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英雄氣短

智光受了楚世雄一掌,氣血翻騰,內息渾濁。他強行壓製著,不想來到落腳處,玄功一餒,登時口噴鮮血。

這一下變故把蘇琴、許雲嚇得夠嗆,智光身體胖大,兩個人七手八腳的忙亂了好半天,方才將智光扶到**。

二人再看智光,口眼緊閉,麵色蠟黃,竟然了無一絲生氣。蘇琴伸手解開智光的衣衫,隻見他肚腹之上赫然印著一個青鬱鬱的巴掌印,又有許多烏青由手印沿著血管向四周蜿蜒伸去。他腦袋“嗡”的一下,“騰騰”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

許雲頭一眼沒看清,乍見蘇琴如此模樣,霍然湊上前去,一看之下,雙腿一軟,靠著智光和尚癱坐下來。

許雲目光呆滯,口中喃喃的說著:“斷魂掌……子不見午,午不見子……”蘇琴聽著,雙目嘩嘩流下淚來,雙手不住的薅著頭發。

“斷魂掌”又名“子午斷魂掌”,乃是子午門最具威力的掌法,武林中人聞之無不色變。單以掌法而論,算不得如何精妙,其剛烈勇猛不及大力金剛掌,其變化繁複更不及千手如來掌,隻因其威力全以“斷魂勁”催動。“斷魂勁”不發,那便隻是尋常掌法,正如雷剛所受的那一掌一樣,並無性命之憂。“斷魂勁”一吐,那可就成了勾魂索命的掌法,身受之人立時真氣散亂,其後筋脈寸斷,吐血身亡。真個是“子不見午,午不見子。”全無一點辦法醫治。

“斷魂勁”極為難練,又太過陰毒,時常數十年難得一見,江湖中人知道的也多是傳聞而已。

智光修習“易筋經”數十載,功力深湛,他乍受楚世雄一掌,絲毫不以為意。待到楚世雄將“斷魂勁”一吐,智光隻覺得真氣忽然一陣紊亂,猶如脫韁的野馬不受約束,他猛地一運玄功將楚世雄震開,趕緊壓了一壓,覺得並無異樣,也不十分在意。哪知他剛到住所,玄功微收,卻遭“斷魂勁”反噬。

暮雲四合,黃昏落日,橙紅色的晚霞在天邊燃起,映照得大地紅彤彤的發亮。

智光睜開眼皮,雙目炯炯有神,麵色鮮活,似乎隨時都能起身,出去化化緣,打打拳。原本他中了“斷魂掌”最多活不過正午,但是他內功深厚,竟然多挨過半日時光,也是世所罕見。

“西爺,你醒啦!”守在一邊的阿飛看見智光掙開雙眼,喜得又蹦又跳。

智光笑吟吟的說道:“好孩子!師爺沒事了!”伸手捏了一下阿飛的小臉蛋兒,見他一雙大眼睛和睫毛之上兀自掛著淚珠,顯然這孩子不知已哭了多少回,心中一暖,隨手用拇指替他擦了一下殘淚。

一邊的許雲聽見阿飛的叫聲,幾步竄到智光近前,“師父……”突然喉嚨一哽,雙眼湧出淚來,他強自壓了一壓,“師父,你覺得怎麽樣?”

其實,智光身上的烏青,早已隨著血脈蔓延至全身,隻不過手臉之上尚未顯現罷了,許雲怕嚇壞了阿飛,將智光的衣衫穿戴整齊,把可怖之處掩蓋住了。他雖然知道,但是見到恩師醒來,仍舊忍不住一問。

“沒事兒了,師父現在還能吃五碗白米飯!”智光嗬嗬一笑。

許雲見師父已經回光返照,到了這時候還有心說笑,不禁破涕為笑,但是轉瞬之間,眼淚又劈哩啪啦的滾落下來。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智光用手輕輕拍了拍許雲的手背,安慰著他說道。

許雲見師父到此時還安慰自己,再也忍不住,另一隻手抓住師父的手,額頭一低,靠在手背上,失聲痛哭起來。

站在一旁的阿飛喜悅心情還沒過去,見許雲一哭,雖然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也張開嘴巴哭了起來,眼淚順著臉頰直淌到嘴邊,一隻鼻孔兀自冒出一個大大的鼻涕泡。

蘇琴獨自靠在窗邊飲酒,任憑淚水流到腮邊,打濕了衣襟。他喝一口酒,流一陣淚,似乎那烈酒都已化作了傷心淚。他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他就不該踏進南宮府半步。

智光撫摸著許雲的頭,任他哭了一會兒,“好啦好啦,師父自幼出家,早已看破生死,實在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把阿飛領到一邊,哄哄他,可別把孩子哭壞咯!”

許雲又哭了一陣,知道師父有話要對蘇琴說,這才拉著阿飛出去了。

“燕飛呐……”智光麵帶微笑,叫了蘇琴一聲。

蘇琴一直盯著窗外,隻見彤雲千裏,霞光萬道,夕陽正向天地間發散著最後一絲光輝。他聽見呼聲,轉回頭見智光正向他招手,放下酒壇,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近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喉嚨動了一動,頓了一下,開口說道:“老人家……”便再也說不下去。

智光望著他斑白的鬢角,伸手摸了一下,想起蘇琴學藝之時英俊瀟灑的模樣,真恍如隔世一般,“孩子,你受苦啦!”

