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民國初年四川自流井

民國五年的秋天,白牧師回到了自流井。與白牧師久別重逢,剛開頭,還不免有些生疏,可沒過了兩天,話卻像是說不完。既有這幾年他安排我學的功課,又有當下中國乃至世界的時事,當然也還有白牧師在美國的見聞,白夫人和伊莎白的近況。

白牧師帶來伊莎白給我的信。我細細讀了,卻也不敢讀太多次。那樣凸起的點字就會慢慢磨平。她推薦給我的書,我一一看過,字裏行間仿佛能聽到她那我還未曾聽到的聲音。而她的照片,那卻又是從未有過的驚喜。

白牧師剛剛取出時,我本以為那是一本黑牛皮麵精裝的書籍。他見我滿麵迷茫,便微微一笑,說道:“先別急,這是美國最新的發明。你去找些蠟來點起。”

五六枝洋蠟點起,散出柔和的橘黃光暈,白牧師雙手一分,那“書”應聲打開,卻原來是一隻扁扁的盒子。盒子左麵是緋紅色天鵝絨內襯,上麵還有銀線繡著的枝葉花紋。另一麵卻是看不出什麽端倪,該是一片玻璃,可不知為什麽並不透亮,上麵隱隱約約地能看到一副人像。

啪的一聲,機關觸發,盒子的右麵斜著彈起,兩片扇形黃銅片撐起了那片並不透亮的玻璃。盒子的底層露了出來,是一麵光亮的鏡子。此時,燭光灑下,鏡中浮現出的竟是卻是與真人一般無異,栩栩如生,五彩逼真的少女倩影。

她的頭發是琥珀般的顏色,在燭光映射下更是透著照人的光彩,淡粉的緞帶,束於發際。她身上是一襲石青色的長裙,領口和胸前配著白色的蕾絲。她身後是綠色的灌木和淡黃色盛開的花朵。

這些繽紛的顏色固然已讓人心馳神往,可其實又都隻是陪襯。它們襯出的是一雙隻有天使才會擁有的雙眸。那是怎樣的藍:那藍色對於我,隻能是一種天外的顏色。她的眼神悠遠而安詳,並非在看,卻似在找尋。看著她的眼神,便想到了她的失明。她被光與色所圍繞,卻無法體味內中的魔力,這便讓人看到她時,膺滿柔情卻又刻刻心痛。

白牧師借著那照片,給我講了光學的原理,三原色的混合,銀版的反應,鏡麵的成像和光的散射。我們的課程也由此而擴展開去,不再隻是數學和英文,而也囊括物理、化學和其他語言。

除了這些書本上的學問,隨著自己年紀漸長,對自流井小天地之外的事情自然也更感興趣。看出我這些變化,白牧師也沒少了和我討論時事。那幾年也確實是多事之秋。歐洲的戰事,美國的女性參政權,北京的府院之爭。這些事情原本便紛繁複雜,對個孩子難得理出頭緒。而白牧師卻也並不急於表達己見,而更多地是讓我自己去研讀思索,若是有了心得,便讓我寫出策論,闡述觀點。

兩年下來,可以說白牧師是喜憂參半。喜的自然是我學業和見識的增長,從個懵懂少年變作可談古論今的青年。而憂的,卻也正是同樣這件事。原本我隻是從白牧師的言談舉止間隱隱覺著他的擔憂,而聽他親口說出,卻是在培真身上。

那時培真在南充讀書,學校由民國元勳張瀾創辦,眼界和格局自是不同。民國六年和七年過年時,培真由南充回資中,都在自流井停上兩天。從地圖上講,這麽走也算勉強順路。不過我猜羅大人也是想著讓培真一方麵盡翁婿之禮,而另一方麵,與我切磋學業。

我見著培真自是高興,而兩人雖是年歲漸長卻沒生出隔閡,要不到個把鍾點就又能談得歡暢。聽培真講起學校裏的課程,卻是大開眼界,居然農、工都有涉及,而他經過這段的曆練,身子更顯得結實,而言談也更是不凡。

年前的日子學校放假,白牧師也常在老宅,與我和培真談談時事。雖說他二人都是客,自然也持著為客之道,可聽下來他們的討論卻是有幾分鏗鏘的劍氣。我雖也和白牧師討論時事,但多是在格物的層麵,或是梳理府院兩方在約法下各自的職權,或是分析中國參加大戰的利弊權衡。可是培真則是不同,言語間透著的是致理的思辨:為什麽約法在中國屢試屢敗,為什麽文明國家會陷於野蠻的戰爭。

