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碧海青天

冷,刺骨的冷。

哪怕他早已心死,卻也終究不是六根俱斷,刺骨的寒意依然如蛆蟲爭腐一般,從皮膚腠理中狠狠地向骨髓深處鑽去。

海水漸漸灌滿了肺和腹腔,於是呼吸便漸漸無能為力了。

這飄零一葉,終是要沉沒於東海了,無聲無息地,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地。

落葉何必歸根,塵泥未曾相思,自是飄零萬裏,安辨異鄉桑梓。

但是蕭祈雲還不願他死。

蕭祈雲數百年年道行果然不是白給,借著五島崩坼,海水亂湧,硬生生蛟口逃生,順手帶著玉猗出了海麵。

爬上了塊尚未完全沉沒的碎嶼,蕭祈雲一掌逼出了玉猗一肚子的海水。悠悠轉醒的玉猗,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人,大咧著嘴,不出聲的笑,滿是戲謔的笑,絲毫沒有道謝的意思。

“我曾見過千百種絕望”蕭祈雲緩緩開口道,“你這屁都不算,少在我麵前賣弄。”

他這回的語氣竟是之前從未有過的整肅。

然而這整肅竟似是激起玉猗的興趣,他終於笑出了聲,“那麽,你說說你所見過的最絕望的是什麽。”

蕭祈雲直起身來,橫了他一眼,隻是嗤笑,並不言語。

玉猗的笑容慢慢就僵了。

出乎預料的是,蕭祈雲的笑容竟也慢慢的僵了。

他看到了眼前的海水翻成了墨色。

此時的他終於想起了先師的遺訓:東海五島,不僅僅是夔牛之卵封印所在,更是鎮壓東海群妖的關鍵樞紐。當年武帝斬無支祁,神州裂為中州影州兩半,群妖未得入影州者,悉遁東海,精衛鳥銜圓嶠山猶不能平,反為群妖襲殺,圓嶠山裂為五島,數千年來,時時作亂。幸得祖師獲夔牛卵,因五島地勢而成五行靈鎖陣,封夔牛卵於其中,以夔牛之威壓製眾妖,終於海晏波清。東海五島,絕不可破,一破不僅失卻夔牛卵,就連東海眾妖也必將乘勢興風作浪。

當日黑衣人與東海五子一擊,已然動搖五行靈鎖陣根本,今日又遭螭蛟一撞,大陣終於徹底分崩離析。

這下,連東海都不得安寧了。

蕭祈雲心中苦笑。

孤嶼四周竟已圍了上百妖獸,將兩人團團圍住。

妖獸雖無靈智,卻對氣息極為敏感,蕭祈雲身上還濺著螭蛟的血,這血腥味固然最能激起妖獸的凶性,蛟威卻也在無形之中沉沉壓下。

蕭祈雲一人佇立著,淵渟嶽峙的宗師風度自然散出。他是這天地間最頂尖的數人之一,半隻腳已踏入仙境,他若不出手,沒有人敢主動向他出手。

東海妖獸也不敢。

除非影州十二異獸君臨。

他抬眼望向了遠處猶在興風作浪的螭蛟,一望便凝望了良久。

劍眉緊皺。

終於,他一雙眼中泛出了比星辰更璀璨的堅毅。

那是一抹以血染的風采作注的堅毅。

他眉間驟然疏闊,哈哈大笑起來了。

“小子,我顧不上你了,你若是再裝死,就真的要死了。”

他轉過身來,把掩月刀交到玉猗手中,“記住,好好活下去。”說罷,一頭綠發舞動,駕風而去。

玉猗看得清楚,他是直奔螭蛟去的。

“武當的人,都是這麽一條筋嗎?”

他腦海中再次泛起了那一抹紅色的倩影。

“菀兒當年……不就是這麽死的嗎?她說的話,和他說的,不也一模一樣嗎?”

“好好活下去,菀兒,我答應過你的,蕭……老祖……我也答應你。”

他終於明白,這世上真的有人肯為了他人的生命,他人的幸福去犧牲。這並不是為了什麽道德上的揄揚,隻是自身的救贖。

人命向來很賤,僅為自己活著,幾十年上百年就實在太漫長了。

當生命肯獻出自己,那麽他在消逝的那一刻,也必得升華。

如飛蛾,如誇父。

跳出自私自利這一片營營天地,而看得出,這真正的廣袤無垠啊!

