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91年美國波士頓

1991年10月底,萬聖節將至,哈佛的校園裏也呈現出一派節日氣氛。周五的下午白太太打來電話。

“這個周末忙嗎?”她禮貌地問道。

我遲疑片刻,想著周末的幾個萬聖節派對和自己早該重整的社交生活。

“有一點忙。”我言不由衷地答道。

“哦,我理解,孩子。”白太太繼續著和藹的語調,“舅舅這幾天念叨著想找時間去奧本山公墓,去看看伊莎白小姐的墓地。我猜他會想讓你一起去的。”

雖是在電話上,可白太太的期望也能從話語中傳來。

“那,”我想著如何措辭,“我下個星期再看看?”

“我理解,我理解。下星期你要有空了,給我來電話好嗎?”

周五晚上,同宿舍的幾個室友約了去買萬聖節化妝派對的服裝。我在國內從未如此裝扮過,進了店裏,霎時眼花手亂。

“這件尤達長老的合適你,“大高個的Evan笑著對比他矮二十多公分的Jeff說道。

“一邊去!“Jeff虛空一拳,臉上帶著壞笑,說道:”我看你的頭發扮個莉亞公主倒是不錯。”

跟在他倆身邊,我禮貌地笑笑,心裏卻是愈發緊張不知這服裝中暗藏的深淺。不一會兒,他倆都選好了星戰中的戲服,看著我仍是手中空空,兩眼無神,Jeff拍了拍我的肩膀,問道:“你們在中國不過萬聖節吧?”

我無助地搖搖頭,答道:“就是聽說過。好像還看過新聞,有人把不好的東西放在糖裏麵。”

“你被洗腦了!”Jeff手指著自己的頭,“還是因為你們小時候沒糖吃吧?我們小時候不好好吃飯,我媽就說中國的孩子們還在挨餓呢。”

“哪有的事,”我淡淡地答道,“我們過節也有糖吃。”

“行吧,”他聳聳肩,“那你還要不要幫忙了?”

“謝謝你啦!”我低聲答道。

“這件怎麽樣,”他從靠牆的架子上取下一套黃色的衣服。“嗨,真不錯啊!有全套的衣服帽子還有假胡子呢。”

我上下打量著這套黃色的袍褂,黑色的呢帽,仿佛回到前清。

“這是什麽啊?皇帝的龍袍嗎?”我不解地問道。

“你不知道傅滿楚嗎?”Jeff嘴角含笑地問道,“他可太有名了。”

Jeff見我還是眼中茫然,把那頂呢子官帽扣在頭上,兩手捏著假胡子放在嘴邊,晃著腦袋,憋著嗓子念道:“傅滿楚博士是清朝皇室,有德國海德爾堡、法國索爾邦、蘇格蘭愛丁堡大學的學位。他會說至少五種語言,深諳十種酷刑,能調製二十種毒藥。”

“要扮個大壞蛋嗎?”我不安地問道。

“萬聖節可不就是要這樣?越嚇人越好啊!”Jeff高聲宣布道。“再說,這套衣服我們穿不合適,”他左眼一眨,使個誇張的鬼臉,“你穿沒事!”

周六的黃昏,對著鏡子裝扮停當。雖說看著自己貼著兩綹胡須的扮相也覺可笑,可興奮之情已難掩蓋。派對在一年級食堂,從Canaday樓過去要斜穿哈佛園。走出樓門時,心裏還有幾分緊張,畢竟以前從未以此形象見人。

剛拐過紀念教堂,卻是發現整個校園已被魔界占領。各類光怪陸離的角色四下嬉笑,而紀念教堂門前的樹上也滿是風中飄曳的衛生紙掛飾。

“這戲服真酷!”一個不認識的女同學笑道。

“怎麽樣,聽我的沒錯吧,”Jeff用胳臂頂了我的身側,滿臉都是得意之情。

懷德納圖書館門口,身穿黑服的殖民地法官和長發披肩、白衣飄飄的受審女巫拉著過往的同學照相留念。我們三個停下腳步,也排起了隊。

駐足不久後,卻是發現不遠的暮色中一個清臒的剪影似曾相識。待他再走近幾步,看得更加清楚,正是一周未見的李先生。他並沒在意身邊的嬉笑,隻是緩步前行。一念閃過,我忙轉過身,雙眼直盯著**滿身的女巫,心中默念千萬不要被認出來。

