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煙水姑蘇

少林寺那棵獨龍鬆有一千歲了吧?

同寺裏其他長得中規中矩,亭亭如蓋的青鬆不同。這獨龍鬆矯夭的太過了,旁逸斜出,一蓬針葉全都指向了西北方向,枝椏也都被抻的扯長了脖頸往西北翹望,連帶的,一條條如龍老根也都被抖出了地麵。

整個鬆看上去都是斜的。

然而玉山自倒非人推,這獨龍鬆也就在因這一斜,斜出了萬千風流氣韻,於蒼髯古意之中,斜挑出一派嫵媚秋波,冠絕闔寺青鬆。

鬆下正是皎露古院。

一襲大紅袈裟的少林方丈站於鬆下,雙手合十,朝著那兩扇純由桐木製成,半點漆飾也無的木門開聲道:“師叔,武當道尊請見麵一敘。”

屋內沒有回響,他也就不再言語,就這麽靜靜佇立,等候回音。

半晌之後,卻那扇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出了一個矮小枯瘦的灰袍老僧。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魁偉之處,甚至那一雙眉毛,也不是潔如皓素,而是蒼白間雜,蒼亦不甚蒼,白亦不甚白。可就是麵對這麽一個僧人,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少林寺方丈再一次合掌施禮,探詢道:“師叔可是要見他?”

那灰袍老僧點點頭,道:“普澄師侄,帶道吧。”

普澄右掌一引,道:“師叔這邊請。”

大雄寶殿

對著那灰袍老僧,一身月白道袍,披錦結絛的道尊可謂是光彩照人,然而他對著那灰袍老僧也是絲毫不敢怠慢,見他到來,立時躬身一揖。

“慧光大師別來無恙”

慧光擺擺手,道,“何必拘泥俗禮,道尊安坐便是。”

說著自己也不客氣,已在道尊麵前的蒲團上了跏坐了下來。

道尊卻是命弟子取出了一張棋盤,兩缽棋子。

慧光道:“道尊何必如此,有話直說便是。”

道尊卻已一拂袖,擺好了棋局。

是珍瓏局。

滿盤都是白子,僅中心一點黑。

慧光雖然不苟言笑,此刻卻也忍俊不禁,“道尊這局,當真是無法破。”

“是啊,當真是無法破。這一枚黑子壓住龍氣,硬是剝盡了滿局白子。”

慧光一愣,他本以為被圍著必是黑子無疑,此刻聽他一言,略一思量,頓覺道尊所言極是。跳出棋道本身來看,滿局白子,竟是不及這一枚黑子耀眼。它占住中心,滿局白子竟是隻能向他俯首,再也圍不死它。這因果互生之理,竟於棋盤上彰顯。

道尊這時又開口道:“這棋局有個雅號,是個花名,不知大師可能猜到?”

慧光緩緩搖了搖頭。

道尊啟唇,吐出兩個字。

“海棠”

慧光眉頭一跳,繼而展顏一笑,拈起那枚黑子道:“那這枚黑子,該是姓蘇了?”

道尊點了點頭。

慧光淡淡道:“可我佛家弟子不理俗世,蘇家欺壓天下五百餘載,奪中州三十六為一姓之私產,實是惡貫滿盈。可,可佛門終究不能料理紅塵之事。”

“大師,我剛剛已經說了,滿局白子也圍不死這一枚黑子,若要破局,隻能我等局外之人出手。”

慧光闔眼,“既是自認局外之人,更是不該插手。”

道尊霍地站起身來,抗聲道:“好一個遁出化外,好一個萬緣放下,大師閉關不出,自然看不見山下景象,天下紛亂三百年矣,便是再過三百年,任那饑民受盡顛沛流離之苦,隻要蘇家那人在,天下便休想改朝換代。大師,你如此冷眼旁觀,到底是慈悲為懷,還是鐵石心腸?!”

慧光一時無言。

這時,大雄寶殿內的僧眾突然起了**。

普澄振錫一喝,“何人喧嘩?!”

卻是淨月拉著淨虛的手擠了出來,雙雙跪在了地上,卻聽淨月道:“弟子聽道尊與慧光大師論道,猛然醒悟到十數日曾犯下彌天大錯,當下恐懼不自勝,還請方丈大人請小僧自陳罪狀,也好將此罪與驚嘩大殿之罪一並治了。”

普澄心道:又是你這個刺頭,老衲怎麽就收了你這麽個徒弟,十數日前的事,你回寺也有數日了,早不說,晚不說,偏偏揀在現在說。你說,我看你能說出什麽花來。

於是又振錫一喝,朗聲道:“罪僧淨月自陳罪狀。”

