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寧傑(一)

劇院中,一片漆黑,隻有一束銀白色的聚光燈,直直打向舞台正中。在那裏,身著白色舞蹈衣的寧惠在燈光之中,翩翩起舞。

躍動的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彷如白鴿。經過十多年來的流血流汗,她,就是舞台上最純潔的白鴿。

“一,踏右腳。”寧惠在心裏默念一個數字,右腳前踏了半公分。

看到少女這個特殊的起跳姿勢,滿劇場的觀眾,都站了起來。

“二,提腳尖。”第二個數字念出,寧惠踮起的左腳尖輕輕提起。

觀眾們雙手抬起,屏住了呼吸。整個劇院,隨時都會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

“三。”

舞台中的女孩,卻沒有跳出她引以為豪的動作。

“跳!妹妹跳啊!”舞台下的寧傑揮舞著拳頭,忘情的叫喊著:“小百個!”

所有人都在等待,整個劇院除了寧傑的聲音外,再沒半點動靜。寧惠卻站在原地,依然沒有任何動作。

慢慢的,女孩的眼中滲出了淚水。她看向寧傑,那神情,寧傑記得,自己小時候曾見過。

“8月9!妹妹,跳,妹妹!”寧傑急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猛跺著腳:“不哭,不哭!”

“小白鴿,跳!”

身子一沉,寧傑從夢中醒來。一恢複意識,就感到整個胳膊火辣辣的痛。他猛然從**坐起,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

他不知道剛才是什麽情況,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做過夢。

醫院裏的消毒液氣味很重,時不時的,還有老人的劇烈咳嗽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寧傑才爬起床,就想離開這裏。

剛起身,一個中年婦女攔住了他。寧傑認得出,這是每次來家裏,都能讓他吃到大閘蟹的二姨。這時他才注意到母親坐在床頭位置,微微側著臉,另幾個認得出認不出的親戚在她身邊,低聲說著什麽。

“寧傑不喜歡這裏,回家。媽媽,回家。”寧傑搖了搖她,等母親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老人的雙眼紅腫,眼眶裏還有淚水在打轉。

小時候,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爸爸媽媽經常帶他到這地方。那時,每次他見過穿白大褂的阿姨,媽媽都會像這樣哭。爸爸告訴他,這裏的氣味太臭了,媽媽不喜歡。

“媽媽也不喜歡這裏。這裏,臭,我們回家。回家就不臭了。”他四下看了看:“妹妹,妹妹呢?”

一句話,讓頭發花白的母親又側過臉。好半天,才轉回來,拉起二姨的手:“先帶寧傑回去吧,家鑰匙我給你。”

“你呢?”二姨歎口氣:“身體要緊,別又開始喘了。”

“沒,沒事。”她擺擺手:“我等等消息。”

“老寧在這裏……”

“妹妹呢?寧傑,寧傑有好多好吃的,在妹妹車裏。”寧傑打斷二姨,他又搖了搖母親,看她沒有反應,突然想起什麽:“媽媽,不哭。寧傑,給媽媽講故事,好玩,好玩的故事。剛才,妹妹開車,有車撞過來。”

“砰!車撞在一起!”寧傑誇張的將手在空中比劃一圈,叫了出來,但看媽媽一直沒轉過臉,以為自己的大喊大叫讓她生氣,於是趕緊住嘴。他嘿嘿的傻笑著,再次向四周看去:“妹妹呢?”

“寧傑,乖,二姨帶你回家。”

“不,我不走。”他輕鬆甩脫二姨握著自己的手,坐到**:“這裏不好,寧傑要和媽媽,妹妹一起走。”

“寧惠……妹妹比寧傑乖,醫生同意她先回去。她已經在家裏了。”

“那媽媽呢,媽媽怎麽還不走。”

“媽媽……”二姨看了眼正偷偷抹淚的嫂子:“媽媽她要等醫生來,告訴醫生你和妹妹一樣乖,不然醫生不讓寧傑回家啊。”

“恩。”寧傑咧著嘴,嗬嗬笑起來:“寧傑,乖,寧傑和二姨回家。”

好說歹說,也算是哄騙著這個智力低下的大孩子走出房間。可剛出門,就看到在走廊休息椅上一臉疲態的父親。他抬起頭,向兩人看了眼,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

“爸爸,爸爸,等醫生?”