生命本沒有意義,死亡賦予生命以意義。

玉猗終於笑了起來。

三十二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他這一笑,竟爽朗的一如七代道尊蕭祈雲。

他要活著,他要好好活著,他握著刀在心中大叫道。

妖獸已等得失去耐心了,一個個大張著獠牙撲了上來。那綠發老鬼已經走了,還有什麽好怕的,撕碎這的骨頭,吞他入腹。

玉猗咧開嘴笑了,笑的很純粹。

掩月雪白的刀光閃過,衝在最前麵的三頭惡鯊瞬間變成了碎肉。

見了血,眾妖獸再也按捺不住那股原始渴望了,全都紅著眼撲了上來。

玉猗,是七年前的劍聖。

哪怕拿著刀,他也依然是劍聖。

妖獸很快就變成了碎肉,然而血腥味卻引來了更多的妖獸。

墨黑的海水下,妖獸似乎永無止休。

但他半點懼意也無,他此刻的生命力熾烈到了必須將澎湃的欲望外放的地步。

他並非嗜血,他隻是想要活下去。

他隻是想要活下來。

這不隻是他一個人的執念,更是海棠王朝三百年大爭之世所有已逝者未逝者的執念。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當年蠻蠻大荒上刀耕火種的人族,也不過是靠了這一點執念,餐風飲雪,一直挺到了現在。

也不知揮刀到第幾百次,玉猗終於感到身周一空。

他聽到嗚嗚咽咽有如暗雷的聲音,隨著烏浪的一圈圈的拍至,暗雷越來越大,最終成了萬鼓齊作,撼地動天。

玉猗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腳下的孤嶼已然碎如裂瓷,雙足無法著力,他直挺挺的墜落入海。

還沒來得及運起太極心法排開海浪,兩排雪山巨齒業已逼至。

齒間猶有瀝血殘肉,多是豚魚之屬。

竟是巨鯨。

玉猗大喝一聲,拚盡全力躍上鯨背,一刀狠狠插進了鯨息孔之中。

那鯨吃痛,碩大的頭顱一陣亂擺,然而玉猗已運與太極黏柔勁,緊緊地貼在鯨背之上。

巨鯨猛的下潛,冰冷的海水立刻裹緊了玉猗的身軀。

玉猗大駭,若是隨它下了海,豈非死無葬身之地。立刻撒手,拔了掩月刀便走。

不料刀一拔出,鯨血立時噴湧,那鯨痛的頭尾亂顫,四十八顆雪山巨齒幾乎咬碎,顯然怒極,非要把玉猗嚼成粉碎不可。

玉猗浮在海上,剛剛換了一口氣,身下已是暗流湧動。

千鈞一發之際,玉猗拚盡全力提起一口內息,於海水之中使起了梯雲縱,雙手在水中無法借力,他隻得用雙手在水麵上一拍,向上縱去。

身軀甫一離水,雙足於空中連蹬五十三下,硬是又向上躥了八丈。

堪堪避開了鯨齒。

玉猗不敢慶幸,借下墜之勢,舞動掩月,狠狠插向了巨鯨。

巧的是,這次竟是又插進了那鯨鼻孔。

那鯨痛極,鼻中噴出一道水柱,將玉猗擊飛了出去。

玉猗倒飛之際,心中不由思索。

這鯨魚不同於其他魚類,也有一呼一吸,同人一樣,也隻是靠一口氣過活,若是堵住了它吸氣的鼻孔,豈不是等同於掐住了人的咽喉,到時要殺它還不是輕而易舉?

他這般想著,那鯨已然張著雪白的利齒衝到。武當梯雲縱豈是浪得虛名?玉猗輕輕一縱,第三次跳上了鯨背。

這次他不僅將掩月刀插進鯨鼻孔之中,整個人合身撲上,硬堵上了鯨鼻孔。

那鯨呼吸受阻,哪裏受得了,它到底是妖獸,鯨類也是靈長之屬,立刻入水下潛,想要溺死這該死的人。

玉猗一見它下潛,暗叫不好,取了掩月刀,縱身就走。

這次巨鯨潛了很久,足有一刻。

玉猗一直在等,在這一刻之中,他突然想出了更好的辦法,不僅可以使他免於葬身鯨腹,甚至有可能帶他逃出這茫茫東海。

感受到身下的湧動的暗流時,玉猗知道,他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那鯨依然根本無法咬到玉猗,鼻孔中噴出的水柱賭氣似的,直噴出一丈多高。

