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寧惠

12年後。2017年,4月。

市裏某高檔小區內,一個年青人,正在家中房間努力做著練習。這個房間被厚厚的隔音層包裹,地上鋪著柔軟的綠毯。除了牆壁碩大的鏡子和窗台上的花草外,房間空空如也,就隻有幾個小杠鈴,隨意的丟在角落。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練習舞蹈的房間,唯一不同的,是有個土豆造型的布玩偶,靜靜的放在旁邊,‘看著’年青人練習。

年青人在做的似乎也是幾個芭蕾的基本跳躍,可動作實在是太糟糕,再加上身材過於高大,每次高高跳起,姿勢卻毫無美感,完全隻是在單純的進行體能鍛煉。

不過要說有什麽值得拿出來稱讚的地方,還是有的。當年青人用他那接近190的壯實身體跳起來時,竟然比普通人跳的高得多。

這不並奇怪,就這麽重複呆板的幾個跳躍,隻要寧傑一醒起來,無所事事的他就會開始練習——這是幾年前搬新家後,爸爸媽媽專門為寧惠打造的練習房間。妹妹在的時候,他會在這裏看,妹妹去上學或不在的時候,他就會和自己唯一一個,也是最好的一個朋友土豆先生來這裏,自己跳。

他知道,不管是妹妹自己跳,還是他跳,妹妹都會開心的笑。

寧傑的體能也越來越好,一跳就經常是幾小時,並且卻從不會有任何枯燥或厭煩,而且,加上寧惠後麵教他的一些上肢和體能鍛煉,這個智力低下的小男孩就這樣平靜的堅持了十餘年。

再微小的改變,假以時日也會引起質變,更別說像寧傑這樣高強度鍛煉。動作雖然和芭蕾完全不沾邊,也很難糾正,可寧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胖乎乎的小男孩。接近190的身高加上壯實的身體,確實達到了寧惠當初那簡單到可笑的想法:再也沒有好事者在看到寧傑那令人生畏的體形後,還敢無端拿他惡作劇。

“一,右腳。”寧傑念出一個數字,右腳前踏出去。

這是寧惠跳躍動作‘小白鴿’中的起步,她把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動作也教給了哥哥,還在這個房間裏,調皮的搞了個若有其事的傳授儀式。可這麽多年過去,寧傑還是沒辦法掌握‘踏出半公分’。

“二,腳尖。”第二個數字念出,寧傑左腳尖提起。

前跨兩步,“三!”

寧傑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他跳的確實高,可整個動作完全走樣,和寧惠那優雅的‘小白鴿’完全不沾邊。更像是民間野史中的綠林好漢,大喝一聲,氣勢十足的跳到別人麵前。

“百個。”他非常得意,指著自己的胸膛,向土豆先生揚了揚頭:“小百個,寧傑也會。”

他走回原地,準備重複這個動作。

“一,右腳。”寧傑右腳前踏,這次的距離,和上次動作差不多隔了十來公分,他卻毫不在意。

“二,腳尖。”

“三!”

他高高躍起,還是那副綠林好漢氣勢。

再準備做一次時,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兩鬢帶著絲絲白發的婦女站在門口,使勁拍著手,將寧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她雖然皺著眉,卻擋不住臉上的微笑:“快,去擦擦身子,走了,看演出。你爸都去開車了。”

寧傑傻笑著,在媽媽帶領下走出房間。剛走出,還不忘回來帶著土豆先生。

“演出。”他告訴土豆先生:“妹妹的演出。”

相比小時候,他現在已經能聽懂和使用很簡單的語句,也能明白一些基礎的邏輯關係。但好幾個專家都說,這已經是寧傑的極限。二十三歲的人,智商和理解能力也就和四五歲兒童差不多,並且永遠停留在了這個階段,即便年齡不斷增加,也是如此。

不過,夠了。

對寧惠而言,對家人而言,這早已是值得感謝上天的奇跡。

最起碼,以前一家人是不敢帶寧傑出去做什麽事的。在外麵,他可能會因為人多而恐懼,突然放聲尖叫。可能會突然間,毫無征兆的和土豆先生大聲吵架。也可能因為看到別人有什麽新奇的東西,徑直跑過去就搶過來。