父親不知道寧傑在說什麽,他現在也沒有心思去慢慢猜。看到二姨,老人大概明白怎麽回事,疲倦的點點頭,揮手讓她趕緊帶寧傑離開。

兩人剛走過老人身前,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在寧傑身後響起。

“請問,是寧惠的家屬嗎?”說話的,是剛剛從樓梯處拐過來的護士。她在父親身邊微微彎腰,有禮貌的問了句。

“妹妹。”寧傑早已能分清‘寧惠’和‘妹妹’的含義。聽到這詞,他眼前一亮,轉過身,咚咚咚的跑向護士:“寧惠,妹妹名字。”

接近190的身高如同一座小山,就這樣靠過去,讓小護士不由自主的退了兩步。沒被嚇的叫出聲,已經算是很有職業素養。

“慢點。跑什麽跑。”父親瞪了寧傑一眼。向小護士低頭道歉後,也表明自己家屬身份。這時,母親和其他幾名親戚也從房間裏走出來。她抓著小護士的胳膊,剛想問點什麽,但嘴唇動了幾下,還是沒問出來。

突然間,她不敢問。隻希望護士接下來告訴她的,是能讓她安心的話語。

“那個……”看著高出大半個頭,對自己傻笑的寧傑,小護士本能的咽下口水,沉默片刻,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麽:“傷者正在搶救中,醫生馬上過來。他讓我先過來了解下基本情況。”

寧傑不太能理解護士的話,但不管是爸媽還是周圍親戚的表情,都讓他隱約感到,他連著問了幾句妹妹在哪裏,卻沒有任何人回答他。

不多時,醫生來到了眾人麵前。看過護士遞給他的傷者情況說明後,點點頭,解下係在嘴上的口罩。

“寧惠的第四胸椎受到撞擊,這個部分。”醫生在自己胸口位置指了指:“壓迫脫臼引起這裏的骨折,脊骨裏的脊髓受到損傷。雖然受損程度不高,但下肢也很難恢複知覺。”

“知,知覺……醫生,惠兒,惠兒她……”母親倒抽一口冷氣,眼淚瞬間流出來。她感覺自己有很多話要說,卻什麽也說不出,支吾半天,滿臉是淚的擠出幾個字:“惠兒是個好孩子。醫生,醫生,她很聽話的。”

“我們會盡最大努力。”醫生早習慣這種場麵,他不能給傷者家屬任何渺茫的希望,也不能過於打擊他們的情緒。這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停頓下,用最不帶感情的語調,進行說明:“請你們放心,這次主刀的是徐專家。如果今後康複訓練做得好,還可以憑借拐杖行走,但大部分時間,還是需要輪椅。”

‘輪椅?’

“妹妹呢?妹妹呢?”爸媽和這麽多親戚圍在這裏,還有從小就經常見到的醫生和護士,卻唯獨沒有看見妹妹。

二姨騙人,妹妹肯定沒回家,不然為什麽爸媽和這麽多叔叔阿姨都在這裏不走。這裏這麽臭,還有讓人害怕的醫生和護士,妹妹為什麽躲著不出來?

寧傑開始有點心慌,醫生說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可‘輪椅’兩字,他聽的清清楚楚。他知道輪椅是什麽東西,當初爺爺去世前的那段時間,妹妹和爸媽經常輪換著,在晚飯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爺爺去小區外走一圈。

他也曾經推過爺爺,寧傑知道,坐在輪椅上的,都是不能再走路的人。

但是……

不能走路……

那不就是不能跳?

