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呦呦鹿鳴

烏桓鐵騎抵達城下之時,銅馬關城死一般的寂靜。

耶珈不修回頭看了看沁蘇甘,斡斯罕,還有烏倫,而他們三人都隻是望著他。

魔尊不在,他便是這四十二萬烏桓大軍的第一人。

他緩緩抬起了馬鞭,隻要他的馬鞭落下,這座城池很快就會同幽州一樣成為一片焦土。

但這時城門卻開了。

一隊素旗白馬的隊伍呼啦啦地出了城,為首的官員麵孔黧黑,八字胡撇的老長,精瘦精瘦的,一身的錦繡鷺鷥緋袍套在他身上跟掛在木棍上似的,活脫脫一副沐猴而冠的模樣。

他雙手捧著厚厚一個卷軸,三步一哆嗦的往前邁著步子,那速度也委實太慢了些,在遠處看他走了半晌的耶珈不修心下一急,伸出馬鞭在空中響了一個清脆的鞭花。

那精瘦官員聽到這一聲響,差點連三魂七魄都給嚇沒了,撲通一聲雙膝觸地跪了下來。

他也光棍,索性就跪在地上開腔了。

“微臣銅馬關太守穆仁修,聞……聞大汗王駕到不勝……不勝惶恐,謹奉表以降。”

他哆嗦嗦的話音剛落,烏桓軍那邊已爆出一陣哄堂大笑。

沁蘇甘笑道:“沒想到漢人盡是些軟骨頭,幽州那些小崽子好歹還扛了幾天,這銅馬關的漢人怕是連刀都不會拿,還沒開打就投降了。”

耶珈不修也是冷笑。策馬直奔至那穆仁修身前,抄起了他雙手捧著的卷軸,隻用一手舉著,歪著頭看了看那滑落下的徽州生宣上密密麻麻的漢字,頓時頭大如鬥,一把摜在地上,粗著嗓子道:“你他娘的捧的是什麽玩意?”

“回回回回大汗王的話”,那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穆仁修結結巴巴道,“這是銅馬關城坊圖冊,民戶籍冊還有糧冊。”

“城中有多少兵馬?”耶珈不修似是對這什麽冊並不感興趣,開口問的竟是另一樁事。

“回大汗王,城中共有三萬兵馬,已全部棄甲,就在城中等候大汗王檢閱。”

耶珈不修看著那已哆嗦的跪都快跪不穩的穆仁修,陰狠的一笑,一揚馬鞭,對著身後的烏桓軍號令道:“進城。”

城內果然整整齊齊的排著三萬軍士,長槍硬弓拋在一處,累累摞成一座小山。

耶珈不修勾起嗜血的冷笑。

“全部射殺!”

東海之上,曦光燦爛,玉猗妙雪並肩站在巨鯨背上。

雪白的浪花不時順著鯨背卷上兩人的臉頰,惹得妙雪咯咯直笑。昨日驚險已過,這小妮子早就被眼前這浩瀚海色吸引,半分煩惱也沒了。就連整日肅容的玉猗眼角也溢出了溫暖的光。

就在剛剛,這小姑娘給腳下的這頭巨鯨取了個“伏波”的名字,那鯨伴玉猗雖隻七日,兩者卻是真正的息息相通,靈智早開,玉猗感覺得到,它對這個名字很滿意。

這時,一聲極嘹亮的“雪兒”遙遙傳來,中氣十足,餘音嫋嫋,幾乎令人辨不清發聲之人是在十裏之外還是百裏之外。

妙雪頓時身子一縮,“這是我爹爹在喊我,我這次偷跑出來,要是被他抓到了,少不了一頓責罰。”

玉猗笑了笑,鼓起內息,長吐出一聲“皇甫前輩”。

他這一聲剛落,隻見瓊花翻湧,雪沫連山,海天相際之處,一白發老者踏浪而來。

那老者精神矍鑠,一頭白發飄揚如雪,臉卻仍是青年容顏,劍眉星目,端的是俊朗無比。他來的快,玉猗尚未及眨眼,老者已立於鯨背之上。

他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玉猗,忽然哈哈大笑道:“老夫聽聞前朝太白劍仙自號海上騎鯨客,也曾嗤笑,目其為自誇之詞,江海遼闊,鯨類昂藏,斬之或許不難,安能以人力馴之泛海。不成想今日果然一睹騎鯨豪客風采,而且,還是我皇甫嵩的金龜婿。”

那邊妙雪立刻漲紅了臉,急道:“爹爹,你胡說什麽?”