而現在,寧傑能安安份份的和土豆先生一起坐在自己位置上,哪怕看到什麽也會第一時間告訴媽媽,表現的像個懂事的四五歲孩子。

自從寧惠進入芭蕾舞團後,寧傑就很少能再見到妹妹。而這次,寧惠所在的芭蕾舞團全國巡演的倒數第二站正好是這裏,父親便早早就定好了三張前排的票。

近一小時後,一家人坐到了大會堂劇院當中,靜靜的等待著開幕。寧傑手裏拿著一包棒棒糖——這是長久訓練的結果,當寧傑在電影院因為動畫片你一些精彩畫麵而激動時,媽媽就會讓他自己拿出糖含住,而不是在公共場所大喊大叫。

劇院燈光漸漸暗淡下來,音樂緩緩響起時,穿著白衣的少女交叉著雙臂,墊著腳尖從舞台最右側輕盈跳出。當其中一名領舞少女從幕布後出現時,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父母中間的寧傑叫了起來。

“妹妹!”他不知什麽時候,嘴裏早含起了糖。可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模模糊糊的叫了聲後,站起來揮了揮雙手。被母親拉著坐回去後,還一個勁的指著舞台:“妹妹,在那裏,媽媽,妹妹在那裏。”

說完,他高高舉起土豆先生,想讓它也看到。

家人就坐在前排,這小小的**,舞台上的寧惠當然看在眼裏。按照規定和職業舞者的修養,她當然不可能對此作出任何回應,但在一串連續跳躍動作後,寧惠站到舞台的前方。在連續的旋轉中,她用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向家人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妹妹在笑。寧傑,知道為什麽。寧傑告訴媽媽。”寧傑得意的轉過頭,告訴母親:“妹妹跳舞,表演,很多很多人都看,拍手。”

“還,還有。”說到這個,他的表情更得意了:“寧傑知道,妹妹還有更厲害的,小百個,沒有跳。”

寧惠所在的芭蕾舞團屬於國家五大芭蕾團之一,能進入這裏的舞者,都是集天生的才華和身形,以及後天的刻苦和努力為一身,萬中無一的佼佼者。如此多優秀舞者雲集的地方,自然不會讓任何一位到場的觀眾失望。

領舞少女在最後的音符中,用優雅的姿勢在空中劃出一抹銀白色弧線,悄然落地。場下觀眾對如此精彩的表演,也給予了最熱烈的掌聲。

演出成功了。下一站,也是最後一站結束後,這次國內巡演劃上完美的句號,舞團將開始為明年的國際芭蕾季準備。

觀眾帶著滿意的表情,陸陸續續離開,姑娘們則回到後台,交談著這次演出的經驗或小插曲。寧傑和父母並沒有隨人群離開,他們走出觀賞劇院,按著圖示,來到了後台區域。

舞團來這裏之前,父親就接到寧惠的電話,說在這裏停留的幾天內,她已經得到批準,可以回家待兩天。

稍微等待片刻,一家人終於在門口見到了便裝的寧惠。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子從後台走出,從身後叫住了她。

“曲老師。我回家,批準了的。”寧惠解釋完畢,突然想起什麽,向女子介紹道:“啊,對了。曲老師,這是我爸爸,媽媽。”她指向嘿嘿傻笑的寧傑,依然大大方方的介紹著:“我的哥哥。”

她又向家人介紹起女子:“這位是舞團藝術總監曲老師。當初我考入學院,就是老師點的名。在學校和舞團,老師也給了我很多指導和照顧。”

“這位就是曲老師?”媽媽第一時間迎了過去,笑容滿麵:“早就聽惠兒說起老師您,今天總算見到了。多虧您,惠兒才能走到今天這步。”

曲老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和滿臉是笑的母親形成鮮明對比。“這個,主要還是寧惠自己的努力。這兩天她在家休息,也不要讓她太過於放鬆。”她平靜的看了寧惠一眼:“還要為最後一場做準備。你們也知道,團裏已經決定,最後這場特意為她加入一段時長82秒的獨舞。”

“獨,獨舞?”母親楞了楞,第一時間將頭轉向了父親:“就是一個人跳哎,老寧,惠兒能跳獨舞了哎。”

旁邊的寧傑雖然聽不太懂,但也跟著‘堵五堵五’的起哄。被父親瞪了一眼,悶悶不樂的和土豆先生說起了話。

“你沒和家裏說?”看這家人反應,曲老師翹了翹眉:“我看你們家庭關係並不差,這種事,為什麽不和家裏說一聲。”