水柱剛剛噴盡,玉猗就再次撲了上去,這次掩月刀直接插死在鯨鼻孔之中,再次闔身堵住了那個剛剛噴出水柱的孔。

這次他不是單純的堵住完事,他運起了太極心法中的釣蟾勁,死命的吮吸著鯨肺之中的氣息。

那鯨鼻孔被堵死,又感到肺裏的空氣一點點減少,難受已極,尾鰭幾乎要掀起千萬朵蓮花來,可惜尾鰭實在太短,根本夠不到鼻孔。

那鯨似是拚了,拚命下潛,卻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隻盼得早點溺死背上那人,自己就能重新呼吸到新鮮的海風了。

不料這次這人竟是附骨之蛆一般,死趴著不動。已經下潛了百丈,那人竟還是半點要動的意思也沒有。

玉猗此時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他用釣蟾勁吸取鯨息支撐內息,一時半刻不呼吸倒也無礙。可是海水百丈之下,水壓已無比強大,他那一身傲骨都有了散架的跡象。

本來,尋常人下潛五十丈已是極限,即便內功醇厚,也不過再多撐二十丈而已,百丈之下絕無生計可言。卻是那鯨急於將玉猗溺死,一頭直紮水下,大半水壓都被鯨頭衝去,隻是嫋嫋餘波迫著玉猗。玉猗的太極心法本就是從水流中悟出的高明內功,借力打力,順勢而為,正是當行本事。他緊貼著那鯨,氣息都合二為一,整個人幾乎與鯨一般無二,是以借著巨鯨之勢,化解了大半水壓。就算是那鯨再潛百丈他也還有一線生機。

玉猗也知道此舉太過冒險,但是多年來的死裏逃生的江湖經驗告訴,唯有冒險,才能掙得那一線生機。

卻是那鯨憋不住了,衝到水麵上,張開嘴大口大口吸著氣。

玉猗唇角微翹,知道自己終於賭贏了。

太極內力緩緩從鯨鼻孔內蔓延而下,浸透那鯨的五髒六腑,血脈骨骼。

然後,他隨著那鯨一起吐納呼吸。

深、細、悠、長,一遍遍的磨合中,他的內息終於與鯨息融合,那從雪山一樣的巨齒中吸進來的海風直撞進了他的胸膛,那是何等磅礴浩瀚的颶風啊!

此刻呼吸著巨鯨的呼吸的玉猗心中一陣感歎。他覺得人自封萬物之靈真是可笑,這等酣暢壯烈的呼吸何曾是人類有過的。

大塊噫氣,這才是真正的大塊噫氣,莊生天籟。

他剛剛堪破多年心魔,此刻又死裏逃生,鯨息如海直灌而入,頓時感覺氣海一陣翻滾,竟是要破境的架勢!

玉猗緩緩閉上了眼睛。

此刻的他感覺無比奇妙,巨鯨的每一塊內髒,每一塊骨骼,每一塊肌肉,他都清清楚楚,盡現心中,仿佛這就是自己的身體一樣,仿佛他就跟這鯨融為了一體一樣,漸漸地,周圍的海水似乎都和他有了共同的呼吸,海風也是……整個天地與都在與他同呼吸!

十八萬裏土地,無法鬥量的海水,全都與他交換了靈魂。他似乎嗅到了亙古以來的荒蠻氣息,天地未開時的鴻蒙。

“轟——”天氣地氣此刻全部貫通,從天靈蓋直灌透湧泉穴,從鯨頭直灌透尾鰭,從八萬四千裏之上的瓊霄直灌透海底!

神境!神境!

若是此刻身處鯨背之上,玉猗幾乎就跳起來了,千萬武者夢寐以求的境界,此刻,他終於踏入了!

天下武功,百遍為會,千遍為熟,萬遍為精,萬萬遍為化,至於化境之上,便是杳然不可求的神明之境。

想要踏入,除了大智慧,大毅力,大勤勉之外,更要大機緣!

他竟踏入了,他竟踏入了!

整個中州,從未曾聽說有過三十二歲這樣年輕的神境高手。

玉猗幾乎興奮的要發狂。

這時,巨鯨的尾鰭一陣亂拍,拍出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出奇的,玉猗這次絲毫沒有感覺到恐懼,他竟是感受到了那鯨的歡樂之意。他的眼中,巨鯨那搖動尾鰭的動作,簡直,簡直幻化成了幼時村裏大黃搖尾巴的模樣,那時什麽都還沒有發生,娘還在他身邊。冬陽暖照,日光正好。

他是曾想過馴化這隻鯨,讓它帶自己出海,卻沒想到是這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