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天兒降

蘇琴迷迷糊糊的醒轉過來,稍稍動了動身子,肩頭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啊……”呻吟了一聲。張開眼睛看了看,左肩頭已經被包紮好了,隻是仍有些許血水滲出來。

“噔噔噔”一陣疾步小跑,過來一個人。“西伯,你醒啦!”一個嬌嫩的童聲在耳畔響起,呼吸相聞。

蘇琴轉過頭一看,是個五官精致,十分喜人的小男孩兒,不過四五歲的模樣。一張胖乎乎的小臉蛋兒,雙臂一橫,連同身子一起倚靠在床邊,一雙黑漆也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似在說話。

蘇琴情不自禁的抬起右手,在小男孩兒的臉蛋兒上輕輕掐了一下,“你是誰呀?”

小男孩兒不情願的被蘇琴掐了一下,很委屈的說道:“西伯,腫麽你們大人都愛掐阿飛的臉啊!”

蘇琴見小男孩兒很委屈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原來你叫阿飛。你怎麽叫我西伯啊?”

阿飛清脆的答道:“係西父告訴我叫你西伯的!”

“什麽‘西父’‘西伯’的,我怎麽聽不明白!”蘇琴心裏納悶,想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忍不住又是捧腹大笑。

“阿飛,你說的‘西父’是師父吧!”蘇琴伸手要掐阿飛的臉蛋兒,但見他微微一躲,轉而用手摸摸他的頭。

阿飛爭辯道:“我也說的‘西父’,我沒說‘西父’!”

蘇琴忍俊不禁,但見阿飛著急的模樣,強自壓著笑意,問道:“是不是你師父幫我包紮的傷口呀!”

阿飛使勁的點了點頭,一雙大眼睛突然一亮,湊近蘇琴說道:“西伯西伯,你這傷口係不係壞人給你打的!”伸出小手輕輕的碰了碰蘇琴肩頭的傷口處。

“對呀,你怎麽知道的?”蘇琴微微一笑。

“我知道的可多了呢!”阿飛得意洋洋的說道,“西父說,西伯是天下第一大英雄,經常打壞人!”

“是麽?”蘇琴聽了精神一振,忍痛側了側身子,追問道:“那你師父都說我什麽了?”

阿飛聽了旋身站到屋子當中,神氣十足的說道:

“玉麵郎君蘇燕飛,單人匹馬鬥群賊。

天柱峰,有悍匪,惡人不鋤誓不回。

張手電,合手雷,賊人恨娘少生腿,眨眼化成灰。

若問英雄當屬誰,玉麵郎君蘇燕飛。”

阿飛一邊說著,一邊神氣十足的手舞足蹈。隻不過他年幼,說話吐字不清,將“郎”念成“囊”,將“蘇”念成“書”。

蘇琴在旁邊聽著,不免心頭一熱,沾沾自喜。他見阿飛如此天真爛漫,真真的招人喜愛。

招了招手,將阿飛招到身邊,用手摸摸他的頭,眼中滿是喜愛。聽阿飛所說,他的師父當是自己的師弟,莫非是他不成,因開口問阿飛:“阿飛,你師父是誰呀?”

“西父就係西父啊!”阿飛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望著蘇琴,似乎在說師伯怎麽會問這麽奇怪的問題。

蘇琴微微一笑,心想這阿飛也不知道師父叫什麽名字。

這一番交談,阿飛與蘇琴更加親近,伸出一隻胖乎乎的小手,理了理蘇琴雜亂的頭發,“西父要阿飛在家裏照顧西伯,他一會就回來。西伯你可要聽話哦!”

蘇琴忍不住噗哧一笑,滿口答應著:“好好好,師伯聽話!”

阿飛得意的說道:“西伯係大英雄,阿飛照顧西伯就係小英雄!”

阿飛又湊近蘇琴一些,眨巴眨巴眼睛,問道:“西伯,你渴不渴啊,我去給你倒水去!”被阿飛這麽一說,蘇琴倒真覺得喉嚨發幹,口渴的不行,但是要一個孩子照顧自己,他又不好開口,稍一遲疑間,阿飛“噔噔噔”疾步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就見阿飛雙手捧著滿滿的一碗水,邁著小碎步,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西伯,水來了!”阿飛壓低了聲音說,仿佛他聲音一高,碗裏的水就會跳出來一般。他不錯眼珠的盯著碗裏的水,直到蘇琴將碗接了過去,這才鬆了一口氣。

蘇琴端起水正喝著,隻聽阿飛高興的叫道:“西父,你可回來了,西伯醒了!”說著,“噔噔噔”跑了開去。

蘇琴心頭微動,放下碗抬頭一看,隻見阿飛雙手正拉著一個身量不高的年輕人,這人顴骨高聳,鼻梁直挺,兩道黑眼眉,一張薄片嘴。見了蘇琴,雙眼登時現出淚花,喉嚨上下動了動,似要說些什麽,終究忍住了。他將手裏的一串糖葫蘆遞給阿飛,“阿飛,你去院子裏玩一會兒,師父要跟師伯說說話。”

阿飛接過糖葫蘆,點點頭,“嗯”了一聲,試探著舔了舔糖葫蘆上麵的糖人,吧嗒吧嗒小嘴兒,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年輕人回身把門關上,走到蘇琴床前,突然雙膝跪倒,說道:“師哥,許雲給您見禮了!”