不能跳……

妹妹不是要在8月9號跳小白鴿嗎?妹妹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好多好多人麵前跳小白鴿啊!

這一刻,寧傑想起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副場景。

遇到不能理解的情況,現在的寧傑已經學會不能馬上哭著大喊大叫。他就這麽傻傻的看著醫生,又看著周圍,用他那和四五歲小孩相仿的智力,努力想搞清現在發生的情況。

“不行啊醫生,不行。惠兒……惠兒還要跳舞的啊。”母親早已淚流滿麵,緊緊的抓住醫生的大褂,父親在一旁拉也拉不住。她的聲音微微顫抖,頭埋的很低:“曲老師說她很好的,曲老師說,惠兒是最好的。曲老師說……曲老師說……”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低,來來去去也隻變成重複的一句……

“惠兒是最好的。”

“我們一定會盡力。”醫生扶著母親,讓她坐到走廊椅子上。在親戚和護士安慰她的同時,醫生挺起上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父親:“我不知道這個情況該不該說。”

“您說。”

“說實話,這樣的碰撞會引起胸椎骨折,不應該。車禍的情況我們也大概了解,車從右側撞來,受衝擊最嚴重的應該是副駕駛座,按理說……”他看了寧傑一眼,欲言又止:“您的兒子隻是輕微擦傷,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醫生。”父親雙手揣在他那件發黃的工裝裏,說話時,嘴都在不住哆嗦。他壓抑著內心的悲痛,平靜的問道:“這是運氣?”

醫生搖搖頭:“舞蹈演員,特別是職業芭蕾演出者,在平時鍛煉和飲食上,對自己的體重和身體都很下工夫。我不是評價什麽,但站在我們從醫人員的角度上看,很多時候,這種努力是以犧牲健康為代價的。我們接觸過很多忍著傷痛,就靠打針吃藥,或者打封閉維持的職業舞者,她們年紀都很輕,可韌帶和肌肉已經變得很脆。”

“我隻能認為是這個原因。不然,很難說明為什麽在駕駛座上,又有安全帶……”

傷者家屬此時的脆弱,任何醫生都很清楚。話到這裏,他自己也感覺到,不應該向這些可憐人再說些什麽個人觀點,影響他們的看法和心情。他很快恢複原本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向走廊盡頭攤了攤手:“事不宜遲,手術的房間已經準備好,馬上就可以開始,請您跟著我們的護士去辦理相關手續。”

“寧傑,寧傑知道為什麽!”父親剛轉過身,寧傑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他看到,這個智商低下的兒子正揮著雙手,滿臉委屈:“是,是寧傑不好!”

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開車的時候你幹什麽了!”

“沒,沒幹什麽。”寧傑拚命的搖頭:“車,砰!車撞過來,寧傑,在吃肉,沒幹什麽。”

“那你叫什麽叫。”

“不!妹,妹妹,妹妹不能跳,妹妹就會哭!寧傑知道,寧傑什麽都知道,車撞過來,輪椅,妹妹就不能跳了。是寧傑不好!”人高馬大的寧傑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拚命忍住眼眶裏的淚水:“寧傑壞!吃了妹妹的綠蘋果!”

“綠蘋果?”

“寧傑不是好哥哥!寧傑把紅蘋果給妹妹,吃了妹妹的綠蘋果。”寧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不好!妹妹想跳小白鴿。寧傑不要綠蘋果,寧傑把蘋果都給妹妹,寧傑不要綠蘋果,都給妹妹。車撞過來,沒有輪椅,沒有,妹妹可以跳!”

這可能是寧惠告訴寧傑的什麽小故事,可現在,心力交瘁的父親早已沒有耐心去詢問這些東西。他向醫生護士道歉,讓二姨看好寧傑,向樓下走去。

誰也沒想到,平時聽話的寧傑,此時竟然像著魔一樣,向醫生衝了過去。身形高大的他三兩步跨到醫生身後,一雙大手如鐵鉗般牢牢抓住醫生雙臂。

“8月9號,跳!妹妹要在很多很多人麵前跳小白鴿!”他用比旁邊護士的驚叫還大的聲音,大聲的哭喊著:“寧傑不要綠蘋果,給妹妹,寧傑的綠蘋果,給妹妹!寧傑不要!都給妹妹!”

