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螭蛟凶威

七日,僅僅七日。

從少室山出發,僅僅七日,玉猗便到了華亭府,抬眼一望,已是浩瀚東海。

玉猗早就猜到綠發翁武功高絕,可是實在沒想到,竟高到如此境界。

從少室山到華亭府,足足三千裏,他竟然隻用了七日便趕到了?

說實話,玉猗開始猶自不信,然而當他揉了好幾遍眼,終於確定眼前的確是東海時,終於歎服。

但他歎服之時,卻也有一絲隱憂升起,以他如此高的修為,到底有什麽事能令他悚然變色,亡命一般直奔千裏?

“小子,借你刀一用。”

他正皺眉思索,那綠發翁已一把奪過了他手裏的掩月。

隻見他持刀在手,口中念念不停,他念得極快,不過三數息,便見他將黑黢黢的掩月一把拋向了東海。

玉猗正要驚呼,然而嘴剛剛張開,便再也合上了。

隻見滔滔東海煙波中,那掩月刀迎風就長,須臾之間竟是已長達一丈,綠發翁一躍上了刀,頭也不回的喝道:“上來。”

玉猗不敢怠慢,梯雲一縱,跟著上了掩月刀背。

他甫一落足,綠發翁便摧動掩月刀劈波斬浪而去,那份急切之心,仿佛半刻也不願耽擱。

玉猗本想問下,這是什麽法術,武當道法都沒有這麽神妙,然而一看綠發翁那陰沉的臉色,便再也問不出來了。

這般劈波斬浪行了一個時辰,綠發翁終於看到了三百步外的此行目的地,他似是覺得掩月刀太慢,竟棄了刀直接飛上了流玉島。

他這一走,掩月刀少了內力撐持,幾乎就要翻倒,好在玉猗及時以己身內力注入刀身,晃了三晃,終於堪堪穩住。

他剛剛站穩,便聽到了一聲悲慟已極的長嘯。

那是肝摧心裂才能發出的嘯。

玉猗心神一震,再也撐不住刀,直直墜落海中,掩月刀也失了法力加持,隨他同落。他持刀在手,運足了太極心法,至陰純陽左右流轉,終於分開海浪,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上了那流玉島。

他甫一上島,便明白了剛剛綠發翁何以一慟至斯。

流玉島上,連土都是暗紅色的,暗紅之中還有陣陣猩氣衝鼻入竅。

就在他站立之處八步之外,兩具屍體橫陳,看那死者身形,大的至多不過十三歲,小的可能隻有七八歲。

玉猗心中怒火劇燒,這到底是什麽禽獸造孽,連孩子都不放過?

然而他抬眼一望,幾乎被震愕的不能呼吸,從那巍巍希夷峰上,一直到島緣,密密麻麻竟全是屍體。

“到底是誰幹的?”

玉猗轉頭問那綠發翁。

綠發翁臉色由鐵青而醬紫,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麽無言立了半晌,那綠發翁猛地抬頭叫道:“有人”,話音未落身影已疾向希夷峰衝去。

玉猗暗暗咂舌,此地離希夷峰少說也有三千步,他半點聲響也未聽到,那綠發翁卻已覓得人聲?

感歎歸感歎,玉猗腳下卻不敢慢,梯雲縱施展到極致,跟在了早已飄遠的綠發翁後麵。

看著麵前這口金鍾,綠發翁一陣黯然。當祖師封夔牛卵於此地,為防賊子起心,鑄此金鍾為警,用料唯恐非赤金,造工唯恐不渾厚,振之聲聞百裏,以邀五島高手同來禦敵。

此鍾矗立五百載,居功赫赫,可是誰能想到,卻是這口鍾困下了流玉島弟子。萬鈞重量,輕輕鬆鬆便把鍾內那人所有生路斷絕了。

綠發翁哀上心頭,雙手擎住金鍾,發一聲大喊,終於掀翻那鍾。

果然隻見一人直愣愣的摔下。

綠發翁一把抱住他的身體,大叫道:“明……明……明……”

鍾內那人慘然一笑,嘶著極細的聲音道:“老祖,我叫明心。”

“明心,你怎麽樣,你師父呢,島上還有別的幸存弟子嗎?”