玉猗淡笑道:“令嬡才十三歲,前輩就這麽急著嫁她出去嗎?再者,玉猗已有妻室,令嬡海上遇險,玉猗恰逢路過,仗義援手而已。”

皇甫嵩老臉一紅,卻依然笑道:“小兄弟你救了我女兒,不管怎麽說,我這個當爹的總該請你喝杯水酒,來,且隨老夫至寒舍一敘。”

萬花島上,赤楓如火。

即便玉猗早已見識過少室山那一片熾烈的紅,卻仍然不能不為眼前的景象驚豔。

那種紅,不是少室山那種蕭颯肅殺的血紅,而是那種澎湃著無盡生命與熱力的嫩紅,好似新炙好的牛脯上正津油的顏色,讓人甚至忍不住一舔為快。

三人齊齊從伏波背上躍下,雙腳輕點海水,微一借力便即躍起,眨眼間三人已都身在萬花島上。

玉猗一抬眼,正撞上一汪醉意迷蒙的桃花眼,那醉意如此濃烈,即便是他這經年刀頭舔血的人都不由為之一怔。

那雙桃花眼的主人披一襲白狐裘,一頭青絲隻用一支樸素的玉釵鬆鬆挽就,白裘烏發,透出一股素心蘭似的淡雅之美。

玉猗不由看得癡了。

那自然便是皇甫夫人了。

皇甫夫人卻全沒看見玉猗似的,一雙桃花眼隻盯著妙雪,伸出一雙如蔥玉手,輕輕一拍,“雪兒,來。”

妙雪對她母親全不似對她父親那般生分,甫一拍手她便飛鳥般一頭栽進了那婦人懷裏。

皇甫嵩一看這兩人又膩在一起,心下不知怎麽竟有些酸意,佯怒道:“這孩子都是被你給慣壞的,今年這都是第八次偷跑出去了,這次你別攔著,我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妮子,讓她長點記性。”

皇甫夫人抱著妙雪,咯咯笑道:“嵩哥,你也別裝了,說到慣這孩子,你比我一點也不差,這都十幾年了,家裏連根藤條都沒有,你拿什麽教訓她,用你那青穀束月掌?”

皇甫嵩本就並未動氣,聽她如此說,強板起來的臉也就綻成一團笑意,拉過玉猗道:“芷蘭,你別不上心,這次雪兒在海上還真是遇險了,雪兒說一個巨鼇撞破她的船,追著她咬了三個時辰,多虧這位小兄弟仗義援手才救得她一命。”

皇甫夫人芷蘭聽聞此言,立時整容,拉過女兒,朝著玉猗深深一禮。

玉猗自問人間絕色也見識過不少,熟料這婦人剛一彎腰他便一陣小鹿亂撞,腮紅耳熱,幾乎三魂迷亂,好在總算靈台一線清明尚存,當下一咬舌尖,強打起精神,慌忙道:“區區小事,嫂夫人何必行此大禮,折煞玉猗了。”

皇甫夫人笑道:“父母眼中,最重不過子女,小兄弟救得小女一命,怎能說是小事?”

玉猗訕訕笑道:“夫人說得也是。”

那邊皇甫嵩又朗朗大笑了起來,“芷蘭,要道謝光嘴上說可不行,快請小兄弟到翠筠樓裏,把我那藏了三十年的鹿鳴漿取出來,我要和小兄弟一醉方休。”

皇甫夫人嬌嗔道:“你就知道喝酒,你下半輩子就抱著酒壇子睡吧。”

玉猗這時卻略有些窘迫道:“咳咳,嫂夫人,玉猗也好飲。”

皇甫夫人一時無言,一手牽起女兒道:“你們兩個酒鬼,隨我來吧。”

玉猗轉身對著伏波,撮唇一聲清嘯,伏波頓時興高采烈,尾鰭一陣亂擺,徑自去了。

皇甫夫人目睹此景,忍不住奇道:“小兄弟竟還有這馴獸的本事?就這麽放鯨去了,日後還尋得到嗎?”