淨月一頭磕在地上,大叫道:“月餘前,方丈大人派小僧與淨虛師弟下山遊曆,幫助可幫助之人,淨月一路所見盡是餓殍,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啼。直到了汴梁府,才漸漸有了人煙,卻也一個個都是行將餓斃的模樣,小僧思及方丈所訓,不由得急的團團轉,住持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今隻要一倉糧在,便救得了這千萬饑民,便能為我少林添得無量無數不可思議大功德,可偏偏小僧身上一粒米都沒有。”

他說到此處,將頭在地磚上猛的又磕了一下。

“就在此時,來了糧車,小僧夥同芥子幫眾,劫了糧。”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淨月大喝道:“請方丈大人責罰,廢除武功,逐出少林也好,斃於杖下,焚屍謝罪也好,全憑住持發落。”

普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一口一個方丈大人所訓,分明是將他劫糧完全說成是自己的意思,況且以他的品性,劫糧救民完全有可能。正如他所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了這千萬饑民,便是為少林添了無量無數不可思議大功德”,他都如此慈悲為懷了,如此普渡眾生了,添了這麽大的功德了,他還怎麽責罰他?

更何況,這可是陪了自己十八年的好徒弟啊,當年在雪地裏撿到他,他就喜愛上這孩子了啊,他不是把他徒弟看,是把他當兒子看啊,這十八年來,哪怕他再調皮胡鬧,他何曾真正狠過心處罰他?如今要逐他,殺他,他如何下得去手?

卻是道尊輕輕笑了,“大師,難道你還比不上這個孩子?”

慧光活了七十年,養氣功夫深如古井,一張老臉卻也被淨月臊的通紅。他沉默良久,終於緩緩吐聲道:“好,老衲陪你去。”

蘇州妙絕山莊是一處綠柳扶疏,煙水縈抱的好所在。

抱著妙絕山莊的這條綠水,名叫吳江。

溯吳江至太湖,湖中有一座小山,名叫包山。

正是妙絕山莊的莊主謝瑾每日飲茶的地方。

天色將黯,包山雖是觀覽湖光山色的最佳處,卻也辯不清遠處的蒼黃色到底是艤泊的木筏還是迥迥耿耿的秋樹,賞太湖,隻能等明日了。

然而謝瑾端坐在涼亭中,絲毫沒有動身的意思。

他身邊的四名青衣勁裝的漢子,也絲毫沒有不耐的神情。

大雨突然就下了。

沒有任何征兆,就從西麵的雲層中瓢潑而下。

涼亭上的數百片烏瓦霎時劇振。

嘩嘩嘩嘩嘩嘩

水聲急驟,瞬間濕盡亭中五人的眼與心,還有衣襟。

謝瑾仰起頭來,微微喘息。以他多年的江湖經驗來看,殺氣總是在濕氣最盛時迸發。

他已經等了整整一個白晝,他不想再等一個夜。

所以喘了三息後,他的五指已經並在了劍柄上。

但他還不能出劍。

他在等一片水花。

他的瞳孔突然放大,他看到一道劍光割破那片水花向他襲來。

四朵青衣與他同時出劍。

然而五把劍都沒能擋住這一劍。

“叮——”隨著這一聲悠長的劍鳴,謝瑾覺得頸間有大片大片的溫熱湧出。

“莊主!莊主!”四名青衣漢子圍在他身旁大叫。

他終於明白,那個亡命劍客竟然在取了那件東西後深潛了整整一個白晝,蓄了那麽久的勢,直等到大雨驟降,自己的神色露出疲憊的那一刹,將自己一劍封喉。

如此一劍,隻怕道尊也未必能接下。

自己何苦來封堵這麽一頭餓狼。

謝瑾這麽想著,無奈的閉上了眼。

那一劍殺了謝瑾的劍客,此刻踩在吳江的綠水上,亡命奔逃。一江秋水,他竟如履平地。

他背上那件包裹正放著淡淡的瑩光。

他正是直奔蘇州而去。

盡管知道蘇州是妙絕山莊的根基之地,他也不得不去,他已別無選擇。

夜雨中的蘇州城如此靜謐,這座闔閭古國,似是終於在此夜憶起了王氣,影影幢幢的肅穆起來。千年煙水氣浸泡下,吳戈已飽生了碧苔與鏽跡,還能否再揮出伍子胥那恨意彌天的破楚一擊?

青石小巷的陰影內,虞峻盯著那塊早已被雨水打濕的“朱記肉鋪”的招子。心底一陣不屑。

“師尊真是老糊塗了,要我盯著這個肉鋪做甚?難道這個肉鋪裏還藏著什麽隱世的高手?嗬,再高的高手又有什麽用,不外乎是個糟老頭子。幾十年不殺人的糟老頭還能殺得了什麽?殺雞?還是殺豬?”