蘇琴聞言灑然淚下,啪啪連打自己耳光,若非當初爭強好勝,焉能畏罪下山,若不下山,又豈會遇到南宮燕,以致今日智光受傷,死在頃刻。想到此刻,越發懊悔不已。

智光抓住他的手,慈顏推出微笑,“燕飛,你不必自責,沒有人會怪你,師父也不怪你。年輕人哪有不犯錯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蘇琴聽了智光這一番話,又見智光還稱自己是他師父,可他如此大逆不道,前者掌打恩師,現在又拖累恩師喪命,還有何麵目為人弟子,心中悲慟萬分,放聲大哭。

“癡兒,癡兒!”智光感歎一聲,他那大肚子上下起伏,“燕飛呐,你要好好的,活著即是修行。人之一世,總有一些不期而遇的遭際,有些能夠承受,挺挺就過去了,有些卻隻能默默忍受,甚而背負一生,這都在所難免。”

智光又說了一些安慰蘇琴的話,便把許雲也叫了進來,拉住二人的手,交疊放在一處,“很好,很好!”看這兩個弟子微然一笑,又說道:“為師現在唯一的缺憾就是當年為守護寺中經書,而失手傷了楚世雄,致令他如此記恨於我。爾等須當謹記,不要替為師報仇,今日之果,全在昨日之因。”說著,要二人將他扶坐而起。

日落霞收,天地間倏忽歸於沉寂,屋子裏一下暗了下來。

智光臉色一陣灰暗,看了看滿麵淚痕的二人,哈哈一笑,雙目微闔,說偈道:“欲求善果,反種惡因。此緣能斷,寂滅了塵。”話音一落,便圓寂了。

二人跪地伏倒,放聲大哭。阿飛在一邊也跪在地上,跟著哭,嘴裏不住的叫著:“西爺……”

阿飛年幼,不知生死,看師爺麵色安詳,卻又不像是睡去的模樣,他手足無措,忽然用小手拉起智光一根手指,連哭帶叫,“西爺,西爺你醒醒,你不係說要陪阿飛打拳的麽,腫麽說話不算數了!”

阿飛用力拖拽,智光身子一歪,就要壓到阿飛身上。許雲見了,伸手扶住智光身子,平放在**。蘇琴拉過阿飛,護在身前,“阿飛,師爺睡著了,你不要吵醒師爺啊……”說道最後又是聲淚俱下。

阿飛似乎明白了什麽,小身子掙脫出來,撇著嘴哭道:“你騙人,西爺一定係叫壞人打洗了。”說著,撲到智光身邊一陣大哭。

不一會兒,阿飛探起身子,拉住蘇琴的手,一邊往外拽他,一邊說,“西伯,你快去替西爺報仇啊,把壞人都打洗了。”

“阿飛,師伯幫不了你!”蘇琴立身不動,見阿飛小小年紀便有一顆仇恨的種子深種心頭,越發的痛恨自己。

“西伯,你係大英雄,走啊,帶著阿飛一起去打壞人!”阿飛兩隻小手死死的抓住蘇琴的手,身子極力的往後傾倒著拉蘇琴。

“師伯管不了!”蘇琴掙開阿飛的手,轉身來到窗邊,仰頭咕嘟嘟將壇裏的酒喝個涓滴不剩。

阿飛一骨碌身,爬起來跑到蘇琴身後,拉起他的衣襟就往後拽。

許雲見阿飛如此,說道:“阿飛,別鬧了,你師伯打不過那個壞人,我們兩個加一起也打不過!”

阿飛急得小臉兒通紅,滿是淚水,來回扭著蘇琴的衣襟就是不鬆手,“你騙人,西伯是大英雄,就是,就是……”連連跺腳,“西伯,你快去打壞人,帶著阿飛一起去打壞人……”

蘇琴見阿飛如此哭鬧,思緒紛亂,腦子裏忽然響起阿飛的聲音,“西伯是大英雄,阿飛照顧西伯是小英雄!”忽然又響起智光的聲音,“燕飛,你不必自責,沒有人會怪你,師父也不怪你。”轉而又聽見南宮燕在呼喚自己,“蘇哥哥,蘇哥哥……”忽然又看見楚世雄變得遮天般大,狂笑不止,自己仿佛是一隻受驚的老鼠,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瑟瑟發抖。

蘇琴猛地一回身,對著阿飛吼道:“我管不了,管不了……”

阿飛受到驚嚇,觸電一般鬆開蘇琴的衣襟,兩隻小手蜷縮在胸前,一麵畏懼的看著蘇琴,一麵小步後退。忽然一轉身,“我寄幾去打壞人……”抓起門後一個小木劍,哭著衝了出去。

“幹什麽呀你,把孩子嚇著啦!”許雲飛身追了出去。

許雲從阿飛的身後抱住他的腰身,將他抱了回來,阿飛又哭又鬧,兩隻小腿懸在半空來回踢個不停。

蘇琴麵向牆壁,將腦袋碰得砰砰作響,嘴裏喃喃的說著:“怎麽就死了,你武功這麽高怎麽就死了?當年我也打你一掌你都沒死,怎麽現在被人輕輕一碰就不行了……”一麵說,一麵將腦袋往牆上撞,直碰得頭破血流,屋頂上的泥土簌簌而落。

許雲見蘇琴如此自責,說道:“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師父希望你能好好的活著,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怪過你!”

蘇琴並不理睬,隔了好一會兒,身子貼著牆坐在地上,看了看躺在許雲懷裏,已經哭得睡了的阿飛,心裏默默念著:“燕兒,我現在才知道,死是多麽的容易,活著才是真的痛苦!你交代的事我已經做完,可師父吩咐的,我又該如何去做?”忽然又想起了“解憂坊”,這世間若有另一個“解憂坊”那該有多好。

“解憂坊,斷腸客!”蘇琴嗬嗬冷笑起來,笑聲裏飽含著無奈、苦澀還有自責。他看看智光又看看熟睡的阿飛,最後將目光落在許雲臉上,“我解得了別人的憂,卻還不了自己的債!”

夜已深,月亮還未升起,天地間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漆黑如墨。

黑夜終於來臨,也終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