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千載執念

幽長暗昧的黑暗中,蕭祈雲隻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緩緩回響,而那自稱昭提律的老者,竟一絲聲響也不曾漏出。

蕭祈雲忍不住低眉去看那老者的腳,看他到底是生了怎麽樣一雙腳,然而一眼看去,他隻看到了與周圍融為一體的黑暗。

腳步聲仍在空****的回響,蕭祈雲的耐心被消磨的愈來愈少了,他幾次想扳住那昭提律的肩膀問問到底要走多遠,卻終究是忍住了。

也不知多了多久,昭提律忽然開聲:“到了。”

蕭祈雲精神一振。

隻見昭提律一步跨了出去,蕭祈雲趕忙跟上。

等他抬眼時,瞬間便被眼前這雄偉的景像震撼的說不出一句話來,那一刻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這三百年真是白活了。

他看到的隻是一棵樹。

自海底紮根,嵯峨直上,枝葉紛披恍若垂天之雲的巨樹。

暗紅色的光芒絲絲縷縷的灑下,映襯著那巨樹藏著一顆破碎的太陽也似。

滄桑古樸的氣息自那令天地自覺窄仄的磅薄樹幹中透放而出,那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雄壯堂皇,像是純白未汙的洪荒時代的遺物。

惟其洪荒,才有足夠堅實的土地,足夠恣肆的洪水,足夠純粹的魂靈,來養育出這麽一棵樹。

惟其洪荒,才會有生靈生長的如此磊落昂藏,肆意張揚。

大音希聲的洪荒祭神曲早已浸入古樹的筋脈肌理之中,那一聲聲嗚咽飄啊泛啊,在所有生靈的心中撞出回響。似乎盡可以這樣千年萬年,亙古近古,永無休止的無聲吟唱下去。縱使悲歌的英雄早已不再,縱使捭裂的山河早已萎頓,那頌歌從也從不止節。古樹保留了那個時代的悲壯,即便桑田翻覆化為滄海,總有那一千枝一萬葉齊唱那杳遠悠渺,餘音拖曳出無盡悲慨的蒼涼歌謠。

昭提律一扣手杖,漫天的昏黃塵埃中,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莊嚴肅穆。

“此樹,乃羲皇遺物,木妖聖器,洪荒遺種,太昊城千年守衛者,金烏扶桑樹。”

“當年太昊城破之時,他被迫出世,三千年來,是他的枝葉伸展開,撐出這一片曦光之罩,護住我等這妖族孑遺。”

“可是他被困住了,曾經他頂天立地,汲黃泉以自養,吮紫霞以噴息,可是如今,他竟隻能陪著我等這些老骨頭一起沉沒海底,護住這一片已成廢墟的太昊城。”

蕭祈雲深吸一口氣,勉強平複下自己快要破膛而出的心髒,順著古樹的軀幹向下望去,他看到那幅漫浸了昔日太昊城璀璨殘暉的古卷在眼前徐徐展開,林立的石塔,虹跨的虹橋,瑰偉壯麗的宮闕……

那些宮闕多是破碎的,羅幃翠幕早已銷殘,浮華剝盡,露出棱棱耿耿的骨相,豔的更加觸目驚心。兵戈與戰火的痕跡曆曆可見,單看那焦痕交錯如龍的巨幅壁畫,便可依稀想見當年大火之烈。

昏黃的底色中,碎石浮礫緩緩飛動,成為這無邊的空曠與荒蕪中唯一的行者。

這是一座雄秀的死城。

蕭祈雲將目光收回腳下,這才發現自己站在百丈高樓上。樓台之下,大片大片的彩繪雕壁剝落,原石粗獷的**著肌膚,粗畫出剛健之美。

“扶桑樹救了我等,卻也將我等死死困在這海底,看不見天日,隻能放任這具身體一天天一年年腐朽,飲不到水,隻能讓自己幹枯。武帝留下的浩**兵氣還在日複一日地摧殘著我等的身體。在最開始那幾年,那簡直是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偏偏扶桑樹上還放出那麽濃烈的生之氣息,撐持著我等的生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這麽一吊吊了三千年。”

