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昊古城

妙雪的運氣真的很不好,她這次剛一放舟泛海,便遇上了五百年不遇的妖獸之禍。

“砰”海浪狠狠的撞在了那碩大“雪蓮”之上,直撞的“雪蓮”內一陣真氣亂躥,激得藏在“雪蓮”之內的妙雪“噗”地噴出了一口逆血。

三個時辰了,她撐這“瑤池玉雪蓮”已經足足撐了三個時辰了,那巨鼇還是賊心不死,非要將其食之而後快。

內息即將耗盡,再捱半個時辰,不用這巨鼇來撞,自己撐出的這朵雪蓮也必定要砉然破碎,到時必要葬身鼇腹無疑了。

想到自己年方十三,正是青蔥歲月,大好年華,卻要無聲無息死在這東海之中,不由得悲從中來,哇得一聲大哭起來。

“爹爹常說讓我好好練功,日後如遇不測也有自保之力,我總是貪玩,不肯用心練功,現在好了,這下再也見不到爹爹娘親了。爹,娘,大哥,二哥,妙雪知道錯了,你們快來救我啊!”

她的呼救當真既誠且戚,許是真的感動了不知哪尊天神地祇。隻見西南方一陣雪浪翻湧,一人駕鯨而至。相隔百步之遠,原本看不清容貌,妙雪卻覺得那人眉目發膚曆曆可見如在眼前。

映入她眼簾的隻是一襲黑衣,黑衣冷冽如刀的在那人身後飄抖,愈發襯得他瘦。那一身的瘦骨出奇的硬,硬到畸零的地步,就那麽睨傲人世的斜撐起他那峻峭的肩,挑起他那利可斷金的眉鋒。

近了,近了,他騎那鯨隻是瞬息便已欺近她這朵“雪蓮”,妙雪看著他那張臉,隻覺得他比世間任一個男子都更英俊,目眩神迷之下,幾乎已忘了自己正處在生死險境。

她的眼睛裏滿是星辰璀璨,她覺得他那種英俊不是先天所能賦予的,而是歲月一刀一斧狠狠刻鑿出的,經霜猶貞,臨風愈勁。

父親的身上也有這種味道,隻是父親更溫潤一些。

“咄——”他撮唇一聲清嘯,冷肅如劍。一道雪白的刀光應嘯而起,切豆腐一般輕輕鬆鬆斬下了鼇頭。

“好”妙雪就在“雪蓮”內大聲叫好,拍起手來。玉猗也不禁被這清脆響亮的一聲“好”勾起了興趣,忍不住回頭看去。

隻見雪蓮之中站著清麗的可人兒,一身白衣澄澈無瑕,三千青絲不束不簪就那麽嫋嫋直垂到纖腰處,眉眼彎彎盡是笑意,正在那裏賣力的拍著手。

即便已經見識過紫菀那番絕色,玉猗的心頭猶不能不為之一顫。

“小姑娘,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你的船呢?”

妙雪清笑道,“我自然是一個人偷偷跑出來的呀。”說著突然又癟起嘴,恨恨道,“我的船都被這老王八咬碎了。”

“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家好不好?”玉猗說著已經一指點碎了那朵雪蓮,踏著海水施施然走近了妙雪。

“不,我才不要回家,他們一個個凶巴巴的非要逼我練功。”

“聽話,你父母讓你練功也是為你好,遇上這巨鼇,若不是你能撐出這瑤池玉雪蓮,恐怕就等不到我來救你了。”

“咦,你怎麽知道我這武功的名字,你也認識我爹爹嗎?”

“你先說說,看我認不認識。”

“你這麽聰明,你且先猜猜看!”

“喏,這瑤池玉雪蓮是天山派成名絕技,你爹該不會是天山派掌門吧?”

“不對不對,我剛剛還誇你聰明,呸呸呸,簡直笨死了,天山派離東海那麽遠,我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兒怎麽可能跑那麽遠,況且,我要是從天山上下來,還來東海幹什麽,中原江南有那麽多好玩的地方等著我呢。”

“看來你家是在海外了?”