玉猗淡笑,“尋得到。”

萬花島並沒有千妍百卉,也遠沒有妙雪所說的那麽小,玉猗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金黃稻浪,幾乎將島上土地蓋了個嚴實,隻給四人留出一條六尺寬的黃土小道。倒是一朵花也沒看到。

正是金秋八月,稻熟時節,風中稻香醇濃如酒,玉猗深吸了一口,竟真的微微有了醉意。

四人並肩而行,一路上遇到不少荷鋤耕者,眉間俱是盈盈喜氣,見皇甫夫婦走來,全都遠遠地揮著手,歡呼起來。看得出皇甫家在島上很受愛戴。

黃土小道盡頭,是一條鳴玉小溪,溪後,青蔥葳蕤一大片綠意蔓延開來,赫然盡是一方青綠世界。整座萬花島,竟是以這一條白練,界成青綠金黃兩色。

翠筠本是竹君子雅號,用以名樓,那樓也必定跟竹子脫不了幹係。隻見遠處緩坡上,赫然是偌大一片竹林,蓊蓊鬱鬱,好不繁茂。清風徐來,挲挲之聲直傳到了百步之外的玉猗耳中。

四人見了竹林都是一陣心喜,穿竹而過,一座全由紫竹壘就的小樓便現於眼前,正是翠筠樓。

皇甫嵩玉猗妙雪三人登了樓,芷蘭卻是跑去了酒窖。竹樓內器物不多,隻矮幾一張,博山爐一尊,茶壺一把,竹杯三五,琴一張,棋一局,竹書一架,草席若幹,除此之外更無他物,連一幅字畫也沒有,鬥室之內卻是有一股說不出的雅潔之意。

玉猗剛剛落座,就聽皇甫嵩招呼道:“小兄弟,午時尚早,芷蘭取酒一時半會回不來,你先來陪我手談一局吧。雪兒,給你大哥哥沏一壺茶,要蘇州的碧螺春。”

妙雪此刻竟乖了不少,許是母親又不在身邊,沒了倚仗吧,應了一聲便小跑到了隔壁取茶葉去了。

玉猗已然執起白子,笑道:“萬花島距蘇州千裏之遙,竟也能喝到蘇州的碧螺春?”

皇甫嵩大笑道:“我跟餘杭的吳太守有些交情,每年開春,他便要運著一船油鹽醬醋和一些葷腥來跟我換糧食。他知道我貪茶好酒,每次都會給我帶些江浙的名茶名酒。”

玉猗笑道:“如此說來,這萬花島上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逍遙自在不說,雖然山珍海味沒有,總也五味俱全,樣樣不缺。”

皇甫嵩又是一陣朗笑:“兄弟,這你就錯了,我這島上山珍沒有,卻多的是海味,青草鰱鱅,烏龜螃蟹,一個都不少。”

二人正笑的開懷,隻聽一陣咯咯嬌笑傳來,“嵩哥,你說今個晌午吃什麽好?”

卻是皇甫夫人不知何時已抱著酒翁進了竹樓。

“做兩個家常小炒,我猜玉猗兄弟也是酒中豪客,到時喝起鹿鳴漿,哪還顧得上吃菜。”

玉猗一時有些好笑,也不知他這話算是客套還是調侃,隻是覺得率真。

他忍不住接道:“皇甫大哥說的是,玉猗喝酒從不佐饌。”

那邊皇甫夫人又嬌笑道:“喝酒不吃菜可不行,實在傷身體。你們倆接著下棋吧,我去後廚,雪兒,你也跟我來吧。”

不多時一陣異香飄來,兩人同時食指大動,連棋子都捏不住了,登時撤了棋局,四人齊齊圍到了飯桌前,正好東西南北一人一麵,倒也合適。

皇甫嵩說了隻要兩個家常小炒,桌上菜肴倒也著實不多,隻有五個,全用木盤盛著,卻絕不能說不精致。

第一盤水精碧筍,一個個竹筍不知怎麽炒的,直炒的晶瑩剔透,翡翠也似。

第二盤蔥絲蛋花

第三盤蜜汁山藥

第四盤清蒸鱸魚

第五盤白玉豆腐

清澈透亮的鹿鳴漿緩緩傾入竹杯中,玉猗看著它緩緩的上漲,一點一點漲至與杯口齊平,他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麽也被一點一點的填滿。

“皇甫大哥,玉猗有個不情之請。”

他不知不覺中已用上了皇甫大哥的稱呼。

“我想在這裏多住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