培真走後,我與白牧師感歎培真的見識,可他卻是不以為然。見識的基礎是道德,他解釋給我,而道德的基礎是超越的信仰。過去中國人便是如此取士的,無論是策論還是八股,寫在紙麵上的是見識,字裏行間透出來的是德性,而真正考察的是對中華信仰的執著。

如今西學也是一般,是建築在西洋的道德和西洋的信仰之上的。這兩套體係,實是不能隨意拆開的,若是把西洋的知識套在了中國的道德和信仰之上,那說不準就是一個闖禍的怪物。他感歎如今中國的亂象怕就是源自這不中不洋的怪物,而對於我,現在既然沒有入教,沒有接受那一切道德和見識的信仰根基,就不宜過多地去培養見識,免得誤入歧途。

按照日後的道理,白牧師這觀點大概不知會被批駁得怎樣的體無完膚,可那時他是我心中的圭臬,他說的話我自是全盤記下。其實即使他不說,我也漸漸覺出自己身子裏怕是也藏著那怪物。

到了民國七年的夏秋之交,歐洲的戰事有了大的轉機。那段日子,白牧師常把美國和上海來的戰事電報拿給我一起看。我雖對這些兵戎大事隻是懵懂初開,但看著白牧師漸漸舒展的麵容,也能猜出戰爭的走勢。我問他如此看來是否勝利在即,或許聖誕前世界就能重返和平。

“恐怕還沒有那麽容易,”他喃喃地說道,眼睛入神地看著麵前的地圖。

“你看,這裏是現在的西部前線,”白牧師用手指順著一條看不見的線在圖頁上有力地劃過。在圖頁的另一邊,他用另一隻手的手指重重地一戳:

“這裏是德國的首都柏林。有五、六百英裏的路呢,也未必能在兩三個月裏就攻過去。”

如此這樣,又過了幾個星期,事情便又有了新的變化。陽曆十月的下旬,我按例早上去白牧師那裏上課。來至教堂裏,卻發現他沒像往日一般準備好了教案,卻是手裏捏著一張薄薄的紙頁。這是電報局的用紙,往日白牧師也接著過,多是白夫人從波士頓拍來的。

遠遠看去,這電報便是如同往常一般,聊聊的幾行字,可他拿在手中卻是不願放下,臉上也是一種異樣的冷峻,嘴角的兩道皺紋更顯得深了。

過了良久,他把電報交了給我:

“今春流行的感冒又大舉複發,近日來勢凶猛。波士頓軍營和平民皆有感染,死者已至數十人一日,年輕力壯者尤甚。染病後麵色灰清、咳血、數日便至肺炎而不治。歐戰兩方軍隊均開始流行,或稱可由此提前結束戰事。我深信此為聖經中主降罰之瘟疫,以懲戒我們的罪孽。此時唯有信仰給我們勇氣,祈禱給我們平靜。”

讀著這些文字,我的腦子裏也不禁浮起了聖經中無數次提到的瘟疫與惡疾。我問白牧師難道無休的戰爭真的觸怒了神靈,而祂便降下這災難。可是上帝必定是明辨善惡的,祂會保佑心地善良的白夫人,更會關愛如天使般純潔的伊莎白。這些問話怕是已然言詞錯亂,而白牧師卻不置可否。

“和我一起祈禱好嗎,”他輕聲問道,“一起為白夫人、伊莎白還有所有在瘟疫中期盼光明的人們祈禱。”

我向著白牧師點頭示意,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白牧師灰藍色的眸子裏閃著感激的光芒,也伸出雙手與我相握。他沒有像與其他教眾在一起那般誦讀禱詞,卻隻是低下頭,默默地祈禱。我也如他一般,在心中默默地為遠在天邊的白夫人和伊莎白祈求神佑。

幾天後,白牧師又接著了來自波士頓的電報。瘟疫更加肆虐,波士頓、紐約、費城,這些繁花似錦的都市都已有幾千人死於這看似平常的流感。城裏的病人激增,醫生和護士已遠遠不夠。在波士頓,中國人聚居的Beach Street和South End此時便如死城一般。白夫人略懂中文,也通醫理,便帶著紅十字會的護士去那裏服侍病人,發送死者。伊莎白此時住在伯金斯學校。那裏已實施嚴格的隔離,倒還算安全。