“三千年了,我好些兄弟忍不住這漫無盡頭的酷刑,一個個自焚了。他們就像那一朵朵浴火的蝴蝶,燃燒著自己的命元衝向了扶桑,用自己這微薄的軀體反哺扶桑。第一個五百年,有三十七個兄弟自焚,第二個五百年,有兩百一十八個兄弟自焚,第三個五百年,三百四十六個,第四個五百年三百八十二個,第五個五百年,兩百五十九個,第六個五百年,兩百四十二個。”

“如今,包括我在內,這座廢城裏蟄伏著兩百三十四個妖,躲藏在黑暗處苟延殘喘,等待著某一天自己的意誌先於自己的身體崩碎。”

“我本來早就該追隨我的兄弟而去,但我最終選擇了活下來。”

“我渴望著重見天日那一天,不唯為我一人,不唯為我妖族,更為這太昊城,扶桑樹。”

“我等賤命,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麽可惜的,但太昊城不同,這麽雄偉的古城,哪怕隻剩下殘骸也該沐浴在陽光之下,讓世人,讓世間所有的生靈都知道,世上曾有這麽一座美麗的城。扶桑樹更不同,他是天地開辟時的生靈,他本該是亙古不滅的存在,卻在洪荒神戰之後為了撫育這殘破的天地自毀百代修為。羲皇將他製成聖器藏於太昊城下以地氣滋養,然而不過千年,他就被迫再次舍身,為了這座太昊城,義沉大海。他不該被埋在這裏,他不該見不到太陽。”

“所以,我拚命活著,哪怕活著再痛苦我也要活著,因為隻有活著才有希望,哪怕那希望再渺不可及,我也要等。”

“哈哈哈哈”昭提律突然大笑起來。

“我等了三千年,終於讓我給等到了。”

“天不亡我妖族,天不亡我妖族!”

“小子”他扳過已聽得入迷的蕭祈雲的肩頭,“你要救這太昊城,救這扶桑樹!”

“你要我怎麽救?”蕭祈雲看著麵前這早已情緒失控的顛狂老者,冷冷的問道。

“你可聽說過當年無支祁大王那把名為‘斬’的神刀?”

“略有耳聞。”

“你可知道那刀有何等威能?”

那昭提律一臉的黑斑急劇顫抖著,幾乎就要變成一池黑蝌蚪活過來。

“先師隻說那刀亙古未有,威能無匹,斫天斬地,不在話下。”

“不錯,正是如此。”

昭提律忽然橫起手杖,遙指著數十裏那一方古拙粗樸的巨鼎道:“你知道那是什麽鼎嗎?”

“不知”

“那便是我妖族千年聖物,神荼鼎。而它所在的祭壇,便是我妖族五條龍脈匯聚之處。它是鎮脈之器。隻要有他在,我太昊城便不會亡,妖族第一雄城,便不會這樣悄無聲息的沉沒在這東海之下。”

“可是”昭提律一扣手杖,恨恨道:“他也跟扶桑樹一樣被釘死了,釘死了在這暗無天日的東海之下!”

“當年武帝大軍壓城,吾王不忍妖族遭屠,不顧祖先遺訓,祭出‘斬刃’,那刀出世,當真是聲威浩**,煌煌不可逼視,然而對上武帝的開山斧終究是落了下風,開山斧乃人族鍛冶之神金虹氏仿盤王開天斧所製,雖遠不及開天斧神威,卻也奪得了那一絲一縷的橫捭造化斬盡混沌的神韻。隻是那一絲神韻,便遠非斬刃所能抵擋。吾王與武帝鬥至第八十三合,斬刃終究被開山斧一斬為二,一截飛至你們軒轅部,另一截便斫進了這xx鼎中。”

“這一截斷刃,戳破了這鎮脈之鼎,我妖族五脈盡斷,山崩地動,滔滔海水倒灌入城,終於生生逼出了這羲皇遺物扶桑神樹。”

“扶桑樹依仗五脈之氣滋養,便也就絕不能脫離五脈,於是這神樹便在這海底陪了我等這些苟且偷生之輩整整三千年。”

“拔出‘斬刃’,救這扶桑樹!”

