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粱一夢

蘇琴見南宮闊態度陡轉,一時傻在那裏,不知所措,他是何等的聰明,察言觀色,南宮闊因何如此對待自己早已心知肚明,心想再在此地逗留,無非自取其辱,他生性倔強孤傲,一念及此,起身便走。

忽聽一陣腳步聲,跑進一個人來,二人險些撞了個滿懷。蘇琴往後一退步,見來人是南宮燕,臉上兀自掛著淚痕,顯然是哭過了。

“蘇哥哥,你要到哪裏去?”南宮燕試探著問了一句。

“燕兒,你爹已經對我下了逐客令。”蘇琴澀澀的說道。

“我沒有。”南宮燕說道。

“你爹爹嫌我是無行浪子。”蘇琴淒然說道。

“我不嫌。”南宮燕有些急了。

蘇琴望著南宮燕,突然一把抓住她的雙手,“燕兒,跟我走吧,我們遠走天涯,找一個……”南宮燕聞言身子一震,忙抽回雙手,斬釘截鐵地道:“不行!”蘇琴越說越是興奮,猛地聽見燕兒答言,竟似被兜頭潑了冷水一般,登時怔在那裏,良久,顫聲道:“好,很好!”說罷撤身就走。

燕兒急趕兩步,一下了從身後攔腰抱住蘇琴,強忍著淚水道:“蘇哥哥,我……我是南宮家的長女,南宮家現在離不開我……”心中又急又亂,恨不能把所有的話都倒出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明白!”蘇琴截斷南宮燕的話語,雙目含淚,分開南宮燕環抱住自己的雙手,決然說道,“南宮大小姐,在下江湖草莽,一介布衣,不敢高攀南宮家的門第……”

南宮燕聽到“南宮大小姐”幾個字,腦袋“嗡”地一下,登時覺得身子空空寂寂,猶似去了魂魄,陷入絕地一般,強自定了定心神道:“蘇…蘇公子”三字吐出,早已撲簌簌地落下淚來,平靜了一會兒,又道:“我以後再也不能教你《燕雙飛》了,就讓我再給你吹奏一回吧。”也不待蘇琴回應,便摸出短笛吹了起來。

“笛曲歡快明麗,便有再多的煩惱,隻這麽一吹就全沒了!”

蘇琴腦海中忽然響起南宮燕的話,想起她當時侃侃而談,一副篤定無疑的神情,再想想此時情景,煩惱不減反增,不由得落下淚來。又想往日南宮燕教自己這曲《燕雙飛》,自己故意學不會時她那一嗔一怒的模樣,心中就是一痛,笛曲再不忍聽,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而去。

南宮燕眼見蘇琴遠去的身影兒,淚水仿佛斷了線的珍珠,劈劈啪啪的滾落,一曲未了,終究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

蘇琴含恨而去,心中一時氣惱,自以為連南宮燕也瞧不起自己。他回頭望著南宮家的牌匾,心中賭咒發願,誓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琴一氣之下,跑到泰山天柱峰,廣邀北方綠林人物,掌震了九山十八寨的英雄。北方綠林十數年的猖獗,自此一蹶不振,“玉麵郎君”蘇燕飛的大名,自此役之後聞名江湖,轟雷貫耳。

蘇琴為俠義道做下此番就連許多名門大派都不敢做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心中十分得意,心想南宮闊那老匹夫有眼無珠,南宮燕也瞧不起自己,這下他俠名遠播,南宮府必然有書信前來,那時定要百般羞辱他們一番,方才算是出了心頭之氣。

果然不出所料,其後不久,有人送來書信並一支短笛。蘇琴拆信觀看,是南宮燕親筆所寫,信中自言為女不孝,為妻不能,罪孽深重,囑托蘇琴代其行百善,以贖罪愆,若不如此,則死不瞑目。

蘇琴一見“死不瞑目”的字樣,隻嚇得魂飛天外,他未曾料想會從南宮家送出這樣一封信,忙問送信之人南宮燕的近況,卻是南宮燕誓死不嫁天師府,就在前不久已然香消玉殞,鬱鬱而終。

蘇琴到了此時方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南宮燕,再看短笛,睹物思人,像一頭發了瘋的孤狼一般哀嚎不止,四處亂竄。他自認南宮燕是被他所害,本想自殺贖罪,可念及南宮燕所托“代其行百善”之事,又不得不作罷。

南宮燕深愛蘇琴,至死不渝,留此遺願,不過是想要蘇琴活命罷了!她知道,這一百件善事一一辦來,少說也需數年光陰,那時,即便蘇琴再傷心,死誌也已淡去。此番情意,蘇琴焉會不知,每想至此,便覺肝腸寸斷,把酒責怪燕兒太過天真,她既已死,他又豈願獨活。

