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民國初年四川自流井

雖說我心裏好受些,但幺妹的病卻是一連幾日沒有起色,請來的大夫也渾然看不出所以然,自是讓人揪起心來。重陽過後一個禮拜,清早我還未起,便聽著四麵腳步嘈雜,鄰院還隱隱傳出啼哭和嚎叫聲。我心裏一沉,想著莫不是幺妹有什麽不好,忙披上衣服,奔了過去。

隔壁院子裏嬢嬢住正房,幺妹的房子則在東邊。我剛跑進天井,便聽著東房裏嬢嬢尖銳的哭聲,連綿不斷,一陣緊似一陣。進了屋,見著嬢嬢側身坐在床沿上,眼眶和臉頰上還帶著幾塊烏青,想來還是重陽那日被父親責打留下的。她見著我,一時急得說不出話,渾身打顫,淚水又止不住地湧了出來,把鬢邊的亂發都打濕了。

“友然,快去求求老爺救救你幺妹吧。我早上一過來就見她說胡話,額頭燒得滾燙的,嘴巴裏也不知說的什麽,再不救就沒命了。”

說完這話,嬢嬢頹然跌坐在地上,又是泣不成聲,眼看著這邊又要倒下一人。她身旁的幺妹,眉頭緊鎖,嘴唇幹裂,臉上已失去了往日的紅潤,泛著臘白色的光,看起來有些怕人。

我的手剛碰上她的額頭,便覺著一陣灼熱,而幺妹也似被擊了一般,身子抽搐一下,臉上一陣痛苦的神情。我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地喚著她的名字。叫了幾聲,也不知幺妹是否聽到,隻是看見她的雙唇翕動,隨之傳出了微弱的聲音。

看到此處,嬢嬢已是泣不成聲。她跪在床前,握著幺妹的手,嗚咽地喊道:“幺妹,你可不能走。你走了,娘一起陪你去。”她側過臉,無奈地看著我,懇求道:“友然,友然,你聽聽幺妹想說什麽。她要什麽,你一定求老爺答應她。”

我俯下身,把耳朵貼近幺妹的嘴唇。她的聲音斷斷續續,開始我隻當是痛苦的呻吟,再仔細聽下去,卻是分辨出了幾個字:“哥,救我,腳痛死了。”

我尚不明白幺妹為什麽發燒時會腳痛,嘴裏喃喃地重複著這話。忽然間,嬢嬢似是明白了什麽,猛地從地上彈起,站直了身,不顧一切地把我拽開。

嬢嬢跳上床去,把床邊的帷幔放下。我在外麵,隻隱約看著她揭開了幺妹身上蓋著的被子,然後便是一聲淒厲的叫聲:“我的娃兒,你這是何苦呢。都這麽大了,這腳哪還能裹得回去啊。”

此時,過往這一個禮拜的事一幕幕重現,我終於明白了幺妹這病的來由。那日父親責罰嬢嬢後,幺妹便和我說起裹腳的事情。我隻當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說笑,誰知幺妹卻是當真了。幺妹本想瞞著眾人,自己纏了,在**佯裝生病幾日,到時生米煮成熟飯,即便是父親也就沒有辦法了。

幺妹隻是從嬢嬢那裏聽說纏足是很痛的,便一直忍著不告人。她想著能夠快快地把腳纏好,便捆得太緊,又一連七八日沒有放,血脈不通,幾個腳趾都變得烏黑,潰爛。如此毒素放了出來,便突發高燒,病勢危重。

哭了一陣,嬢嬢終於想起既然是因纏足致的病,而非其他頑症,說不準還有的救,便急著說要去烏井沱求父親找大夫來給幺妹醫病。

聽了這話,幾個下人都麵露難色,想來是因為父親對嬢嬢的氣還沒有過去,這“閉門思過”未完就讓她出門萬一父親怪罪了,眾人都會受罰。我正要幫著嬢嬢說話,轉念一想,幺妹這是外傷,自然是西洋大夫治起來更妥當些,還不如我自己先去教堂裏去請在此籌備醫院的英國醫生。

我給嬢嬢講了這法子,她自是感激的話說個不停。雖說幾個下人仍是心虛膽顫,但究竟是跟著我,也就不多羅唆,一起去教堂請大夫去了。

那英國大夫的名字我已記不起了,隻記得他有兩大撇八字胡,胡子兩邊精致地卷起,總是梳理得井井有條。他人雖是已經五十多歲,可兩頰紅紅的,便如個後生一般精神好。我說了幺妹的情形,雖然語言遠非流利,但大夫還是明白了情形的緊急,便忙著在皮包裏收了刀、剪、紗布、藥瓶和注射器。

