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高水長

黎明之前,星鬥漫天。

許雲醒來的格外早,他伸手去摸睡在身旁的阿飛,竟然撲了個空,又仔細摸了摸,**竟然空空如也。

油燈點上,另一張**蘇琴鼾聲陣陣,他睡得極晚,現在正睡得深沉。房間的門虛掩著,許雲心想阿飛是自己起夜去了,但心中掛念,披衣要到院子裏尋找,剛打開門,隻見門縫底下有一張紙條。

許雲心中納悶,展開紙條一看,隻見上麵草草的寫著幾個字:“速來武侯祠!”落款是孟江野。許雲腦袋“嗡”了一下,自知阿飛是被孟江野給擄走了。推門在房屋附近找了兩圈,果然不見阿飛蹤影。

許雲急匆匆回到房間,伸手要叫醒蘇琴,卻停在那裏,尋思:倘若將他喚醒,隻怕又添愧疚,縱然我二人同去武侯祠,也不過是平添兩具屍首。罷了,還是我一人前去,憑我絕世輕功,找個機會,或可將阿飛救回。心中計議一定,忙取來紙筆,給蘇琴留了一封書信。

蘇兄如晤:

老賊綁走阿飛,欺人之甚,殊不可忍。前日血海深仇,猶在目前。雲草芥之身,不自量力,背師遺訓,替兄前往,雖死無憾。若蒙蒼天憐見,不多時便可將阿飛帶回,若遭不幸……

寫到此,許雲心潮澎湃,若遭不幸,阿飛自然也難以幸免,這世間就隻剩了蘇琴一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想想不禁淚眼蒙蒙,愁苦難當。轉頭看了一眼熟睡的蘇琴,隻覺得筆逾千鈞,再也寫不下,絕筆而去。

旭日東升,天色已然大亮。

蘇琴從沉睡中醒來,看到了許雲留下的書信,身軀就是一震。隻覺得字字抆血,句句泣淚。待看到“替兄前往,雖死無憾”一句時,真是錐心刺骨。南宮燕、智光先後因他而死,已是抱憾終身,愧悔無地。此刻許雲又隻身入險地去救阿飛,越發覺得對不住他們。

蘇琴將書信反反複複看了數遍,呆立當場,任憑書信飄飄落地。猛然奮起一掌,砰的一聲,將桌子擊得粉碎。轉念想起不可戰勝的楚世雄,胃就是一陣抽搐,雙臂緊緊的抱在身前,蹲在那裏。

他忽而想起阿飛和許雲身處險地,忽而又想起楚世雄駭人的武功,思緒煩亂,五內如焚,在屋中來回踱步。覺得煩悶難當,一腳踹開門板,來到當院。

蘇琴在院中又轉了兩圈,突然看到地上一個物事,走近一看正是阿飛胸前掛著的寄名鎖,雙手顫抖著托在掌中,久久凝視。

“阿飛,把你這個寄名鎖送給師伯好不好?”

“不好,這係阿飛給爹爹的見麵已!”

想不到阿飛竟是這樣將見麵禮送到他手中,實在是天意弄人,蘇琴想起往事,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真希望爹爹快點回來,就這樣抱著阿飛……”

蘇琴將寄名鎖緊緊帖在心口,仿佛緊緊抱著的就是阿飛,先是低聲啜泣,到後來已是號啕大哭。

“西伯是大英雄,西伯,你快去打壞人,帶著阿飛一起去打壞人……”

“玉麵郎君蘇燕飛,單人匹馬鬥群賊……”

蘇琴滿腦子都是阿飛的聲音,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力量,一種壓抑很久,蓬勃而生的力量,他霍地站起身子,將寄名鎖揣入懷中,“阿飛,你等等爹爹,我馬上來救你,一定要等我啊……”

為了阿飛,也為了許雲,蘇琴無所畏懼,這是一種久違的豪情,也是視死如歸的悲壯。他隻希望許雲離開的並不太久,阿飛多堅持一會兒,因為,他,蘇琴正奔赴武侯祠。

武侯祠乃是昭烈皇帝與諸葛武侯君臣的合祀祠廟,位於成都府東南,距離並不甚遠。

許雲來到武侯祠正是平明時分,他進內尋了許久,一眼看到阿飛被綁在一杆青竹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旁邊就是“活閻羅”楚世雄,正盤膝坐在“三絕碑”前凝神練氣。

