聽著她們喊媽媽,我心裏既有些心酸又有些欣喜。我不知這是她們在思念故去的親生母親,還是錯把我當成了媽媽?

教堂的教友們在幫我尋找她們其他的親人,或是願意收養她們的好心家庭。我還沒有和父親商量,但是我想,若是她們真的無家可歸,那我們就收養她們吧。或許這也是主賜給我和她們的機緣。

聖誕節快到了,我帶著兩個小姑娘去照了像。我雖然看不見,但別人都說她們長得很可愛,眼睛也特別有神。有她們在身邊,即使是這段孤單的日子也變得滿是歡快的時光。我也希望能與你一同分享這份歡快。

親愛的朋友,此前父親提起,你在你們中國的新年之後便會參加大學入學的考試,而如果一切順利,你明年夏天便會來美國。我很期待與你見麵,也許那時會是我們三個一起迎接你。祝你好運!

伊莎白

又及:給兩個孩子受洗時,我為她們取了英文的名字,一個叫莎拉,一個叫伊莎貝爾。如果她們留下,等你來了,希望你能夠給她們各取一個動聽的中文名字。

這信情真意切,滿篇皆透著聖潔。我指尖滑過之處,既覺著如冰玉般的純情,卻又有一種微微刺痛的炙熱。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眠,把這信放在胸前,時常去重讀其中的語句。

照片中伊莎白的影像猶如窗外的半月,暫明暫暗地浮現在眼前:她舒展雙臂,摟住身邊的兩個孩子,便如天使伸開雙翼,愛撫脆弱的生靈。那影像揮之不去、觸而無形,一看見便引得我心胸起伏,壓不住紛亂的呼吸;一隱去卻難免又讓我四處尋覓,放不下躁動的心緒。

在那個年代和那個年紀,我既不明白情愛相思,也無從借著詩詞或小說反觀自己心中的萌動。我其實更像一個盲人,看不到眼前的光亮,隻是能覺出一種熱度烤在臉上。漸漸地覺著自己的心伸展開,仿佛是開了一道門,那門裏滿是絢爛的陽光,陽光襯托著伊莎白的臉龐,她手中便牽著那根金線,帶著我走向雲端。

我既不想睡去,因為怕夢中伊莎白的影子會離去,也盼著天不要亮,因為我身邊的黑暗讓心中的光更亮。可這光亮中也會有幾片黑雲。那樁婚事,在父親是親上加親和雙喜臨門,而在我,卻是完美畫麵上慢慢洇開的一片墨跡。

我若不答應這婚事,父親便不會送我出洋,要是不出洋便見不著伊莎白。可是我雖對情愛之事知之甚少,可也明白自己若是成了婚,便不可以如此在心中牽掛伊莎白。這事情已是成了兩難,無論最後怎樣,總有些希望會最終破滅。

父親算好了日子,準備過了正月十五便先走水路送我至武漢,然後改坐火車,延京漢鐵路北上,在二月底便可趕至北京。

誰知燈節那天,大墳堡的金源井走了火,死傷了十幾個鹽工,父親便躊躇起來。鹽井走火是大事,怕的更是死傷的鹽工家裏因此聚集鬧事。井雖不是我家的,可畢竟離得近,父親便把行期推後了兩日,想著等到情形平穩了再上路。

正月十七,管家來報,城裏又傳著說,死了親人的各喪家準備要在第三日初祭之時召集鄉親去和井上理論。可這井主也非等閑之輩,背後有滇軍的勢力。管家看見穿製服、馬靴的軍官進進出出,怕是準備著如何彈壓。

如此看來這事斷非一兩天能夠平息,可若是再不走,就趕不上今年的入學考試。聽了這話,父親無奈地搖搖頭,親自帶我去北京已是不成。我心裏想著白牧師的話,便對父親說自己大了,一個人出門也沒什麽。可父親卻是無論如何都不答應,容不得半點商量。

“讓管家和你一道,明天就走。”父親厲聲道:“一切都得聽管家的安排,不可自作聰明,知道嗎?”

我還未來得及點頭,管家倒是緊張起來,忙地躬身說道:“老爺,我究竟是下人,對這京裏、外洋的事情也不懂,一切還是聽少爺的。”

父親果斷地擺手言道:“少年人出門在外最易頑皮,實在是需要老成之人多教導。你不必擔心,友然若是敢不聽話,我自是不答應。”

管家忙著謝父親的信任,隨後似是想起來一事,又說道:“這一路少爺光是和我在一起難免悶得慌,不如把德誠那孩子帶著。我看他腿腳雖是不太靈便,可人還勤快,帶上也是個幫手,再者他還能陪著少爺說說話,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父親聽了,倒也滿意,便叫德誠來回話。我看他進來,臉上掛著幾分強壓的興奮,左手壓在腿上,盡可能地不讓左腿的滯礙拖慢腳步。

德誠行了禮,便躬身在一邊站著等候父親訓話。父親先是囑咐了一番路上如何小心伺侯,到得北京如何仔細安排。德誠雖是隻來了三個多月,卻是極伶俐,也得著父親和老管家的喜歡。此時聽了父親的囑咐,他自是不住點頭,還笑著說自己雖然認字不多,可還是要努力把各項事情寫下,帶在身上,免得忘了。

父親看上去頗是滿意,笑著點點頭,問道:“德誠,我看你今天腿上也好了些?”

德誠忙著用手拍拍自己的左腿,興奮地說道:“回老爺,過年前,我陪著管家去咱們城外的天池寺布施。管家知道天池寺的方丈醫術最是高明,便求他給我看看這腿。我原本想著這腿都廢了好幾年了,連教堂裏的洋大夫也沒什麽辦法,自然是治不好了。可誰知這方丈真是神人,給我紮了針,用了艾草,我這腿原本熱天都是冰涼的,可這幾天,血脈似是都活動開了,暖烘烘的,勁也有些了。前兩天我還去廟裏燒香,保佑老爺,保佑管家。”

父親笑笑,對著管家讚道:“這孩子還真是不錯,人生的不錯,嘴也伶俐。你這麽多年也是孤身一人,歲數大了,總得有人照應。我看就讓德誠認你做爹吧。”

老管家還未作答,德誠就撲騰地跪了下來,連那僵直的左腿也強彎了下去。他忙著給父親磕頭,嘴裏連聲道謝,又轉過身,給老管家磕頭,叫了聲“爹”。

這事來得突然,管家一時還未反應過來,看著德誠跪下了,他忙地上前,把他扶起來,關切地說道:“你這腿不方便,快別跪著了。”轉過身,他便要向父親跪下。父親擺擺手,笑著說道:“免了免了。現在入了民國,不興跪嘍。今後你們父子相互有個照應。等從京裏回來,讓他再去井上學學,生意也能熟悉,將來等少爺留洋回來,也算是個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