“快起來!”蘇琴躺在**,一伸手沒能夠到許雲,但他在許雲麵前說話,自有幾分威嚴。許雲連忙起身,過來將蘇琴扶坐起來。

蘇琴肅然說道:“昔日蘇某一時好勝做下錯事,已然將自己逐出師門,你也不必再用舊時稱謂。”言語之中有幾分懺悔,又有幾分決然。

蘇琴與許雲本是一師之徒,學藝於少林寺羅漢堂首座智光大師。二人都是俗家弟子,蘇琴敏慧聰穎,學藝數載,自覺有成。一日智光大師與二人切磋較技,蘇琴一時好勝之心陡起,一掌將師父打翻在地,昏死過去。

蘇琴自以為師父被自己一掌打死,嚇得他魂飛魄散,拔腿就跑。事後雖然聽說師父未死,卻再也不敢回山,他自知此事做得大逆不道,自己將自己逐出門牆,閉口不言師門。是以江湖之上,絕少有人知道他的師承來曆。

許雲見蘇琴自逐師門,不許他稱呼自己師兄,略一沉吟,說道:“既如此,你我二人也算是舊交好友,我就稱呼你蘇兄如何?”蘇琴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

許雲說道:“蘇兄,你怎麽會得罪了‘搖頭獅子’?”

“搖頭獅子?你是說那個頭發蓬鬆的大腦袋?”蘇琴並沒有聽說過這人,是以跟問了一句。

許雲見蘇琴並不知道此人,因說道:“對,此人名叫趙雲鵬,因其頭大如鬥,還有個搖頭的毛病,故此江湖人稱‘搖頭獅子’。這人本是河間人士,自從你掌震九山十八寨豪雄之後,北方綠林甚是平靜,隻是最近一二年,頗有以此人馬首是瞻的苗頭。這‘搖頭獅子’一向盤踞北方,不知此次來到利州所為何故?”

許雲常年行走江湖,於江湖掌故頗為了解。反倒是蘇琴,自從南宮燕香消玉殞之後,隻在成都府附近逗留,即便如此,十日當中還有九日酩酊大醉。

蘇琴靜靜的聽著,心中對“搖頭獅子”趙雲鵬加了注意,說道:“此人八成是孟江野請來的幫手!”

許雲說道:“是了,這趙雲鵬與孟江野是親師兄弟。”蘇琴一聽到孟江野,情不自禁的笑道:“想不到這孟江野還有膽子請幫手,下次讓我撞見,非要嚇得他肝膽俱裂不可!”其實,孟江野自那晚被蘇琴一番捉弄,早已嚇得落下了毛病,隻是蘇琴哪裏知道。

“哦?這是何故?”見蘇琴一提到孟江野麵露喜色,是以問了一句。蘇琴便將杜家莊之事一一述說了一遍,講到三嚇孟江野,孟江野又是何等模樣之時,直把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隨後又將春意樓中了暗算的事情大略說了一說。

許雲感歎一聲,“原來如此,幸虧我湊巧碰到,不然隻怕蘇兄早已身遭不測了!”

許雲乃是一個劫富濟貧的俠盜,有個小小的綽號,名叫“小時遷”。他常年浪跡江湖,四海為家。那一夜,他穿了夜行衣靠出門踩點兒,無意當中撞見計遠、孟江野、趙雲鵬三人將蘇琴去路攔住。其時夜色朦朧,許雲並未認出蘇琴,隻當是江湖仇殺,見怪不怪。忽聽計遠說了一聲:“蘇琴,你死期到了!”這才引起他的注意。

許雲之所以浪跡江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找尋蘇琴,他躲在暗處正自遲疑這個蘇琴是不是師兄之際。忽聽“砰”的一聲,蘇琴身子平平飛了出去。這下他看得清清楚楚,眼見著“搖頭獅子”趙雲鵬手提虎頭雙鉤大踏步的朝蘇琴走去,再不遲疑,腳下施展輕功,身子一晃來到近前,抱起蘇琴幾個騰躍就將趙雲鵬遠遠拋在身後。

許雲將經過備細的講述了一遍,現在想來尚且覺得脊背發涼。頓了一會兒又說道:“不知蘇兄以後有何打算?”

蘇琴呆了一會兒,忽而微微一笑,“走一步看一步吧,想得那麽多太累。”他說得輕鬆,可心裏卻早已盤算好了,原本打算抓住趙雲鵬問清天南道之事,如今不知去向,此事隻好作罷。待到完成燕兒的遺願,便到她墳前自盡。這是他的一段心事,焉能說與許雲。隻是他言語輕鬆,也並非全然是假,眼下他隻剩了一件善事未做,心情確是十分輕鬆。

許雲見他神情自若,隻道是已經解脫出來,因說道:“你知道阿飛是誰嗎?”