我想白牧師深知白夫人此時處於險境,可我在他眼中卻看不到已籠罩在我心頭的恐懼。我急著問他,為何不拍回電報,不要讓白夫人如此冒險?瘟疫在城中蔓延,本已是讓人萬分擔憂,即便不去逃荒避難,也總該小心為上,怎能反而還去服侍那些病人。

“我和你一樣擔心,你明白嗎?”白牧師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頭,深情地言道,“但是換了我,也會去的。”

“可是為什麽?您難道不怕危險,不怕染上病,像白夫人電報裏說的那樣。我真怕……”

白牧師慈愛地笑了笑,輕聲道:“當然,我也會害怕。人都會怕。可是我們的生命都是上帝賜予的。你懂我的意思嗎—對祂的信仰能讓我忘掉恐懼。上帝給我們生命,我們就需用我們的生命去完成祂給我們的使命,去增添祂的榮耀,去傳送祂的愛。”

“可是您難道不擔心伊莎白。要是她失去了媽媽,失去了爸爸,那該怎麽辦?要是萬一她也染上了病……”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弱,到此就再也說不出聲。

“孩子,那天總會到的,無論是伊莎白,我或是她媽媽,當然還有你,還有世上所有的人。你會永遠生活在對死的恐懼中還是讓生命為主而閃光,用這樣的生命為所有人最終一樣的結局而做好準備?”

此時白牧師的臉沉浸在一片柔光之中,聲音也似從遠方的天際傳來。他看出我心中的迷茫,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等你長大了,就會懂了。現在想這些是有點早。其實我心裏也一樣在擔憂,也有些亂。你的功課過兩天再講,可以嗎?”

那日我回了家,父親問起為何沒有在白牧師處學功課,我便將這事稟告了父親。父親歎了口氣,點上了水煙,緩緩地說道:“白牧師一家皆有善心,但願吉人天佑吧。”

“可是,爹,這事我一路上都在想,就是想不明白。要是換了我是白牧師,該怎麽辦。”

父親抬起眼,打量著我,嘴裏吐出了一口煙。

“咱們李家就是你這一顆獨苗,把這香火傳下去才是你的正經大事。旁的都不要去想。”

“可是,”我想著自己心裏的疑惑,覺著必定是從父親那裏問出個究竟更好。

“說吧,”父親放下手中的水煙壺,緩聲說道。

“我是在想,當年您和羅大人,還有其他的前輩,為著保路,為著立憲,不也是冒著性命的危險,去成都為民情願,難道那時爹您不害怕?”

父親微微點頭,聲音仍是平緩地剖析道:“孟子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爹那時候有了你,已經對得起祖宗了,自然也要做些對得起國家的事。然兒,你一上學就讀的是西學,聖人的書讀得少了,弄不明白,也怪不得你。”

“這道理在《大學》上說得明白,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八目。這八目可不是隨便說說,那一前一後錯不得順序。這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若是一個人自己孝道都未盡足,那就沒有為國盡忠的根基。”

我心裏琢磨著父親的話,道理自然是有,可如果順著這道理說下去,那明末鬆江的夏完淳,我們四川巴縣的鄒容豈不都是沒有為國盡忠的根基了?

雖然心中有這解不開的疑竇,可我卻不敢再與父親頂撞,隻是想著還有一節不明白,便接著問父親:“爹,您說的這道理,我也明白了。可洋人和咱們中國人有所不同,白牧師和白夫人有了女兒,便是有後了。”

我還沒有說完,父親便明白了我的心思,板起臉嗔怪道:“真是洋書讀得越多,腦子越魯鈍。即便如此,那事情總得有個輕重大小。太史公說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便是這個意思。仁義、名節、國事、天下事,這自然都是不可馬虎的。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赴國難,救天下蒼生,這便重於泰山。旁的事情,就算是好心,卻也是不能涉險。人不能忘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我猜想若是白牧師聽了這番話,必定會說這是異教和無神的邏輯,如此個人明哲保身,雖可苟且偷生,但天國王朝將永難降臨人世。或許時至今日,年輕人所受的教育,更會讚許白牧師的選擇。可人心畢竟是人心,父親所講的道理,並不因聖賢書的塵封而變得過時,為何而生、為何而死這道題仍是無解。

此後兩日,白牧師一直沒有派人來叫我上課。父親聽說了,也怕他擔心家裏的親人,傷著身體,便譴我去請他來家裏吃午飯。一起談天也可排解思鄉的憂情。

我到得教堂,鍾樓上的大鍾剛交十一點。進得他房間,卻發現白牧師便如往常一般,梳理整潔,牧師的黑衣和白領也是新熨燙過的。他手裏拿著一本紅色皮麵的書冊正讀得入神。

看見我進門,白牧師略顯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他輕輕地向我揮動手中的書冊,說道:“上個月我想到塞內加的書信集,正好可以幫你再溫習一下拉丁文,來讀讀這篇。”