“老師,老師你別怪她,惠兒肯定是想給我們個驚喜,這丫頭就這樣。”

“這不是驚喜的問題。”麵無表情的曲老師,有一說一,絲毫不懂得轉彎:“這是舞蹈演員平時的心理狀態保養,我們一直要求,演員要及時處理任何可能引起情緒波動的狀況。更何況,她馬上就要大舞台上做獨舞。”

曲老師就是個公事公辦,不太擅長客套的人。一番直來直去的交流後,她謝絕了熱情的晚飯邀約,轉身向後台走去。剛走出幾步,突然停下腳步,向正準備離開的這家人轉過身。

“寧惠她……”女子臉上,依然看不到任何表情:“與其說她是個天生的芭蕾舞演員,不如說,她是被芭蕾寵幸的女孩。聰明,有天賦,身體比例也非常好,頭小脖子細,腳背有弧度。她有芭蕾所需要的一切。”

“舞蹈上,寧惠的旋轉動作連續性好,定點看點能力強。剩下的不過是經驗問題,這都好克服。”

她也不管這家人聽不聽的懂,劈裏啪啦的用一些專業名詞表揚了寧惠後,終於說出了她想說的話:“我想告訴各位的是,這次獨舞機會,舞團的培養可能占一部分,但更多是她靠自己的刻苦努力獲得的。她自創的動作‘小白鴿’,姿態優美,跳躍高度高,滯空時間長,完美。我敢保證,就算有她這樣的身形和天賦,沒有十來年對這動作的特殊訓練,很難有第二人能做到。”

“寧傑!寧傑能!”含著棒棒糖的寧傑叫了出來:“土豆先生知道,寧傑能!小百個,寧傑也跳了好長好長時間。”

不光說,他還馬上伸腿墊腳,跳了起來。這一下,引來父親的責罵,以及寧惠的嬉笑:“我早說了,小白鴿!到現在還念不對名字!”

寧傑的情況,曲老師多多少少也聽過,並不奇怪。她驚訝的是,這種高大身材竟然擁有近1米的跳躍和滯空能力,想必,和持之以恒的跳躍這個動作是分不開的。

不過,也僅僅這兩點讓人印象深刻。動作雖然相似,寧傑的身上,根本找不到絲毫‘小白鴿’所具備的優雅和美感。就像你不能期望一頭笨重的犀牛,能像白天鵝那樣在月光下展翅引頸。

“寧惠的夢想,就是在觀眾麵前表演小白鴿,這從她進學院的第一天我就是知道的。不瞞你們,麵試的時候,我就對她這個動作印象很深。舞團一直沒讓她公開表演這動作,一是我們認為,時機,以及她本身的個人能力還不成熟,二也是希望能有更好效果。”

“即便是做領舞期間,小白鴿也是禁止的。我們要讓她在最好的環境和狀況下給觀眾表演這個動作,這是對她,也是對觀眾負責。”曲老師似乎不會和寧傑這樣的人打交道,輕輕咳了咳,將話題轉移回來:“寧惠也很懂事,從沒有鬧過別扭,默默的練習,一次次的超越我們的想象。這很可貴,每個出色的芭蕾舞演員,都有這種品質。”

“現在,我們認為時機到了。舞團希望小白鴿能成為寧惠的個人標誌,如果這種狀態能保持下去,在國際芭蕾演出季前……”

“國際……國際哎,老寧,聽見沒。”母親興奮的推了父親一把:“國際演出,我們的惠兒去的是國際的。”

“您誤會了,我說的是明年11月開始的第四屆中國國際芭蕾演出季,不是出國之類。”曲老師清了下嗓子,努力讓接下來的說明不引起什麽其他誤會:“今年巡演最後一場,我們讓寧惠開始獨舞。明年,明年8月9號,全國巡演在東方藝術中心的最後一場,讓她首跳小白鴿。憑我個人經驗,一定能引起轟動。如果達到預期效果,我們還會考慮,演出季上的舞蹈動作,針對寧惠個人進行相應調整。”

“那真是……”母親還沒來得及感歎,卻看到曲老師又微微搖了搖頭。

“演出季,名家薈萃,是任何舞者都不可多得機會。”她抬起頭,像是斟酌語句般,停頓了片刻,才說道:“總之,我想說的是,寧惠是一個天生的芭蕾舞演員,你們應該好好和她談談。”

“恩……談什麽?”