“三絕碑”立於武侯祠碑亭裏,是唐名相裴度撰文,書法家柳公權之兄柳公綽書寫,由蜀中名匠魯建所刻。文章、書法、刻工均為上乘,故此稱為“三絕碑”。

那日楚世雄在南宮府铩羽而去,便逗留在這武侯祠中。蘇琴壞他大事,又令他愛徒喪命,心中恨意難消,是以要孟江野引蘇琴來此送命。

孟江野心中怕極了蘇琴,無奈師命難違,這才硬著頭皮找到蘇琴的落腳之處。他在房屋附近來來回回轉了數十圈,從前半夜熬到後半夜,愣是不敢露麵。可巧看見阿飛起夜,樂得孟江野一蹦三尺多高,擄了阿飛,草草留個字條一溜煙兒的跑了。

楚世雄見孟江野並未引來蘇琴,隻是帶回一個孩子,正待發作,卻聽說智光和尚圓寂了,心頭怒火便即消去了一半。而且,自“搖頭獅子”趙雲鵬慘死之後,他對孟江野便越發疼愛,也就將火氣壓了下去。吩咐將阿飛捆綁結實,自己就盤膝坐在一邊運功調息,等待蘇琴自來送死。

許雲一見阿飛受此苦難,心疼不已,腳下落得重了,早被楚世雄察覺出來,“既然來了,就請現身一見吧!”

許雲避無可避,索性把心一橫閃身出去,來到近前說道:“在下如約前來,如何才能放了我徒兒,還請劃出個道兒來!”

綁在一邊的阿飛聽見許雲的聲音,蘇醒過來,帶著哭腔喊,“西父,快來救阿飛啊!”

“阿飛別怕,師父這就來救你!”許雲急忙安慰道,轉而對楚世雄說道:“孩子年幼無辜,你先放了他,我既然來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老夫要的是蘇琴,要你何用!”楚世雄依舊閉目盤膝打坐,並不看許雲一眼,那意思正是蘇琴不到,休想放了這孩子。

許雲抱定必死之心,冷笑一聲,“對付你這老賊何須用我師哥前來,我一人足矣!”話音甫落,縱身一躍,一招“雷霆萬鈞”迎麵打去。

楚世雄閉目坐定,一動不動,忽然左手袍袖一卷,擊向許雲麵門。許雲隻覺得一股勁風襲麵,這一拳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猛然又拍來一掌,打在他的拳頭上,登時倒飛出去。

恰在此時,隻覺得腦後金風陡起,許雲連忙一縮脖子,壓低腦袋,“嗖”的一聲,一杆長槍從腦後穿過,嚇得許雲出了一身汗冷汗,連叫好險。

許雲單腳一點地,身子一扭,回身一掌拍在槍身之上。這才有暇細看偷襲自己的人,正是“神槍三臂”孟江野。

孟江野把“蟠龍點鋼槍”在地上一戳,冷哼一聲,“你要來送死,我倒不怕多備一口棺材!”

“究竟是給誰準備的,還不一定!”許雲自知身處絕境,嘴上卻也不說軟話。他腳下施展輕功,手上施展“奔雷手”與孟江野一番遊鬥。

孟江野輕功遠遜許雲,但他掌中“蟠龍點鋼槍”卻非凡品,正所謂“手巧不如家什妙”。更何況他槍法本就不俗,兼之有師尊在身後坐鎮,越發的氣定神閑,較之前幾日與蘇琴比鬥之時,功力高出一大截。兩人戰得二三十合,許雲漸感不敵。

驀地眼前槍花一抖,銀光點點,心中一忙,一個招架不住,肩頭被紮了一槍。許雲“啊呀”一聲痛叫,躲閃不及,左腿又被掃了一下。站立不穩,側身倒地。

孟江野將“蟠龍點鋼槍”在他眼前一指,不由得得意一笑,“現在你來猜一猜,這棺材是給誰準備的?”