“這病是很危險的—是壞疽,再晚幾天恐怕就沒救了,”大夫臉上神情嚴肅,看來情形確實危急。

“不過,現在還好,”他抹了抹左邊的胡子,隨即打開了棕色的皮包。“我帶了血清,”他舉起一個小玻璃瓶說道。大夫看出我並不明白血清是什麽,便接著解釋道:“這個可以幫你妹妹退燒,治療感染。”

聽說有了藥,我興奮地點點頭,忙著問大夫幺妹什麽時候能痊愈。

他抿緊嘴唇,搖搖頭道:“沒有這麽簡單。你明白嗎?壞疽就是說她的兩邊幾個腳趾都感染了,有些組織已經壞死了,你明白嗎,皮和肉已經死掉了。”大夫盡量用簡單的英文向我解釋著幺妹的病情。

大夫看出了我的不安,灰藍色的眸子裏顯出和藹和同情:“年輕人,你妹妹的傷很嚴重,隻靠血清是救不了她的。我需要給她做手術,你明白嗎?做手術,把壞死的部分切掉,”他做了一個快速有力的手勢,掌邊就好似刀刃,向下切去,“再上藥,生命就沒有危險了。不過這不是小事,你知道嗎,她的腳可能要失去一部分。你太小了,做不了主,還是問你父母吧。但是不可以耽擱的,時間越久危險也就越大。”

這時我的臉色一定也變得極是難看,嬢嬢緊張地握著我的手,焦急地詢問著醫生的話。我低下頭,不敢看著嬢嬢的臉,隻是簡單地把醫生的話重複了一遍。

孃孃又是一聲淒厲的哀嚎,淚水也滴在了我的手上:“友然,要是幺妹沒了腳,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啊。”

我自然明白她的心痛,可英國大夫所說的道理也是不差,若不即刻做手術,那麽或許命不保了,或許將來為了保命,還會要切更多。

看著嬢嬢也下不了決心,我便和她商量道:“要不還是我去稟告爹爹吧,時間耽誤不得。”

我把這事告訴了醫生,他聽說往返要差不多一天,臉上登時滿是不悅:“太長了,太長了。等你回來,估計整個腳都會爛了,到時候恐怕要做手術也來不及了。”

“難道就沒有不動刀的法子,能先穩住病情?”我焦急地問道。

這無意間的話,卻似讓大夫找到了一線曙光。他摸著胡子,點點頭說道:“如果隻是不動刀,倒也有個辦法。我在你們家鄉,發現你們中國的醫生治這病有一個秘密的方法,是用蛆,你明白嗎?白色的蟲子,把死掉的皮肉吃下去,然後再用你們井下產的一種特殊的顏色深的鹽水浸泡。這樣反複幾次也有用的。”

“不過你要知道,這樣也就是不用刀子,壞掉的皮肉最後還是長不出來的。而且,要是做手術,我用麻醉的,你懂嗎?打上一針,她就不疼了。不做手術,那就會疼很多天。最後要是不管用,還是得要做手術的。”

看我臉上還有些迷茫,大夫又補了一句:“年輕人,你明白了嗎?既然你父親不在家,你母親這麽悲痛,你就必須要勇敢,你懂嗎?勇敢,這樣的決定很難,很痛,是不是,但你要為了你妹妹勇敢,好嗎?”

或許是這幾句鼓勵,讓我下定了決心。我看著大夫,點點頭,說道:“按您說的做吧,我們同意。”

接下來,大夫便一連串地發出各項指令。我陪著他安排下人們找蛆、找鹵水,另派出人給父親報信。到了下午,血清似是起了效果,幺妹的臉不那麽臘白了,溫度也退了些。掌燈的時候,幺妹終於睜開了眼,看到她娘,便哭了出來,嗚咽地問道:“娘,我死了嗎?腳痛死了。”

唉,幺妹那時真是受罪。確如大夫所說,他這方子雖然不用動刀,可那痛卻真是不好受,特別是用鹵水泡腳時,幺妹痛得身上一陣陣抽搐,額頭上也滿是汗珠。

第二日下午,父親也趕了回來。聽我回話時,他隻是吸著水煙,一言不發,最後搖頭歎道:“作孽啊。這事不可對外說。若是將來培真問起來,更不能提一個字,明白嗎?”