心中雖是這麽想,眼睛的餘光卻是能看到李先生的身影。他並沒有停步,可走得更慢了,足有一分鍾才從我的視線中消失。那天晚上的派對直到午夜之後才結束。雖不隻一個同學稱讚我的服裝酷炫,可心裏卻總覺著有雙眼睛在身後看自己。

周日清晨,八點才過我就醒了。窗外雖是天光大亮,可小徑上卻是鮮有人走動。經過一夜的狂歡,哈佛園還沒有完全醒來。

“這是Canaday樓嗎?”窗外傳來一個老年男音。聲音聽著是波士頓本地的口音。

“哦,是啊先生。不過你需要門禁卡才能進去的。”一個年輕的男聲答道,聽著像是樓上那位每天清晨長跑的加州同學。

“沒事,我在外麵等等就好。”老年男聲答道。

此時,我從窗中看出去,一層入口外,一位老者扶著欄杆小心地走下台階。雖隻是看到側影,我卻是認不錯的,那正是昨天晚上才看到過的李先生。

他走到紀念教堂的北牆下,手扶著牆壁上的藤蔓,站定了身子。我盼著他站站就走了,他卻是在牆邊的木椅上坐下,神情肅穆,眼看著遠方。

那時天氣還不寒冷,秋日的陽光也該暖人。隻是李先生坐在陰影之中,一陣微微的秋風襲過,藤蔓上黃葉挲挲,他花白的頭發也隨風而動。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心中羞悔之情湧過,忙著穿好衣服。想了想,又拎起書包,出了門。

雖說做出一副偶遇的樣子,可和李先生打了招呼,卻是難抑臉上的微紅。

“我聽白太太說你這個周末很忙,”他拍拍身旁的椅麵,示意我坐下。

“哦,有個很大的習題集要做。“我低下頭答道。

“沒事,我醒的早,在學校轉轉,”李先生緩聲說道,“你要是忙,你就先去忙吧。”

“我陪您一會兒吧,”我想著這麽說該能讓自己心中的內疚舒緩幾分。

“昨天有個萬聖節大派對?”他微笑著問道,卻是沒等我作答,就接著說,“我剛才過來,看見紀念教堂門前的樹上還掛著手紙。以前可是不敢這樣,那時候每個周日早上學生們都得上教堂。”

“那時候您也來嗎?”我想起了飛機上李先生的禱告。

他沒有馬上回答,卻是喃喃地說道:“以前這一片都不一樣。這座教堂也是後建的。”

“你還是忙吧,”他邊說邊站起身,“白太太一會兒要來接我。”

李先生順著教堂邊的小徑走開,在光影之中眼看著就要拐出我的視野。

“李先生您等等,”我跑著追了上去,“我陪您一起去。”

秋日在劍橋行車如詩似畫。楓樹、橡樹、榆樹的樹冠異彩紛呈,公路在這個年輕的國度中最古老的村鎮間曲折穿行。路旁的房子,掩映在森茂的草木之中。寒來暑往,日月經天,那裏兩、三個世紀以來,曾見證了獨立與自由的暢想,哲人與教育家的沉思,朗費羅和洛厄爾的詩句。

奧本山公墓坐落在奧本山街和布拉特爾街交匯的地方。一扇大鐵門後,幽靜的小路蜿蜒而行,通向一片樹林。進了那扇鐵門,此間的景象令我著實驚訝。

幾萬棵樹遍布四野,不乏比美國的曆史還要長的原生古木。空氣中凝滿了草木的溫潤氣味,耳邊簌簌的盡是枝葉的輕柔聲響。沿途紀念碑自然成序,或倚小徑,或隱草叢,或三五成組,或獨立一隅,或古雅而高貴,或華美且雍容。