蕭祈雲的身子猛地一晃,卻是昭提律連那手杖都扔了,兩隻手死死抓住了蕭祈雲的肩膀,拚命地搖。

看著老者眼中的激動的光,莫名的悲愴爬上了蕭祈雲的心頭。他剛剛張了張唇,那老者已經出口截道:“五脈之氣已經積蓄了三千年之久,我每天都看的,我每天都能看得到他的變化,他已經從當年那五條重傷垂死的蛇蟲,變成現在這條金龍,隻要拔出這枚釘子,隻要拔出這枚釘子,就可以,他就可以,活過來,他就可以一飛衝天,再也不用蟄伏在這深淵之下。”

蕭祈雲覺得,他一定是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景,演練過無數遍這樣的對話的。就如同他每天都去看五脈生氣一樣,這是他這三千年煉獄生涯中,賴以撐持一息的念想。

“拔掉了‘斬刃’,你們妖族難道不會報複我們人族?”

老者似乎並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他麵上突然現出一絲極痛苦的神色,沉默了半晌,似是苦苦掙紮了許久,終於伸出了那一雙枯槁的手,那雙手上,慢說肌肉,就連骨節似乎都已經被浩瀚的時光挖空,幹,脆,看不出一絲生命的質感。

他似乎一瞬間回複了蕭祈雲初見的那副垂死之態,沙啞著嗓子開口:“你看我這雙手,還能殺得了人嗎?”

蕭祈雲看著他良久良久,終於開口道:“我幫你。”

八台山,獨秀峰,唐門鬼斧堂。

一身紫袍的中年人高坐在隕鐵騰蛟椅上,十二階鋪著蜀緞的石級下,唐仲甫低眉垂手,躬身而立,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

“你是說這次百芒斬全軍覆沒,不但沒殺了趙四,連混元珠都沒有拿到?”

唐仲甫不敢說話。

“回答我!”高座之上那人厲聲咆哮道。

“是”

“你也是家中老一輩了,應該知道家法如何吧?”

“屬下知道。”

“那你還等什麽?”

“屬下隻是想替大哥三弟報仇之後,再自行了斷,先了外仇,再正家法。”

“所以你現在本該是個死人嘍?”

“是,屬下隻是為複仇而存世的行屍走肉。”

“好,好,好。”

那紫袍中年人一連叫了三聲好,似乎唐仲甫這句話深得其心。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拋給了唐仲甫,道:“我從黃雀那裏求來的靈藥,吃了它,功力飛漲,手刃仇家,指日可待。”

唐仲甫打開錦盒,看著那枚朱紅色的丹丸,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向那中年人開口探詢道:“逆璿丹?”

中年人緩緩點了點頭。

唐仲甫大喜,捏住丹丸,一仰頭便送下了肚。

中年人忽然陰惻惻的笑了。

大約不過十數息,唐仲甫的臉頰便開始發紅了,麵頰上一條條青筋小蛇一般暴突而起,虯結翻轉,他“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如蛇傷八寸一樣瘋狂扭動,雙腿不住往空中蹬踏,兩隻手拚命扒著他那已經粗了一圈的脖子,雙眼死死的瞪著騰蛟椅上那中年人,似是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用全力努著那一雙眼珠子。

漸漸的他的麵頰泛紫了,紫極而轉黑。等到他的臉龐徹底變為烏黑之後,他突然再不掙紮了,鬆開扒在脖子上的手,一骨碌站了起來,朝著那中年人冷冷的笑。

“好好好”中年人又是一連叫了三聲好,“這下,你是真正變成行屍走肉了。”

他笑完,驟然跳下太師椅,一蹭便蹭至了“唐仲甫”麵前,平平一掌推出。

這一掌似慢實快,乃是唐門不傳絕秘“天羅手”,由唐門先祖唐聖從江水之中悟得,乍看之下平平無奇,實則鋒芒全部內斂,十八道內勁於皮肉下暗湧,掌力一觸敵身便即揉成一錐,破敵於瞬息,是舉重若輕的招數,也是唐門拳法中最強的一式。

那“唐仲甫”傻了也似,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知抬掌迎擊,被這一掌結結實實打在胸中。

卻聽“砰”的一聲,“唐仲甫”隻身形晃了晃,退了半步,中年人竟蹬蹬蹬一連直退了七步,後腳抵在石階之上才堪堪止住退勢。

中年人甩了甩胳膊,哈哈大笑道:“好,老雀真有你的,這明鬼屍傀竟如此堅實,光反震之力都能震的我吃癟。如此利器,實在難得。老雀,給我加緊煉製逆璿丹,我要三千顆!”

“是,老奴這就動手”

黑暗處傳來一聲笑意陰冷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