我在白牧師身邊坐下,看著微微泛黃的紙頁上,大號黑體字正印著《論生命之短暫》,我將書的題目用英文讀出。

“不錯,接著翻下去給我聽聽。”白牧師的聲調有些低沉。他閉上雙目,頭靠在了椅子的高背上,聽我讀了下去。

這是第一句:“保羅尼斯,大半凡夫俗子對自然滿腹怨言,因為我們一生短暫,而賜予我們的這有限的空間卻也疾駛而去,鮮有人不在生命的終結時才始做生活的準備”。

我這般慢慢讀來,慢慢翻譯成英文念出。白牧師似是對這篇文章熟讀與胸,跟隨著我的誦讀,輕輕點著頭,偶爾也幫我糾正一下英語譯文的用詞。

這文章有二十段,一邊翻譯著,也一邊在心裏想著這裏麵的箴言警語:“生命短暫,藝術永存”、“我們真正活著的隻是生命中的一隅”、“最美好的日子總是最先逝去”。難道白牧師料到了我心中這幾日的迷惑,塞內加這篇書信便是試著回答人該如何去活著。

邊讀、邊想,我的速度更是放慢。白牧師並沒有在意,隻是靜靜地聽著,似是也在希望我能去用心體會這文字中的微言大義。如此怕是有半個鍾點,房門靜靜開啟,一個年輕的雜役進了來,手中緊握著一封電報。他看上去與我年紀相仿,身材卻是瘦小,裹在藍土布長袍裏更顯羸弱。他走路一瘸一拐,顯著左腿不太靈便。

他見白牧師閉著雙眼,當他是睡了,盡可能地把蹣跚的腳步放輕。看到我,他遲疑片刻,然後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我不要出聲。我想他本是要把電報交給我的,可白牧師還是聽到了動靜,睜開雙眼。

那年輕的雜役眨著大而黑的眼睛,臉上頗是得意的神情,說道:“郵差原本每天十點就到了。今兒我看著他沒到,便跑去找他,卻原來他在路上崴了腳,走得好慢,比我還慢。我知道您著急等家裏的電報,就取了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擦拭著頭上不時滲出的汗。

白牧師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感謝道:“謝謝你了,孩子。跑了那麽遠,一定累了,去歇著吧。”

他有些遲疑,黑亮的眸子似乎是在詢問白牧師電報裏的內容,詢問白牧師的家人是否平安。

“沒事了,亨利,快去歇著吧,一會兒就要吃午飯了。”

聽白牧師叫他亨利,我心裏驟然一緊,隻是因為擔心電報的內容,也不便去問。看著他不無遺憾地轉了身,拖著僵硬的左腿,蹣跚地走了出去。

白牧師手裏捏著薄薄的信封,卻是沒有拆開。他站起身緩步走到彩色嵌花的玻璃窗前,眼睛看著窗外仍是茵綠的田野和山川,竟是入了神一般。

一聲宏亮的鍾聲傳過,時間到了十一點半。聽著這鍾聲,白牧師垂下眼,喃喃地念道:“別問喪鍾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

這段格言白牧師以前也是教過我的,此時此刻,這話卻讓我頓感不祥。

白牧師低下頭,撕開了信封。他抽出內裏的電報,淡黃的紙箋一端握在手中,另一端柔柔垂下。從背麵望去,這電報有三四行字,而白牧師卻像是在反複地讀著,臉上透著讓我捉摸不透的神色。

也不知看了幾遍,他最終抬起頭,手裏下意識地把信箋仔細折起,放入懷中。他走近適才我們對坐的桌子,在我對麵坐下。

“我恐怕不能再教你這一課了,”此話出口,他身子一顫,聲音竟是哽咽起來。

“白夫人,她也染上了流感。病得很重,已經出現了肺炎,怕是……我得回去。伊莎白在等我。”

他側過臉,盡力地不讓我看到他的淚水流出,卻是再也說不出話來。我心裏雖有千百的話要說,要問,卻也說不出,問不來,隻能愣愣地呆坐在那裏。

過了半晌,白牧師稍事平靜。他灰藍色的眸子中噙著淚水和歉意,輕聲叮囑道:“我回去這段兒,你的功課可不要落下,明年一開春便要考試了。我會寫信給你,好嗎?”