明心吃力的搖了搖頭,道:“死了……都死了……島上……再沒活人了……就連我……被這金鍾罩住……僥幸……活了一命,這十天的折磨也已經耗盡了……我的生機,馬上也要死了……老祖……屠我五島的……是……蘇家的……禽獸,我在鍾裏親耳聽到的……他說……這下……我蘇家的江山……萬古長青了……有了這夔牛……誰也別想撼動他蘇家的皇位……”

綠發翁大驚,抬頭四望,果然見到龍爪之印隱隱,以希夷峰為中心,四麵紛披。分明是海棠王族家傳絕技五龍訣的傑作。

“老祖”明心突然用力抓住了綠發翁的手腕,一雙眼也炯炯清亮了十分,“報仇,報仇,報仇!”

他這幾個字說得極為勁健,全不似剛剛那副氣若遊絲的模樣。兩人都明白,他這是回光返照了,心下一片慘戚。

果然,明心三聲報仇叫完,抓著綠發翁的手立時便鬆脫了,全身如掙脫了什麽一般鬆弛了下來,而那雙眼,終於漸漸凝固。

綠發翁緩緩闔上了他的眼。

他放下了明心,沉默了半晌,終於指天發誓道:“武當七代道尊蕭祈雲,指天發誓,縱此生仙道不成,難登紫霄,也必殺蘇家老賊,為我五島三千弟子報此血仇!祖師助我,五島英靈助我!”

玉猗聽的一陣心驚,他竟是武當七代道尊!師尊不過是第四十三代,他竟是第七代?!他竟然還活著!

此時,海天之際遠遠傳來一片驚呼。

難道島上還有活人?

玉猗猛的回頭,卻見東海碧波之上,一艘六帆巨船鼓**起上百巨櫓,拚了命的要往流玉島上靠。

海上有什麽了不起的東西,竟讓他們如此驚呼,如此拚命?

蕭祈雲凝睛一望,道:“是姑蘇妙絕山莊的人,奇怪,他們出海……”

他話還沒說完,雙耳一陣抖動,大叫一聲不好,人已飛了出去。

然而還是晚了。

他距那巨船尚有五十步時,那巨船已斷為兩截。

被螭蛟一躍撞斷的。

“啊……”玉猗在島上聽到了,蕭祈雲又一聲至悲至慟的長嘯。

一日之內,接連見到如此慘像,他幾欲發瘋。

“小子,把刀遞給我!你快去救人,救人!”

玉猗向空中擲出了掩月刀,卻沒有動身救人。

那艘巨船看著近,實則,距流玉島尚有千步之遙。玉猗的太極心法全力運轉開,泅渡己身三百步尚且不易,更遑論挾人泅渡千步。

他根本一個人就救不回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數千條生命在海水中溺亡。

十數日前,在幽州,他以為憑他一人一刀,可以救回滿城百姓,可以使曾發生自己身上的悲劇不在幽州民眾身上重演。

可他錯了。

再往前推些,七年之前,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紫菀死在麵前。

他,真是一條可憐蟲。

玉猗心中再沒有憤怒了,被兩具童屍激起的悲憫也無影無蹤。他仿佛又置身清涼寺的大雄寶殿之中,整個東海與他隔得那麽遠,他根本不過是飄零在這流玉島,飄零在這世上的孤魂野鬼,隻貪戀著為人的軀殼,遲遲不願下到陰曹地府中去。隻在人間苟活,享受著,本不該屬於他的暖陽。

最後一個謝家子弟溺死之時,蕭祈雲與螭蛟戰到了巔峰。

揮動掩月刀與蛟尾硬拚了一記後,蕭祈雲倒飛了十丈之遠,踩在一片浮木上。

隻見他摘下酒葫蘆,淺淺的呷了一口。

隻這淺淺的呷了一口酒,他臉上肌肉便猙獰的擰作了一團,一頭綠發火一樣的賁張。

“康回怒”

他大喝一聲,一刀直接拖出了三丈長的銀弧,狠狠地斬向了蛟頭。

那蛟不閃不避硬受了這一刀,刀鋒入顱足有一尺,鮮血橫流。那蛟卻不管不顧,唇吻之間無數觸須瘋狂湧出,將蕭祈雲死死裹住。

蕭祈雲大喝一聲“變!”