仔細看過去,歲月給花崗岩浸上了不同的色調,新近才安放的保持著灰色的莊嚴,而曆經風雨的墓碑則現出深褐的斑駁。無論是巍峨高塚,還是平平小碑都肅穆整潔,絕無荒蕪之虞。

我們沿一座石橋跨過一個大池塘。水中睡蓮盛開,池畔薑草在微風中搖曳。橋頭巨木參天,濃蔭華蓋遮住了半片天空,向上望去,秋日清亮,枝葉間萬縷金光閃動。

轉過一座巍峨的羅馬亭,山坡後林木愈蘢,寂靜安和。這裏的墓碑不見恢弘之製,有些幾近埋沒在百草之間。周六的清晨,尚無他人祭掃,遠近隻聽得我們輕緩的腳步聲。

“媽媽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白太太說著,指向一叢長青灌木的後麵。“工人們一個小時之後才會來,所以我們可以有一會兒時間獨處。”

繞過草木,一尊精巧的雕塑展現在眼前。這是一位生著雙翼的女神。她臉龐溫潤,雙目含情,柔美的秀發由一根絲帶束起。盡管絲帶是用花崗岩雕刻而成,飄揚的姿態卻將絲綢柔軟的質地和微風的無形刻畫得惟妙惟肖。她雙手托著一本敞開的書,搭在膝上,好像正在翻飛的書頁間閱讀文字。

女神腳下,是梯形的底座。一塊已經綠鏽斑駁的銅牌上麵簡潔地刻著:伊麗莎白·普特南·白靈頓,1898—1958。下麵是幾排凸起的點字,該是盲文的墓誌。

李先生前行一步,我為了扶他也跟上前去。他單膝跪下,撫摸著雕塑和銘文。他的手雖已蒼老粗糙,可他的撫摸卻仍是柔情脈脈。

“真美,”他輕聲道。

他把頭轉向白太太,深情地說道:“伊莎貝爾,我真希望你姐姐可以看到這個。”

聽到“姐姐”,白太太身子一顫,眼圈竟是頃刻間就紅了。

我扶李先生起身,他從那隻舊布袋裏取出一團仔細疊好的薄紗。那紗疊得很小,慢慢展開,有了半張信紙的大小,上麵隱約看到纖細的墨水字跡。字跡隨著年月已變得斑駁,有些地方的紗也不再完整,但還是能看出是工整書寫的英文。

“49年我最後一次見你姐姐,她把這封信交給我,有朝一日寄給你的媽媽。”

“四十多年了,我才做到。現在你媽媽不在了,我把信帶回來,其實也是為我自己有個交代。”

聽到此處,白太太已是淚流滿麵,哽咽不止。

“伊莎貝爾,我可以把這封信讀給你媽媽聽嗎?”李先生問道。白太太默默點點頭。

“親愛的伊莎白小姐,

請原諒我這麽久沒有寫信給你。喬治舅舅將告訴你我正處於怎樣一種特殊的情形中。在過去一年半裏,我無法與外界交流。聽喬治舅舅說,你近來身體欠佳,我很是惦念。請原諒我在十四年前不辭而別,沒能報答你對我和伊莎貝爾的照顧。

我的國家正在經曆她曆史上最偉大的一場變革。就在幾天前,一個新的共和國宣布成立。一部偉大的憲章將賦予國家獨立,人民自由與幸福。所有人都為了這個好消息歡欣鼓舞,即使我們這些處境特殊的人也是一樣。

我們中國人一百年來的夢想終於成真。我們的國家已經深受苦難多年,現在終得自由,我們的人民已經忍受那麽久的欺淩,現在終獲幸福。我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多高興啊!我的朋友們和我都高歌歡慶、喜極而泣。

我們這樣的情形應該不久了。也許幾周,或者至多幾個月,我們就可以和同胞們一起建設新中國了。我若有機會,會設法去美國看你,但我還是要回到中國的。在這麽多年的戰爭和破壞之後,有太多的重建工作需要我們去完成。

當然,也有可能我再也沒法見到你了。請相信我,這並非因為我對你的愛減少了,而是因為我對這片土地的愛在我的血管深處流淌,因為那些我深愛的人們已經為這個國家獻出了生命,我選擇永遠把這裏當作家。

如果那樣的話,伊莎貝爾會成為你的女兒,這是我們已經商量過的。盡管我們失去了生母,但你一直都是我們的媽媽,而我們也將永遠是你的女兒。

親愛的媽媽,謝謝你給我們所有的愛。永遠愛你!