“不能留你吃午飯了,”白牧師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我得盡快上路,或許還能趕上去瀘州的船。”

“那我去碼頭送您。”

白牧師點點頭,把雙手放在我的肩頭,用力地捏了捏:“謝謝你,不過我想……我需要一個人待著,你明白嗎?回家去吧,替我向你父親道別。你會做個好孩子,對吧?”

從白牧師房間出來,便是一條南向的廊子。此時已近正午,廊子的盡頭是一片炫目的光亮。看著那光亮向前走,不一會兒便讓人覺著頭和腳都輕飄起來。我隻想著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卻不願在拱廊的欄杆上坐下。雖然看不到,我卻覺著背後有雙眼睛在目送我遠去。

愈向前,眼前光亮便愈是強烈,已分不出任何形製或是明暗。這光亮溶解了旁的一切,卻也隻是一片絢爛的空無。我不知此時自己的腳步是否還平穩,隻覺著必須得屏住呼吸,用盡全力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的地變得鬆軟,應該是走出了拱廊,踏上了泥土地。我的步子再也穩不下來,眼前似乎也從光明變成了黑暗。找不到可以倚靠的支點,隻覺著身子前後晃動,便失去了知覺。

那陣子黑暗可能隻是片刻,待得眼前重現光明,耳邊傳來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李少爺!李少爺!”

意識恢複地很快,環視四周,我好似半坐半躺在一棵碩大的榕樹之下。身邊正是剛才在白牧師屋中碰到的男孩。他右腿半跪,不方便的左腿僵直地伸在一旁。見我醒來,他咧開嘴笑道:“醒了?可把我嚇到了。”

看著他的笑容,心中忽然劃過一道亮光,雖說剛從暈厥中醒來,可回憶還是清晰地浮出眼前。

“你是亨利……我是說辛亥年……”

他又是咧開嘴,笑道:“您還記著?虧得我沒走遠。我從白牧師那兒出來,就想著再等等,說不定能聽著點兒他家裏的消息。可巧,就看見您走了出來。”

“謝謝你亨利,”我話剛出口,才發現就這麽短短地一會兒功夫,自己的聲音竟是弱到聽不清了。

“謝啥子?您在這兒是白牧師最親近的人,咱們不還有交情嗎?要說您剛才可是嚇人。”

“嘿,在這上帝住的地兒,我不敢胡說,可真像是見著鬼了似的。您那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麵,半點兒不動。我就在您麵前站著,可您就跟看不見似的,直衝著我就摔了過來了。這也算巧,要是摔在別處,說不準就傷著了筋骨。”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您這也不發燒,還是哪裏不舒服了?”

我輕輕地搖搖頭,積攢了片刻氣力說道:“我沒什麽事,亨利,就是剛才在廊子裏被日光照了眼睛,暈了一下子。喘口氣就好了。”

他放心地點點頭,然後突然有些害羞地說道:“李少爺,亨利這名字,後來城裏的先生給算過的,與我的生辰八字不合。爹娘給我起的名字叫德誠,要是不當著白牧師的麵,您也叫我德誠吧。”

我費力地笑笑,又閉上眼平緩了氣息,覺著剛才的頭暈已全然過去,便用手撐著地坐直了起來,問道:“德誠,你回來了,怎麽不去找我?這些年,我當你是出去耍,一定在外麵發達了,就不回來了。”

他想是跪得久了,右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找您去說什麽啊?”他不再看著我,轉過頭,手拍了拍僵硬的左腿,歎道:“我回來也有一年了,腿廢了,讓您見著又能怎麽樣?讓您給廢人賞口飯吃?要不是您暈過去了,我也不會跟您說的。”

話說到這兒,也就難免沉默。我覺著力氣恢複,便說道:“那我回去了。”

他見我身子還有些不穩,聲音也仍是顫抖,便著急地阻道:“李少爺,那可不行。您要是在路上再摔著那還了得。您等等,我跟白牧師稟告一聲,找個滑竿把您送回去。”

我連忙擺手,急著道:“別去打攪白牧師。我自己走回去沒事的。”

德誠也有些著急,抓住我的手,防著我起身,說道:“要不我背您回去?”

“我真的沒事。白牧師要回美國去,這就得走。這兒肯定事情很多,你可不能走。”

聽了這話,德誠臉上一片愕然,怕也是之前半蹲著的時候長了,腿一軟,撲騰一聲,坐在了地上,嘴裏喃喃地重複著:“白牧師要走,怎麽就要走呢?”