如此過了半個月,英國大夫又給幺妹打過三針血清,她的傷終歸沒有大礙了。臨了,大夫說這鄉間的秘方倒也神奇,最後幺妹隻是左右各丟了兩個腳趾,而若是由他手術,怕是小半個腳掌都要切掉。

天幸我選對了路,沒讓幺妹落下終生的遺憾。不過雖說看不大出來,可她痊愈之後我們才發現幺妹隻敢慢慢地走動,若是走快了,便會身子不穩。幺妹小腳沒有纏出來,卻落個同裹腳女人一樣再也不能跑了。幺妹的性子也變了很多,自此再少言笑,也不來書齋找我一起看書了。

幺妹養傷的那幾個月,父親很少過問起她的傷勢。嬢嬢自然是時常嘮叨著她和幺妹命苦,嘮叨父親全然不在意自己的骨肉。我自然看到的更多,也察覺出父親的話越來越少,煙卻是抽得越來越多。

日子進入了陽曆十二月,報上便登了出來,七號各省的國民代表推戴告竣,到十一號,在北京投票國體事宜。這投票也是沒有一絲懸念,國民代表們自然全票同意了恢複帝製。翌日一早,大總統三推、三讓之後終是接受帝位。

沒多久父親便從羅大人處得了消息,蔡鍔將軍已安全返滇,義旗一舉,舉國震動,護衛國體之戰遂起。雲南遠在天南一隅,護國便必須北上,而四川自然也就成了護國軍和北洋軍的必爭之地。剛過臘八,護國軍便一路打進了四川。大寒那日,我們南麵的敘州被護國軍攻克。

敘州不過百裏之遙,不幾日原先守備的駐軍便分路潰敗到了自流井。此時城裏自是人心惶惶,既怕護國軍一路追殺過來,又恐袁軍在此長日鎮守,禍害鄉裏。

嬢嬢必定是聽下人們說了四處的戰事,卻也不顧辛亥年的教訓,又勸父親去湖北她老家避禍。換了往日,以父親的性格和心境,必定又會申飭她一番。可自幺妹傷好之後,嬢嬢幾個月裏沉寂了許多,或許因為這沉寂,父親便也對她多了幾分好臉色,對這出去避禍的說法也隻是不置可否。我猜想父親此時對這整個世道也是同樣的不置可否,普天之下又哪有什麽可以避禍的地方了。

又過了些日子,果然如羅大人所料,南充的張表方先生說服了袁軍的鍾體道部在南充起事,整個川北也隨之宣布獨立。他遣人與父親相商,有意請父親出山參與川內善後事宜,而父親仍是不置可否。

到得三月間,袁世凱看著帝製也辦不下去了,便宣布撤銷帝製,還是接著去辦共和了。撤銷帝製的通電傳出後,我去問父親這亂子是否就此能完了。他放下水煙,長長地吐出一口煙,煙霧在他臉上似是愁雲般籠罩。

“然兒,你慢慢大了,也不能隻是念書了,關心國事也是好的。”

父親又吸了幾口煙,輕歎一聲:“國事多舛,恐怕也不是這一時一刻便能平複的。”

“可是大總統不是不搞帝製了嗎?難道蔡將軍他們不會就此罷兵?”

父親搖搖頭,手裏撥弄著煙壺上的銀鏈,憂心地解釋道:“怕是沒這麽容易。古語雲,兵者凶器也,戰者危事也。一旦開打了,便難拉回來。不拚個你死我活,雙方都不會罷手嘍。我若是蔡鬆坡,也不會就此罷手的。我停了,說不準大總統緩過勁兒,又會再打過來。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所以爹爹當初便希望有人能勸住大總統?”我這問話剛一出口,心裏便是一驚,後悔自己怎麽把這偷聽來的話說露了嘴。

父親倒是沒有在意,也沒多想我從何而知。他眯起煙,望著遠方,似是在思索,半晌功夫,終於又開了口:“然兒,你看這人養狗,要讓它溫良,那就不能拿活物的血去激它,這野性也就不會出來。可一旦見過活物的血、嚐過血了,這野性就再也改不了了。”

說到這,父親停了下來,看著我,眼神中既有愛憐也透著無奈。我自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這戰事便如那血,一旦見著了、嚐著了,人的野性也就放出來的,便會連年戰事不斷,永無寧日。

“最近美國有信來?”父親岔開話題,問起了白牧師剛到的一封信。

我點頭答道:“因為打仗,這信在路上耽擱了好幾個月,昨天早上才到。”

父親臉上浮出了一絲欣慰,輕聲問道:“白牧師怎麽說?”

“他說到秋天,他女兒便去學校裏寄宿讀書了,那時他就啟程。”

“好,”父親滿意地點點頭,“世道這麽亂,國家不幸呀。爹說話就是半百的人了,也就無所謂了,隻是盼你能過上安穩日子。這幾年恐怕國家少不得兵荒馬亂,你還是趁早出洋,在外麵多待些日子,待到國家安穩了再回來。咱們李家家業還在其次,這血脈可不能斷了。”

民國五年,本應該也有一小慶,可最後變成了國喪。五月間,袁世凱最信任的陳宦為局勢所迫,在成都宣布四川全省獨立。接著北洋舊部的湯薌銘也反了,正所謂催命“二陳湯”。

自此洪憲帝夢徹底告破,不到一個月後,袁世凱歿了。辦共和也好、辦帝製也好,大總統也罷、皇上也罷,皆歸為洹水之濱袁林下的一抔黃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