蘇琴微然一笑,“阿飛不是你徒弟嗎?”他不經意的看了許雲一眼,隻見許雲正微笑的盯著他看,眼神裏似乎流露出什麽,蘇琴的微笑開始變得不自然,漸漸的凝固在臉上。

許雲悠悠的說道:“當年南宮燕臨死之前托付給我的除了信和短笛,還有……”他撩起眼皮看了看蘇琴,“一個孩子。”

這一句好似晴天霹靂,驚得蘇琴圓睜雙目,直愣愣的盯著許雲,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一樣。

許雲接著說道:“我原本打算將孩子也交與你,可是當你看了信和短笛之後就像發了瘋一樣,到處亂竄。倘若我把孩子交給你,隻怕孩子也命不久長。”他注視著蘇琴,“現在你知道這孩子為什麽叫阿飛了吧。”

蘇琴聽許雲如此說,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聲音,“我叫南宮燕,你叫蘇燕飛,所以這曲子就叫《燕雙飛》!”蘇琴啞然失笑,不住的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許雲說道:“阿飛胸前掛著一塊寄名鎖你看見了嗎?”蘇琴搖了搖頭。許雲接著說道:“那上麵刻著阿飛的生辰八字!”起身到院子裏將阿飛叫了進來。

阿飛邁著步子進了屋,果然胸前掛著一個足有巴掌大小的寄名鎖,蘇琴接過一看,乃是純金打製,正麵鏨刻成荷花模樣,荷葉下麵有兩條金魚,兩邊鐫刻著“長命百歲”“平安富貴”的字樣。翻過背麵看,是生辰八字,正相吻合。

蘇琴與南宮燕相處半年之久,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南宮燕回到南宮世家不足八個月便即誕下阿飛。

蘇琴盯著手中的寄名鎖,不禁雙目含淚。

“西伯,你腫麽哭啦?”阿飛在一邊輕聲問道。

“沒,沒什麽!”蘇琴伸手摸摸他的頭。

“大人真奇怪,西父看了會笑,西伯看了卻要哭。”阿飛說著,靠在蘇琴腿邊看著寄名鎖。

蘇琴微微一笑,“阿飛,以後別叫我師伯了,叫我……”望著阿飛晶瑩的雙眼,稚嫩的臉龐,突然喉頭一哽,再也說不下去。他不知該如何向阿飛解釋,他的母親是如何死去,更不知如何解釋,他眼裏的大英雄因何常常爛醉如泥,一蹶不振。

阿飛雖然年幼,卻聰明伶俐,一見師伯雙睛黯然,撅起小嘴兒哭了起來,抽抽搭搭的說著,“西伯,你係不係討厭阿飛了!”

蘇琴腦袋“嗡”的一下,“蘇哥哥,你討厭我了嗎?你討厭我了嗎……”腦中回響起南宮燕的話語。蘇琴看了看阿飛那一雙大眼睛,淚花晶瑩,恍惚間仿佛變做了南宮燕的雙眸,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把將阿飛擁入懷中,緊緊的抱住,“怎麽會,我怎麽會討厭你……”

“西……西伯,我喘……喘不過氣來了!”阿飛在懷中掙紮了一下。

蘇琴回過神兒來,趕忙鬆開手。平靜了一會兒,換了一個話頭,“阿飛,把你這個寄名鎖送給師伯好不好?”

阿飛沉默了一會兒,撅起小嘴兒說道:“不好,這係阿飛給爹爹的見麵已!”

蘇琴見說是留給自己的見麵禮,鼻子一酸,摩挲一下阿飛的頭,“好孩子,你爹爹見了一定特別歡喜!”

“西伯,西父說,隻要我和西伯一樣勇敢,成了大英雄,爹爹就回來看我,西伯,係真的麽?”阿飛一隻手摳著另一隻手的手指,怯生生的說著,似乎生怕蘇琴說出不是真的。

“是真的!”蘇琴重又將阿飛攬入懷中,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阿飛在這裏照顧師伯,已經是個大英雄了,爹爹一定會回來的。”

阿飛的腦袋緊緊的貼著蘇琴,“爹爹會激道麽?真希望爹爹快點回來,就這樣抱著阿飛……”

蘇琴將阿飛又抱緊了一些,哽咽道:“會的,一定會的!”

許雲躲在一邊不敢打攪他們父子,聽見父子二人的對話,禁不住幾度落淚。

蘇琴又將養了兩天,感覺傷勢已無大礙。他與阿飛相處越久,思念南宮燕之心越迫切,心中自責之感也就越重,這一日趁許雲帶著阿飛出去玩,便即悄然離去。

蘇琴回到“解憂坊”,甫一坐定,就有青衣小童前來回事,說有人遞上“百憂書”。“第一百件,齊了!”蘇琴頭腦中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眼睛一亮,不待小童回稟,自己拆開書信一看,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殺蘇琴蘇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