許雲怒目相視,一張薄嘴唇緊緊抿著,不答一言。一邊的阿飛哭著說道:“西父啊,你怎麽了西父,大壞蛋你別打我西父!”兩隻小腿不停的亂踢,似乎要踢跑孟江野,救下師父。

孟江野笑道:“猜得對了,就獎你一口棺材。”說著,仰天大笑。

“棺材是給你自己準備的!”許雲話音未落,長槍一抖,“嗤”的一聲在他臉上一劃,登時一道血痕。

“再猜一次!”孟江野目露凶光。

許雲痛得倒吸一口涼氣,惡狠狠的盯著孟江野,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是給你和楚老狗準……啊……”這個“備”字還沒說出口,孟江野將“蟠龍點鋼槍”唰唰唰連劃了三四道,隻痛得許雲撕心裂肺一般。

孟江野將長槍在許雲心口一點,“我不得不說,你猜東西的本事比你的武功還要差勁!還要不要再猜一次了?”言下之意,隻要許雲再錯一次,就徑直挑了他的心,說著又是一陣仰天大笑。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讓我來!”一聲斷喝自武侯祠外傳來。

“啊……蘇蘇蘇!”孟江野大叫一聲,嚇得變了調,他仰天大笑至中途,猛然聽到蘇琴的聲音,險些下巴脫臼了。

楚世雄雙目猛然一睜,恰好望見蘇琴站在房脊之上,一襲白衣,迎風飄拂,俊逸疏狂,灑然無匹。

楚世雄喉嚨裏嘿嘿一笑,“蘇琴,老夫終於把你給盼來了!”

蘇琴飄身落地,“看來蘇某還沒有令你太失望!”

“的確沒有!”楚世雄冷冷一笑。

“西伯……”哇的一聲,阿飛大哭起來,“你來救……救阿飛了,還以為你……你討厭阿飛,不要阿飛了!”阿飛邊說邊哭,說的斷斷續續,催人肝腸。

蘇琴雙目含淚衝過去抱住阿飛,“怎麽可能,師伯怎麽會討厭你,師伯最喜歡阿飛了!”說著將阿飛解下,帶到一邊。

蘇琴又來到孟江野近前,“孟大俠,高抬貴手吧!”孟江野此時早已嚇得兩腿發軟,抖作一團,一動也不敢動,唯恐稍微一動就癱在地上。

蘇琴也不待孟江野言語,伸手扶起許雲。許雲也是滿眼淚水,隻說了一句,“你來了!”便再也說不下去!

蘇琴拍拍他肩頭,心中一陣酸楚,“我來啦!”

許雲熱淚盈眶,忽然搖了搖頭,“你不該來的!”

“倘若我不來,那這世上恐怕就再也沒有值得我牽掛的人了!”

“不,你還有阿飛!”許雲厲聲說道。

“阿飛是我……”蘇琴想說“阿飛是我兒子”,但還是忍住了,改口說道:“阿飛自不必說,你是我兄弟,你們兩個在我心中同等重要!”

許雲心頭一熱,哈哈笑道:“好!有你這句話,死了也值得!”

楚世雄在一邊冷冷一笑,“想死還不容易,老夫這就可以成全你們!”身形一掠,晃動雙掌奔二人打來。

蘇琴回頭一看阿飛,笑道:“阿飛,你再給師伯背一背你是怎麽誇師伯的,師伯好給你打壞人!”

阿飛雙眼發亮,猛地一點頭,聲音清脆的說道:“玉麵郎君蘇燕飛,單人匹馬鬥群賊……”

蘇琴縱身而上,與許雲二人左右夾擊楚世雄。許雲覷個空子,慨然說道:“蘇兄,你我兩次攜手,共鬥這老賊,當浮一大白!”

蘇琴微然一笑,“戒了!”身子一閃,一計“迎風掌”向楚世雄拍去。

見許雲臉上一陣失望,蘇琴虛晃一招,縱身後躍,朗聲大笑,“不過,等你我兄弟二人殺了這老賊,倒是應該喝他娘的三天三夜!”