掩月刀一變十丈,刀鋏硬頂著蕭祈雲衝出了蛟須網,蕭祈雲又一喝,雙手握著碩大的刀鋏狠狠的轉了一圈。

那蛟痛吼一聲,猛一擺頭,將蕭祈雲連人帶刀甩了出去,蛟尾緊接著一擺,直卷那道倒飛之中渺小如豆的身影。

蕭祈雲身在半空之中,全無著力之處,雖運足了太極心法撐起了一片金光太極圖,卻仍是免不了被抽中的命運。

那飽蘸了血水的蛟尾撕裂猩風,直接抽碎金光太極圖,將蕭祈雲抽進了千步之外,巍巍希夷峰中。

“臭小子,快跑!”

那蕭祈雲重傷之下,仍不忘關念他人,此刻見玉猗傻愣愣的站在那兒,還是不顧胸中髒腑盡裂,含血吼出了這五個字。

但玉猗沒有跑。

飄零枯葉,飄到了天涯海角,也不過是還是飄零,如此這般苟活又有何意義?

蕭祈雲怒罵一聲蠢材,擎起葫蘆念起咒來。

螭蛟擺動巨尾,直追而來,額上橫流的鮮血更激發了它的凶性,單看它雙眼中的怒光,沒有人會懷疑它會不會把整個希夷峰吞下來。

蕭祈雲大喝一聲“洞天春”

隻見造化葫蘆瞬間如吹糖人一般脹了起來,直脹出了希夷峰頂。

他雙手舞如穿花蛺蝶,接連掐了十數個指訣,最終一道劍訣直指天穹。

造化葫蘆的酒水得了這號令,大河破堤一般瘋狂湧出,於空中幻化出千百道酒劍,齊齊向螭蛟射去。

螭蛟體形雖大,動作卻一點也不慢,當即就在半空中舞動起來,縮如尺蠖,展如蒼龍,漫天劍雨竟是被一一擊碎。

蕭祈雲一躍而起,大喝一聲“祝融血”,掩月刀暴斬向螭蛟脖頸。

那刀竟詭異的帶著赤金色的火焰。

“鏘”掩月刀結結實實的斬中,卻連一片蛟鱗都未能斬下。

但金焰已蔓延而下。

螭蛟剛剛碎卻一天酒箭,此刻全身早被酒水浸透,如何擋得住這祝融真火?隻不過三數息,便見那螭蛟已全身金焰蒸騰。

螭蛟吃痛,急欲投入海水之中,滅去滿身金焰,卻陡然發現,那造化葫蘆噴湧出的酒水竟已布成一個圓球,完全將它和蕭祈雲困住。

“鏘鏘鏘……噗——”蕭祈雲連斬百下,終於斬下一片蛟鱗,一柱血箭飆射而出。

“吼——”那蛟痛極,頭尾瘋狂搖動,再次甩出了蕭祈雲,掙碎酒罩,一頭栽進了海水之中。

蕭祈雲在空中連翻了三十個跟鬥,又一刀插進峭壁之中,終於卸去螭蛟那霸道的力量。看那螭蛟久久不露頭,他長長歎一聲,“可惜了”

也就是他剛剛歎罷,那蛟猛地破水而出,一雙蛟目血火灼灼的盯著他。

蕭祈雲看得出,那目光中,有恨意,有怒意,卻全無半點懼意。

他自己卻已經懼了。

卻聽那蛟仰天長嘯,意極悲慟,綿綿長達一刻之久。

蕭祈雲陡然變色。

他聽得出這嘯聲的霸絕的殺意。

隻見那蛟拔水而起,直衝上百丈高空,一陣霹靂啪啦的巨響落下,恍如雷震。竟是那蛟抻筋拔骨,豁然更大十倍。

蕭祈雲咧嘴一笑,朗然道:“可惜了我這五千斤洞天春,今日全要糟踐在這畜生身上了。”

玉猗看著那蛟,隻是癡癡的笑,仿佛那不是整個中州談之色變的影州異獸,隻是賣奇邀寵的魚龍雜戲。

穹宇之下又是一聲長嘯,那蛟已直衝下來,純粹至極的直撲。

蛟威早已壓下,他無處可逃。

“啊——”蕭祈雲歇斯底裏的狂叫,一頭綠發真個飛如新柳。他竟是將造化葫蘆又生生撐脹十倍。再脹一百倍也沒用。

臃腫的酒葫蘆如紙糊一般,一戳即破,希夷峰摧折,整個流玉島都被螭蛟這一撞撞的四分五裂,餘勢波及五島,竟將五島全部沉到了浩浩東海之下。

難道這就是影州異獸的真正威力?

蕭祈雲落入海水之前隻有這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