他心中的想法並不錯,一個幾十年不殺人的人是很難再提起殺氣去殺人的。而且年輕的確是他最大的本錢,年輕的他殺一個糟老頭子確實輕而易舉。

他都已經殺了好幾個糟老頭子了。

狂風驟雨中,他突然看到巷口有一人風骨凜冽的站著。

除了凜冽,他真的再找不出第二個詞來形容那人。

現在正是初秋,可他剛剛卻分明覺得是在隆冬。

他身上的血腥氣如此之重,這麽大的雨都蓋不住,顯然是經過連番大戰才到這的。

虞峻可以篤定,這人就是他要殺的人,趙四。盡管他之前從未見過趙四。

趙四已經走到了“朱記肉鋪”的招子下,猛力拍門。

“老七!老七!老七!”

裏麵一片死寂。

他突然麵色一緊。

虞峻已然出劍,劍光雪白,殺意森然。

小巷的空幽被這一劍撕的粉碎。

“鏘鏘鏘鏘鏘鏘”的交擊聲針刺著兩人的耳廓。

虞峻在劍光中看清了那張臉。

那是一張滿麵血汙卻異常堅毅的臉。

寧肯玉碎也堅絕不瓦全的堅毅。

虞峻心裏一股殘忍的笑意緩緩升起。

他就喜歡踩爛這樣一張臉。

劍光閃爍的越來越快,兩道身影幾乎要淹沒在那雪一樣的明燦中。

虞峻突然後撤。

半空中隱約可見一痕血線。

趙四正欲追殺,卻看到虞峻竟將手中劍急擲而出。

飛劍!

飛劍是下下策,真正的劍客絕不會讓劍離開身體,而且一旦飛劍不中,必死無疑。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哪個劍客會用這一招。

趙四看得出這一劍內蘊的力道。

霸道異常。

但還殺不了他。

“叮——”

隨著這一道尖銳的令人耳鳴的金鐵交擊之聲迸發。虞峻的劍已直插在十三丈外的青石地磚中,劍上的餘力使得劍柄猶自搖顫。

然而這一道“叮——”的尾音尚未收盡,又有錚然一聲鵲起。

那是神兵出鞘的聲音。

剛剛擋下虞峻全力一劍的趙四,倉促招架這從暗夜中暴出的一劍。

虞峻看到這一劍劈得極順暢,劈斷趙四的劍,還順帶劈斷趙四的臂。

這一劍劈下,雙方霎時靜止。

血水從趙四斷臂的傷口處淅淅流成一線。雨水的衝刷下,血流的很快。

趙四看了看地上的斷臂和斷劍,又看了看虞峻手裏那把神光熠熠的寶劍。

淡笑道:“白虹劍?”

虞峻微微頷首。

趙四突然豪氣迸發,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敗在白虹劍下,也算不枉此生。”

“隻是”他又把雙眼轉過來,冷冷的笑意從那炯炯的目光中傳出。

“你們以為拿出這麽一把神兵來,這螭蛟之卵就一定是你們的囊中之物?”

“哈哈哈哈,你們也未免太看輕我們畸零七骨了吧?”

虞峻心中暗道不好,然而終究晚了一步。

隻見趙四一躍而起,於半空之中甩出包裹中應蛟之卵,然後用僅剩的一隻手掌拍向胸膛。

虞峻看到那一弧鮮豔至極的血淋漓噴濺到那卵上。如此瑰麗,以至於他忘了出劍。

然後他就看到落地的趙四對著他陰惻惻的笑。

螭蛟之卵上爆起了璀璨的藍光。

虞峻直到此時才明白那是獻祭,是獻祭啊!

“吼——”一聲絕非人所能發出的淒吼響徹夜雨中的蘇州古城。

趙四的身軀在瞬間變成了濺血的碎肉。

那卵挽著血雨瘋長。

夜色中似有千萬條古藤死命翻湧,迎接著影州異獸的君臨。

這逼仄的小巷瞬間就被它撐爆,十餘間瓦房已成石礫,“朱家肉鋪”的招子在重重暗影的襯托下,緩緩飄落在了泥沼中。

那在一瞬之間碾死在一家三口的,該是蛟尾吧。

從睡夢中驚醒的民眾嘈嘈嚷嚷的四散奔逃。炬火終於重新占領了這座古城。

虞峻沒有跑,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他跑不了。

那蛟的血瞳就那麽冷冷的注視著他,一如趙四臨死前的眼神。

“啊——”已經幾乎要被無邊恐懼淹沒的虞峻終於失去了理智,擎著白虹寶劍,向蛟撲了上去。

然而這削鐵如泥劍連一片蛟鱗都未能削掉。

“吼——”那蛟吃痛的昂起頭,然後一口咬下。

於是虞峻的屍骨混著殘碎的白虹劍一起進了蛟腹。

虞峻終於得到了結,但對於蘇州古城來說,劫難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