“咦——,你怎麽知道,呀,是我說漏嘴了。”

玉猗這時卻歎了一口氣,“你就那麽想去中原玩嗎?”

“當年啦,我爹爹常說……”

“難道你爹爹沒說中原經年戰亂,民不聊生嗎?”玉猗打斷了她。

“這個嘛……爹爹倒也說過,可我就是想去嘛,島上就那麽巴掌大的一片地,我施展開輕功也就三個時辰的腳程,哪有什麽好玩的啊。”

玉猗歎了一口氣,“等你到了中原,就會知道萬花島是多麽美好了。”

“你……你怎麽知道我家是在萬花島。”

玉猗笑了笑,“我不知道,我是猜的。”

“你為什麽會猜萬花島啊?”

他望了望遠海,目光恍惚中帶了幾分醉意,“因為,我曾經很想去那裏。我娘曾跟我說過,那裏是個世外桃源。我猜隻有那個連名字都這麽好聽的島,才會養出你這麽可愛的孩子。”

“那……你的家在哪裏啊?”

“你夢寐以求的中原。”

世間事真的很滑稽,你羨慕著他,他羨慕著你,各自站在對方所羨慕的位置,羨慕著對方。

“你醒了”

耳畔這一聲蒼老刺耳的聲音傳來,剛剛恢複知覺的蕭祈雲不由得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張極為蒼老醜陋的臉,烏黑的臉龐,大大小小的黑斑滿布其上,一雙眼睛渾濁而無神,閃耀在其中的生命之光仿佛風中燭火,微一搖曳便將被熄滅。

除此之外,是一片黑暗,仿佛這是一片噬光的暗域,除了黑暗,再無其他。

背上堅實的質感傳來,他推斷,自己躺的,應該是磨平了的石床。

“你是誰?”蕭祈雲警惕的問。

“嗬嗬”那老者沙著喉嚨笑,那笑聲仿佛兩塊燒焦的幹木在摩擦,“我還以為,你會先問這是哪裏呢。看來我又猜錯了。其實這些可以過會兒再談,我要先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吧。”

老者伸出不知何種木料製成的手杖,指點著他身上的斑斑血跡道:“你身上怎麽會有螭蛟之血?”

“我傷了它,血便濺在了我身上。”

“你竟傷了它。”老者神情頗為激動,聲音也瞬間高了不少。

“嗯”

“你知道你為何能來這裏嗎?”

“為何”

“全是因為你身上的螭蛟之血。”

蕭祈雲不再說話了,他知道老者一定還會接著解釋,他也無需多問了。

“這裏便是太昊城。”

老者說的平淡,然而“太昊城”這三字落在蕭祈雲耳中卻不啻於九天驚雷。

“你說這裏便是太昊城?!”

蕭祈雲已從石**蹦了下來,全不顧身上可怕的傷勢,扯著喉嚨大聲追問道。

“不錯,這裏便是太昊城。”老者心中似有得意,又重複了一遍,隻是聲音依舊平淡。

“太昊城不是早就覆滅了嗎?”

“不錯,是覆滅了,當年你們的武帝揮舞著開山巨斧,斬下了無支祁大王的頭,將這座神州第一雄城生生斬成了廢墟,太昊城變成今日這番模樣,全是拜你們人族所賜。”

聽出老者話中濃烈的譏諷之意,蕭祈雲心底不禁微怒,冷笑道:“當年無支祁不服羲皇祖製,禍亂東方,死有餘辜。”

“嗬”那老者也冷笑道:“小娃兒,你又並非當年太昊城一戰親曆之人,憑什麽這麽說?嗬,你們人族真是無恥,殺光了妖,毀盡了城,還要顛倒黑白篡改事實,往那幾千年前的大妖身上潑髒水。”

蕭祈雲反唇相譏,“閣下也非當年親曆之人,又憑什麽說我人族顛倒黑白?”