“瞎說什麽,放手!”雙眼發紅的父親又累又氣,伸手去拉寧傑,卻紋絲不動。兩個醫院警衛也靠了過來,幾人一起使力,依然無法將寧傑從醫生身前拉開。

“這不是誰的問題。”醫生雙臂被緊緊抓住,痛的咧起嘴:“剛才我說過,一些芭蕾舞演員本身就會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骨頭和韌帶變脆,這不是誰的問題。”

“不!吃了綠蘋果,非常非常強壯。車撞過來,寧傑沒事,寧傑不坐輪椅,妹妹坐輪椅。妹妹不能跳小白鴿,寧傑不是好哥哥!吃了妹妹的綠蘋果!不要蘋果!寧傑不吃蘋果!”

“不相信寧傑,不相信!”寧傑終於鬆開抓住醫生的雙手。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粗壯的手臂一揮,輕而易舉的將兩名保安推到一邊。他四下看了看,邁著大步向樓梯走去,一路上,嚇得不少病人護士紛紛讓到旁邊。

親戚雖多,卻沒有人敢阻止這個魁梧的智障。寧傑不顧父親的嗬斥和母親的哭泣聲,三步並兩步跨下樓梯,從大廳中衝了出去。他心裏,隻想證明一件在誰看來都滑稽可笑,卻被他死死認定的事。

他拿走並吃掉了妹妹可以變強壯的綠蘋果,所以這次車撞了,他沒事,妹妹卻要和爺爺一樣,坐上輪椅。

妹妹非常非常喜歡跳,如果妹妹不能跳,她會哭的。而這一切的原因……

是他不好。

他不是好哥哥,他吃了能讓妹妹身體變強壯的綠蘋果。

“看,看。寧傑給你們看。”寧傑衝到馬路邊,看準行駛過來的汽車,從斜刺方向衝了出去!

吱!

刺耳的刹車聲在醫院門口響起,緊接著,就是‘砰’的一聲巨響。縱使司機反應快,止不住的車頭還是在完全停止前撞上寧傑。銀白色的馬自達防撞杆頓時凹陷下去,寧傑熊一般的身軀也被整個撞飛,落地時滾出好幾圈。

“寧傑!”跑在親戚前麵的母親叫著他的名字,瘋了般撲上來,跪倒在身邊。她剛剛已經承受過一次打擊,實在無力再承受另一次打擊。

“寧傑沒事,沒事。”除了雙腿發麻外,被車直接撞中,寧傑卻真的沒有任何事。他掙紮著爬起來,坐在地上,如同四五歲小孩,毫無顧忌的哭叫著:“沒事,寧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身體才這麽好!寧傑,不要妹妹的綠蘋果!媽媽,媽媽告訴醫生,把妹妹的綠蘋果還給妹妹!”

“都給妹妹,8月9號,妹妹可以跳小白鴿。寧傑,什麽都不要!寧傑不是好哥哥,寧傑什麽都不要!”

年邁的母親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抱著兒子,在馬路上嚎啕大哭。在女兒為什麽會遭遇這種事上,她和兒子一樣無法理解,但同樣充滿自責。

她覺得,老家那些同齡婦女在燒香求神保佑家人時,她卻和丈夫隻忙著賺錢。她又覺得,某次為了趕工加急訂單,瞞著丈夫用了稍次的材料,所以被老天報應。

原本應是一家人驕傲的女兒,下半生隻能在輪椅上渡過。原本應是一家人脊梁的兒子,是個毫無自理能力,永遠長不大的智障。

老母親嘶聲裂肺的哭聲,響徹靜寂的夜空。很快,變成了連串哮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