你的女兒

莎拉

1949年10月26日”

“伊莎貝爾,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待一會兒。”李先生說道。我扶著李先生在石椅上坐下,靜立片刻後,便同白太太一起默默走開。

這片地方遊人罕至,隻有親屬才會前來憑吊。靜寂中,可以聽到大自然無數聲音的交響:草在腳底碎裂,枝葉彼此摩挲,偶爾會有杜鵑和伯勞的鳴唱,甚至是飄忽而過的秋風。

“學校裏都順利吧?”白太太用中文緩慢而艱難地問道。

“目前還不錯,不過有時候也會覺得有點兒不太習慣。”

“是想家嗎?”

“也說不上特別想,”我答道。

“那你的室友,同學對你好嗎?“白太太關切地問道。

“哦,他們人都還不錯。不過,怎麽說呢,就是覺著還不是能完全融入,甚至有的時候是格格不入。”

“你想說說嗎?有時候說說能感覺好一些。”

“其實也就是一些小事。比方說我有些英文的音發不好,室友就告訴我那樣不對。他們也不是壞心,可我覺著挺不舒服的。”

白太太點點頭,鼓勵我繼續說下去。

“大的事,就是無論怎麽跟他們說,他們都搞不明白中國是怎麽回事。我有個室友,還是準備學東亞研究的呢,他問我是不是家裏已經給我指腹為婚了。我開始還和他們爭,後來想著這一年都得一起吃住,還是算了。”

“我能明白,孩子。不要說你了,我自己有時候還會覺著不能融入呢。”

“白太太,您英文說的那麽好,您是怎麽練的呢?”

她遲疑片刻,好像在決定什麽事情,然後說道:“我猜舅舅還沒有給你講過我們的故事吧。這段我來講也好,也許能幫助你理解整個故事。”

“其實,我和姐姐應該是生在美國的,就在波士頓。我們的親生父母祖籍是在中國。”

“那時候可和現在不一樣。完全的不一樣,是另外一個時代。過去,中國移民在美國的日子太難了。”

“關於我父母和我們出生後一兩年的事,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媽媽—就是伊莎白小姐說,他們應該是做生意的商人。那個時候,美國政府嚴格禁止中國婦女來美國,隻有商人才可以帶妻子來。世紀初的唐人街幾乎全都是男人。”

“後來,我的父母在1918年的大流感裏去世了。”

“我聽說那次大流感死了幾千萬人。”我說道。

白太太慢慢點點頭,歎了口氣,好像又想起了幼年間淪為孤兒的傷心往事。

“我後來在檔案裏查到,這場瘟疫傳到波士頓的時候已經很嚴重。我想我的親生父母當時一定是害怕去醫院,他們肯定擔心會因為染了病,被遣送回中國。”

“不過呢,其實醫院也沒什麽幫助—那才真叫聽天由命。人人都害怕會送命,可媽媽還是會來唐人街的主日學校,幫助那裏隔離和照顧病人。她告訴我,她就是在那時候找到了我們這對孤兒雙胞胎的。”

“她一定非常勇敢,”我歎道,心中對這位伊莎白小姐肅然起敬。

“媽媽不隻是勇敢,她還感到了一種與我們之間的特殊聯係。她經常對我們說,她在心底感到自己也是半個中國人。她出生在中國,她失明前看到的最後景象就是中國的景象。她常說,她能從那場可怕的熱病中挺了過來,一定是上帝的旨意,從此她一點也不怕呆在病人中間了。”

“人說,六歲之前幾乎沒有記憶。可我真的覺得自己記得她在找到我們的時候的樣子。而且那個畫麵特別的清晰。我問過姐姐莎拉,她說她也是一樣,也記得那麽清楚。”