蘇琴但求速死,又怕百善不行,南宮燕真的死不瞑目,故此方才開了一家“解憂坊”,以“斷腸客”之名,四處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以求快些行完百善,好以死謝罪。

蘇琴每行一善,便在一方小木板上標記號數,待到前者李老實之事時已然做了九十九件行俠仗義之事,再有一件,他便可一死了之,去找南宮燕了。

虞媚兒的這曲《燕雙飛》自然也是蘇琴所教,隻是每聽一次,思念就多一分,煩惱也厚一分。

陡然間“錚”地一下弦斷之聲,蘇琴當即醒轉過來,見虞媚兒身影隱入屏風後,順手將短笛揣起,正自狐疑,“嘩”地一聲響,一個肉球破窗而入。

蘇琴霍地起身,卻是一陣暈眩煩惡,咕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

杜九福晃動著圓滾滾的身軀獰笑一陣,手中猛地拋出一具鐵爪,直奔蘇琴抓來。蘇琴心知不妙,想挪動身子卻頭腦發昏,身子不聽使喚,隻將腦袋動了一動,左肩頭卻被鐵爪死死鉤住。

杜九福得意的哈哈大笑,右手一帶鐵爪後麵的鐵鏈,連同蘇琴一起拉動。這具鐵爪名叫“飛天爪”,是他早年為強盜時的慣用兵器。自從金盆洗手之後,便不曾摸過,今日為報殺子大仇,又將久疏的功夫撿起。現在看來,他這雙手不但能摸得了女人,還照樣能殺得了人。

武林之中習練“抓”的大有人在,但是練這種“飛天爪”的卻屈指可數,隻因習練太難,且又不易掌控。這“飛天爪”原本傳自山西“飛鷹堡”,是一門極為厲害的功夫,隻是杜九福悟性太差,隻學了個皮毛而已。若非蘇琴身中迷香,焉能碰的到他分毫。

杜九福一見把蘇琴抓住,興奮的渾身肥肉亂顫,事前緊繃的神經全都放鬆下來。他手上又是一帶勁兒,直接把蘇琴拉到近前。“飛天爪”異常鋒利,這兩次吃力,生生鉤到蘇琴肩胛骨上,痛得他嘶聲叫喊,額頭霎時間堆滿豆大的汗珠,轉眼就聚汗成流,淌了下來。

殺子之仇更甚切膚之痛,杜九福瞧在眼裏並不解恨,他也不急著下殺手,誓要好好的羞辱折磨蘇琴一番。杜九福雖然是個粗人,但是對於殺人卻細致得很,他知道如何下刀子最痛,如何下刀子最過癮。眼下的蘇琴,就是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

杜九福慢條斯理的蹲下了圓滾滾的身子,笑吟吟地看著一臉痛苦的蘇琴。突然一陣勁風陡然而起,杜九福暗叫一聲不好,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咕咚一聲仰麵栽倒。

蘇琴被“飛天爪”抓的痛徹心扉,冷汗如雨,登時恢複了幾分神誌,隻是內息紊亂不足,無法盡數調用。他見杜九福俯下身子,奮起一記“迎風掌”拍向麵門,杜九福一閃身,掌緣擦著臉頰過去正中肩頭。這一掌原有開碑裂石之功,現下雖然內力不濟,但是打杜九福還是綽綽有餘。

“唉呀!”一聲尖叫從門口處傳來,仿佛是公雞打鳴一般。蘇琴聽見這聲驚叫,心神一凜,也顧不得左肩頭還嵌著“飛天爪”,猛地一個翻身,右腿單膝跪地,左手吃力的扶定膝蓋,閃目一看正是計遠。

計遠與杜九福二人為了替杜威和範鬆報仇,花錢買通了春意樓的老鴇程媽媽和虞媚兒,先在四壁的字畫上薰一種香料,再在香爐中燃一種香木,二物原本無毒,可混在一處,就成了迷香一類的東西。隨後又與虞媚兒串通以斷弦為號。方才琵琶弦斷,就是殺人的暗號。杜九福報仇心切,搶先要取蘇琴人頭,可進去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出來,計遠放心不下,這才上樓探看。

計遠一上樓,剛好看見杜九福中了蘇琴一掌,忍不住一聲驚呼,難不成這蘇琴沒有中毒麽,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右手本能的一扣“透骨針”,剛好看見蘇琴翻身單膝跪在當地,仿佛一直蓄勢待發的猛虎,正惡狠狠的盯著自己。

蘇琴雙目圓睜,麵罩寒霜,左肩頭兀自扣著一具血淋淋的“飛天爪”,說不出的可怖嚇人。計遠與蘇琴目光相接,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雙手更如風吹秋葉一般,瑟瑟抖個不住,這“透骨針”說什麽也打不出去。

蘇琴右手一抓嵌在左肩頭的“飛天爪”,“噌”地一下摘在手中,臉上的肌肉跟著一跳,眼睛卻是眨也不眨的瞪著計遠,森然說道:“計遠,十步之內,蘇某取爾首級如同探囊取物!”