“白夫人生了病,病得很重,可能快不行了,白牧師要趕回去。”德誠是我第一個報知這噩耗的人。原本一想到死亡便心寒膽顫,但現在說了出來,自己心裏反倒是略覺平靜。

德誠一個勁地搖著頭,如著魔般似的,嘴裏喃喃地念道:“為什麽會是這樣?這不是尋死嗎?”

我站起身,覺著體力已恢複,便伸出手,把仍是出了神的德誠拉起來。我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揚起臉,雖是明白了我在寬慰他,但臉上仍滿是迷茫與恐慌。

“李少爺,你說白牧師這一走,還會回來嗎?他要是不回來了,我可怎麽辦呀。”

“我想他一定會回來的,”我盡量地讓自己的話說得斬釘截鐵。

“真的嗎,李少爺?可萬一白夫人有個好歹,他家小姐又是眼睛害了病,看不見的,這還怎麽回來啊?”

我擔心德誠此時惹得白牧師心煩,便提醒道:“德誠,現在白牧師心裏正難受,可不要去煩他。他是念舊的人,就算是不回來了,你的事情他自會安排的。”

德誠無奈地點頭說道:“李少爺,這是自然。你回去路上一定小心,我去幫白牧師收拾行李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後,把這事稟告了父親。他隻是搖頭,也為白家的噩運而歎息。父親讓管家備了一千元送給白牧師,另又備了半斤人參一並送到教堂,雖說未必能派上用場,總是我們李家的心意。

可誰知管家卻是把錢和人參原封不動地帶來了回來。不僅是這兩樣,他身後還跟著一瘸一拐的德誠。管家稟了父親,他趕到教堂時,白牧師急著趕路,已經奔瀘州去了,算算時間卻也是追不上了。

“這孩子,”他指了指身邊肅立著的德誠,“這孩子說是牧師還有一封信給少爺,隻是必須親自交到少爺手裏。我怎麽問他都是不說,也就隻好把他帶了來。老爺,您看這孩子這腿腳還不好,一步一拐的,走回來還耽誤了不少時候。”

父親掃了一眼德誠,倒也沒在意麵前這瘦弱而稚氣未脫的男孩為何如此固執。我心裏想著不知白牧師有何囑咐,或許是準備功課和考試的錦囊。接過德誠手裏的信箋,是白牧師最鍾愛的象牙色的紙,折成四方。

“親愛的喬治,

如此倉促分別,我實在抱歉。此時正是上帝,以祂無盡的仁慈與智慧,考驗我們之時。隻是,隻是我卻發現自己遠遠沒有為這考驗準備得當。我生命中永恒的北鬥,幫我渡過無數難關的白夫人,現在卻是自己正在經受更大的考驗。

我知道你可能因此對上帝和信仰有更多的懷疑。我隻是希望你知道,在信仰這上麵,總會有理性無法回答的問題,總會有邏輯顯得無力的地方,總會有看起來的不方便、不自由,乃至危險和苦難。可這恰恰就是信仰。你一旦有了那信仰的一躍,便會發現用邏輯無法理解的事情變得迎刃而解,便會發現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幸福。

正如我剛剛說到的,我自己此時也在經受著上帝的考驗,我還需平靜自己的心緒,自然也難給你更多的忠告。我隻是希望未來的時日中,至少是在我回國的途中,無際的大海能給我平靜和反思,屆時我會給你再寫信。

最後,在我走之前,還有一件小事要煩勞令尊和你。你記得今天見到的亨利?他是個可憐的孩子,自小失去父母,這幾年在外漂泊,腿又不幸殘疾。他很聰明,但是失去了好的教育,因此必須要有人給他規矩和教導。

他的頭腦更適合幫忙打理生意或是家務,而不是在教堂。或許令尊能夠在家中或井上給他找到合適的位置,這便是我的請求。

讓我們一起為白夫人祈禱吧。”

我把信的內容告訴了父親。父親聽了白牧師這請求,沉吟了片刻,轉過臉看著德誠說道:“井上的生意得學徒,你這腿也不方便,就在家裏跟著管家吧。”

事後我問德誠為何一直不提起辛亥年幫我的事情。那對爹和管家怕是要比白牧師的請求更來得重要。隻聽了一句,他便奮力地搖頭,而那原因,說來卻也有道理。當年他救我雖是及時,可大人們卻會把那看成頑劣,或許會給德誠些賞錢,但卻不能給他可靠的生計。更何況,他有些神秘地說道:“你孃孃要是知道了,說不準會恨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