“我們兩人都記得待在一間非常黑非常小的房間裏。我們一定是被放在那裏很久沒人照顧了,也許已經有一整天,又餓又衰弱。我們的親生父母應該也是信教的,所以我們就喊著呼喚著耶穌的名字。”

“後來,門開了,一片亮光射了進來。母親就在這片光中出現了。她琥珀色的頭發和身上的白裙被那片光照得發亮。”

“那時候,我們就覺著她像天使一樣,她朝我們伸出手,溫柔地撫摸我們。我當時不知道,那是因為她雙目失明,手指就是她的眼睛。”

“她救了我們,也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她是是母親,也是我們的第一位老師,教我們《聖經》和其他的知識。”

“您記得李先生嗎?”我問,“他也是在那個時候來的吧,對不對?”

“那個時候啊,喬治舅舅就住在我們家,他白天上學,晚上和周末,有時和白牧師談論一些深奧的問題,有時候和母親坐在一起,為她讀書。”

“不過呢,我最喜歡他陪母親出去散步了,因為我和莎拉也能一起跟著。那情形看起來一定很奇怪—你知道我的意思嗎?旁觀的人肯定不明白我們是什麽關係。現在回想起來,我猜舅舅也會覺著有些尷尬。不過,我們根本不管,有機會就一定要跟著一起出去。”

“雖說莎拉和我是雙胞胎,可我們倆其實區別很大。莎拉外向、活躍,她也更多覺著自己是個中國人。”

“有一次,舅舅帶著我們在波士頓,被幾個小男孩追著罵‘中國佬’,還問我們豬尾巴辮子哪去了。舅舅沒說話,可我被嚇哭了,抱著舅舅想跑。隻有莎拉卻跑過去跟他們對罵。”

“後來舅舅回中國去了。再後來,莎拉為了抗日,也去了中國。她沒有和我們道別,自己跑去的。”

“哦,”我輕呼出聲,有感於這兩位老人的生活中卻還有如此多的跌宕。

“有點難以置信是不是?”白太太努力地笑了笑,眼中卻是能見著隱隱的淚光,“我們倆是雙胞胎,雖然性格不一樣,可其實是有感應的。臨走前的一天晚上,她問我,信不信孿生姐妹間心心相通。”

“她沒等我回答,隻說她自己相信這個,相信即使我們分開了,心也會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她不見了,留了一封信給媽媽,一封給我。她到中國去了,去和日本人打仗。媽媽試著勇敢地麵對這件事,告訴我說莎拉在中國,也是做上帝的工作。可是我難過極了。”

“開始我有點恨她,為什麽這麽大的事不和我商量。漸漸的,她說的那種心心相通的感覺就來了。說不準哪天,我就會夢見她,甚至覺著自己能看見她。”

“49年的秋天,一天早上,我從夢中驚醒,渾身冰冷。我又夢見了莎拉。從前關於她的夢都非常清晰,就像電影一樣,但是那天的夢卻淩亂模糊。睜開眼睛,看到牆上有一小片光斑,懸著、飄著,好像在尋找著什麽。接著就消失了,就像它出現的時候一樣神秘。”

“我起來,拉開窗簾。天很早,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找著光斑的來處,卻看到一隻蝴蝶,正在窗前撲扇著翅膀。它時近時遠,但就是不會飛走。”

“忽然,我覺著心一陣疼。我心裏知道,她那天清晨是來和我道別的。”

淚水再次湧上了她的眼睛。她自覺失態,忙著擦拭臉上的淚水,也試著平靜下來。

“好啦,故事就先講到這吧。咱們去找舅舅。”

回到伊莎白小姐的墓地時,我看到兩位健壯的工人在雕像和墓石前用鐵鍬挖了一尺見方的坑。李先生莊重地站在墓旁,手裏拿著那隻布袋。

一位工人遞給他一隻鉛匣,李先生把信和一隻玉鐲收入匣內。那隻玉鐲和白太太手腕上戴的一模一樣。

鉛匣被安放在剛剛挖好的坑裏。填土的時候,我聞到了秋日的木葉與新挖出的泥土混合後令人鎮定舒緩的氣息。白太太沉默不語,李先生喃喃念道:

“這裏也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