那老者突然轉過身來,一雙眼死死盯著蕭祈雲的眼,四顆眼珠幾乎就要貼在一起。

即便以蕭祈雲三百年的修為定力,都被他盯的心裏發毛。

“小娃兒,你活了多少歲?”

“三百歲”

“我活了三千歲。”

老者幾乎歇斯底裏的大叫了起來。蕭祈雲看到他枯樹皮一般的額頭上,褐色的筋脈一條條暴起,連那一雙眼似都從汙沼之中凸了起來,憤怒的光在他眼中燃了起來,像是熄滅的爝火餘燼被風一吹,又猛烈的複燃起來。

蕭祈雲一時呆住了。

老者將手杖猛的向下一搗,憤憤的轉身,抗聲道:“當年,我剛剛從我的家鄉青藤國抵達太昊城,便碰趕上我妖族的曠古大劫,你們人族衝入我太昊城中,見妖就殺,我們的妖王無支祁的頭顱就掛在城門高處,你們殺完了妖便放火,大火燒了整整十七天,把太昊城這個神州第一雄城,硬是燒成了一片廢墟。”

他說到這裏,又轉過頭來,冷冷的覷了蕭祈雲一眼,“你且猜猜看,你們聖明賢達的武帝為什麽要攻打我們太昊城?”

蕭祈雲心緒被他帶動,情不自禁的脫口問道:“為什麽?”

“因為我們的妖王不肯向他上貢十萬條紫血藤!你知道紫血藤是什麽嗎?是我們的命!我們整個壑明俊疾大部,五成以上均為木妖,每一個木妖出生之時皆與母樹有一根紫血藤相連,待到木妖落地,紫血藤便融入木妖血脈之中,直到下一代木妖出生,才會有一條新的紫血藤產生。這紫血藤根本就是我木妖一族世代延續的命脈,要取紫血藤,必須先要殺死一隻木妖,然後用三味真火炙烤七天七夜,將那一隻妖的命元全部烤的縮進骨頭縫裏,砸開外麵的朽木,才能得到這一條紫血藤。十萬條紫血藤,就是我十萬木妖同胞的命,你說,你們的武帝這樣的貢品是何居心?到底是誰先違背了人族妖族親如一家的羲皇祖訓?”

“當時中原水患橫行,武帝向你們索要紫血藤也隻是為了阻遏水患。”

“難道你們人族的命是命,我妖族的命便不是命?當時中原八年水患,我們妖族也知道,八年來,我們妖族傾盡物力支援你們,可是你們還不夠,非要拿我妖族的命去堵水,一開口就是十萬條命!難道你們人族的命是命,我們妖族的命就不是命?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老者歎了口氣,接著道:“究其原因,不過是你們人族看我們壑明俊疾大部物產富饒,想要強奪過來罷了。你們人族有句話叫怎麽說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哈哈哈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看著漸入癲狂的老者,蕭祈雲悠悠歎息,卻是再也說不出什麽來。

“你不是問我是誰嗎?”狂笑了許久,老者終於停了下來,陰惻惻的開口,“我便是無支祁大王防風衛中大將昭提律,當年我防風衛被你們人族飛熊軍屠了個幹幹淨淨,偏偏我活了下來,在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一呆就是三千年,三千年啊,你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嗎?”

蕭祈雲看著眼前這木妖老者,心底一陣悲憫升起。

昭提律這個名字,曾經在神州顯赫無方。

哪怕隔著浩瀚的震澤海,軒轅大部的人族依然能聽到他在遙遠的壑明俊疾大部的種種傳奇。

他曾是壑明俊疾大部最耀眼的將星,妖王無支祁麾下第一妖將。傳言他占盡東方神木精華,獨得造化寵愛,鍾靈毓秀,風華絕代。慢說妖族女子,便是人族也有千千萬萬女子被他一眼虜獲芳心。

“你一定在疑惑我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吧?哈哈哈哈哈哈,你想知道,便跟過來。”

老者忽然止住了話頭,緩步向外走去。

蕭祈雲無奈,隻得跟上他的腳步。

一片黑暗中,兩人無聲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