“好!”許雲眉宇一軒,高聲喝道,“一言為定!”話音一落,運起“奔雷手”直奔楚世雄而去。

“東風破,迎風一掃千軍墮。”蘇琴一聲斷喝,呼的一掌拍出,後發先至。

“迎風掌”剛猛無儔,“奔雷手”迅疾剛烈,兩個人視死如歸,仿佛兩隻下山的猛虎,勇不可擋。楚世雄以一敵二,掌風淩厲,絲毫不懼。

眨眼之間,四十招已過,蘇琴隻覺得二人招式受製於人,漸落下風。如此下去,他二人勢必喪命。他偷眼看了一下阿飛,一對雙眸正目不轉睛的盯著戰陣,時不時舉起小手拍掌喝采。

一邊的許雲看見蘇琴焦慮的神情,已然明白,二人心意相通,先救下阿飛再說。許雲輕功卓絕,更不遲疑,撤步飛身掠到阿飛近前。

蘇琴見狀,口中連喝:“西風烈,天崩地坼鬼神怯!”這招“西風烈”乃是“迎風掌”中最霸道的招式,一掌拍出,鬼神皆驚。

楚世雄也是個老狐狸,一眼瞧出二人聲東擊西,想要救走孩子。見這一掌打到,叫一聲好,卻不硬架,一掌“濁浪排空”攻至中途忽然一偏,身形一晃直掠向許雲。楚世雄一來心裏也沒把握能接得下這一掌,二來怕被糾纏住,許雲得手。

楚世雄“斷魂掌”疾出,猛拍許雲後心。蘇琴“哎呀”一聲驚叫,就在兩人一錯身之際,一招“回風掌”中的“回風舞柳”隨後補救。楚世雄將掌法一斜,硬生生打了出去。

許雲護住阿飛,正待要走,“斷魂掌”到,啪的一聲打在肩頭,餘勢掃在阿飛手臂上。他懷中兀自抱著阿飛,哼也不哼,“噗通”一聲栽倒。

蘇琴身在半空,眼見著楚世雄掌斃二人,腳下一步踏空,騰騰騰,連退數步,跌坐到“三絕碑”前。

楚世雄哈哈大笑,袍袖霍然一卷,雄視著蘇琴。

蘇琴頭腦一陣天旋地轉,伸手在“三絕碑”上一扶,連站三次沒能站起來。他絕望的盯著靜靜的躺在那裏的許雲和阿飛,眼角兒的肌肉突突亂跳,淚水灑然而下。阿飛的聲音猶在耳畔,又想起許雲、燕兒、智光,心口一陣劇痛,口中喃喃的說著:“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蘇琴念著“三中”,悲痛欲絕,身子一軟,躺在“三絕碑”前,苶呆呆眼珠轉也不轉。隻看到碑文之上有“聞之痛之,或泣或絕”的字樣,與自己此時心境何其相似。

“三絕”與“三中”原本不同,但在此時,卻是遙相呼應。蘇琴神思飄搖,望著“三絕碑”上的書法雕刻,想起“春意樓”中孫過庭那副墨寶裏的“申”字,忽而靈光乍現,靈台之中仿佛一道光束照進,陰霾瞬息消散。身子霍地一彈,站立而起。

楚世雄大步一跨,單掌斜引,“斷魂掌”倏地拍出,一掌“濁浪排空”按在蘇琴胸前,“斷魂勁”疾吐,冷笑一聲,逼視著蘇琴。

蘇琴見“斷魂掌”打在胸前,隻是一陣劇痛,並未覺得有異,左手倏地一並指戳向楚世雄雙眼,右手跟著拍向他胸口,身子霍然一縱,單掌一探,壓在楚世雄頭頂“百會穴”上。

三式連出,間不容發。楚世雄雙目淌血,尚且不敢相信這一刻的變故,“這是……什麽招式?”

蘇琴自他身後轉出,與他並肩而立,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回風搖蕙,銷魂三中!”

“很好……”這個“好”字連同鮮血,一同從楚世雄口中衝出,身子忽然直挺挺的往後一倒,絕氣身亡。

蘇琴看也不看,轉身停在孟江野麵前。孟江野見恩師被蘇琴打死,早嚇得兩股戰戰,褲子都尿濕了。

“蘇蘇蘇……格格……饒命……格格……”這“格格”之聲是他牙齒相撞所發。

蘇琴也不看孟江野,問道:“現在我想知道答案,那些棺材是為誰準備的!”

“為為為……”孟江野冷汗如雨,“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為……為我準備的……”

蘇琴抬起右掌,一擺手,“不必了,好好替你師父裝斂了吧!”一步一頓走向許雲和阿飛。

蘇琴呆立在許雲身前,探手自懷中摸出一個物事,一個被掌力打得變形的寄名鎖。他望著躺在許雲懷中雙目緊閉的阿飛,仿佛熟睡著一般,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他沒能救下阿飛,可阿飛卻救了他。

“西伯是大英雄,阿飛照顧西伯就是小英雄!”

蘇琴傷心欲絕,雙眼卻掉不下一滴眼淚。

“西……西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