計遠早被嚇得肝膽俱裂,聞聽此言,一聲大叫,連滾帶爬的跑了。

恰在此時,重傷的杜九福悶哼一聲,掙紮著爬坐起來。蘇琴左肩頭掛滿血跡,右手拎著尚在滴血的“飛天爪”,晃晃悠悠的來到杜九福跟前,仿佛煞神一般,早把他嚇得癱了!

“別別別……別殺我!”杜九福麵色蒼白。

“好,想要活命不難,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老實交代!”

杜九福見有活命的機會,跪爬到蘇琴腳下,哀求道:“蘇大俠請問,我我我絕對是知無不言……知無不言……”說著,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蘇琴身中迷香,頭腦尚且發暈,強打著精神問道:“當年天南道劫殺南宮燕,你等是受何人指使?”

“這……這個……”杜九福一臉的驚恐神色,“沒人,沒有人指使,全是我等誤打誤撞……”

“哼哼,好一個誤打誤撞!今天我也撞一撞看看,究竟是你這嘴硬,還是這飛爪硬!”說著,手提“飛天爪”作勢就要擊向杜九福的嘴巴。

“大俠饒命!饒命!我要說出那人來,還望你替我保守秘密!”

“快說!”蘇琴厲聲說道。

杜九福見隱瞞不過,因低聲說道:“那人正是……”話說至此,突然自窗外飛進一個物事,“噗”地一聲,正中杜九福頭部,緊跟著他身子一晃,哼也不哼,倒地身亡。

蘇琴大吃一驚,但見一支飛鏢釘在杜九福的太陽穴上,鏢衣赤紅如血,瞧來煞是可怖。他“噌”地一晃身躲到窗戶邊,屏氣凝神聽了半天不見動靜,就用手小心翼翼地撥開被飛鏢打破的窗紙,透過窟窿向外瞧看。

正在此時,突然一隻大手從那個窟窿處破窗而入,倏地一把扣住蘇琴肩頭,拿住了他兩處大穴,半個身子登時動彈不得。那隻大手更不遲疑,猛地一用力,蘇琴整個身子跟著就飛出樓去。

“噗通”一聲,蘇琴掉在樓門前,摔了個結結實實。前者有迷香未解,此番又遭重創,他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這才恢複意識。掙紮了兩下,突然發現離他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瘦小枯幹,弓身如蝦,生得獐頭鼠目的正是計遠。另一個容貌中正,威嚴不在,即便是此際見了蘇琴仍有幾分膽怯,除了孟江野還能有誰。

計遠單手一捋山羊胡,施施然向前邁著八字步,未曾說話先自桀桀的怪笑一聲,二眸子凶光畢露,“蘇琴,你的死期到了!”

虎病雄風在,此等宵小之輩蘇琴怎麽把他放在眼裏,盤膝在地自顧自的調息內力。正在此時,忽聽一陣腳步聲朝自己走來,抬眼一看,卻是一個身材高大,威風凜凜的大漢,舉手投足之間似有百步的威風,顯然是個高手。

蘇琴定睛細看,隻見這人環眼褐發,闊口獅鼻,一頭蓬鬆的長發,顯得整個腦袋比鬥還大,是個生麵孔,料想方才一把將自己從樓上拉下來的,自然就是此人了!

大腦袋忽然嘿嘿一笑,露出一行雪白的牙齒,“蘇公子,數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蘇琴微微一怔,問道:“你是何人?”大腦袋嘴角一撇,輕蔑的看著蘇琴,說道:“我是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蘇公子今天怕是走不了了!”

蘇琴此際根本提不上多少真氣,若在平時或許會暫避鋒芒,但今日卻是不同。眼前之人殺了杜九福滅口,定然與當年天南道一事有著莫大的幹係。蘇琴深感愧對南宮燕,好不容易獲悉當年之事,縱然拚得一死,也要抓住他問出個始末緣由。他現在頭腦發暈,內力不及平日一成,別說是一個人,縱有十人二十人也抓不住這大腦袋的一根毛。

猛然間蘇琴一掌拍出,那人閃也不閃,生生受了這一掌。蘇琴隻覺得好像是拍在石頭上一般,直震得他手腕發麻。

那大腦袋忽然一呲牙,搖著頭衝蘇琴一笑,“蘇公子好生無禮!”話音剛落,蘇琴隻覺得一股剛猛的力道,自那大腦袋身上傳來。“砰”的一聲,蘇琴仿佛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平飛出兩丈多遠。

蘇琴血氣翻湧,掙紮了兩下,恍惚見到那大腦袋拎著一對虎頭雙鉤大踏步朝他走來,自知死在頃刻,心中一急,便即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