曲老師沒有回話,像是給學生布置完作業,轉身走回了後台。母親本想向寧惠詢問話中含義,寧惠卻早已拉著哥哥,跑出了會堂大門。

這頓晚飯,寧惠避而不談曲老師留下的最後那句話。母親一提及,她就推托說等明年巡演結束再告訴他們,不然……

“現在說,會讓我心理狀況波動。舞者平時的心理狀況很重要,這可是曲老師說的。再說我可是要跳獨舞,到時候表演不好可別怪我。”雖說是明年的事,可這丫頭拿出這種話來,母親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隻能將這事放在一邊,不住的給兩兄妹碗裏夾菜。

因為寧惠的到來,雙親都很高興。父親雖然從頭到尾都少言寡語,但和熱心的母親一樣,隻要女兒談起任何一次參加演出時的趣事或者成就,他從來不會開口打斷。有時,這個兩鬢斑白的男人看起來像是自己在想著什麽其他事,可就算女兒不經意間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到並記在了心裏。

聽到獨舞和芭蕾季演出,他感到由衷的自豪,隻是沒有表現在他那張因為常年為鞋廠奔波,滿是皺紋的臉上。他希望女兒在這塊領域能有自己的發展,既然曲老師說的事女兒會在巡演後交代,他也不想去過多追問。

難說……

有男朋友了?

他在心裏這樣想。略微感到酸楚的同時,又感到非常高興。可父親臉上依然沒有半點表示,隻是嗬斥著寧傑,讓他不要在吃飯的時候還在手機上看卡通。

晚飯過後,父親和母親準備去附近親戚家,拿點老家特意帶上來的土特產,過兩天寧惠回團的時候帶給曲老師。雖然寧惠反對,卻拗不過熱情的父母。父親把車鑰匙給了寧惠,要她先帶寧傑回家。

寧傑現在已經不用人牽著走,可寧惠依然保持著小時候的習慣,隻要和哥哥在一起要去什麽地方時,她總像是怕哥哥走丟一般,牽著他的手走在前麵。

走到車子旁邊時,她拉開後備箱,從打開自己單獨的一個紅色行李箱。這麽大個箱子,裏麵卻沒有任何衣服或化妝品,隻有五顏六色的食品和零食。

“這麽多,好吃的!”寧傑興奮的拍著手,說話都有點結巴起來。他看著當中一包牛肉幹,又低頭看了看妹妹:“吃,寧傑,可以,吃嗎。”

“都是我去過的城市特產。”寧惠拿起牛肉幹,遞到寧傑手中:“都是寧傑的,怎麽樣,妹妹好嗎。”

“好!妹妹最好!”完好的塑料袋韌性強勁,可寧傑沒有從開口處,直接從正中,就輕而易舉的把塑料袋像撕紙片般撕開。將肉吃掉後,小包裝隨手丟在地上,結果被妹妹一瞪眼,楞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什麽,小心翼翼的撿了起來。

“妹妹,要走了嗎?”走到車頭前,捧著牛肉幹的寧傑突然問了一句:“不陪寧傑玩嗎。”

“嗯……”哥哥簡單的話,卻似乎讓寧惠想到什麽。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不過快了。明年,妹妹跳了小白鴿後,不走了,以後都一直在家陪寧傑。”

曲老師想讓家裏和寧惠談的,就是這事。寧惠決定在明年巡演結束後離開舞團,回到家中幫忙。

她不是不知道,如果繼續在芭蕾這塊發展,憑自己的天賦和能力,肯定能大放異彩。可女孩考慮過更現實的情況:自己之所以能安心跳舞,從小就進市裏最好的舞蹈班和學校,全在於父母辛辛苦苦,從小作坊一步步打拚起來的鞋廠。

那些年來,父親親自扛貨卸貨,腰椎已出現了嚴重問題。一次運貨途中的車禍,母親的心髒曾被安全氣囊擠壓,加上高血壓,如果情緒太過激動,會引發心源性哮喘。看著這樣的父母,寧惠實在不願讓他們繼續這樣操勞下去。

最關鍵的是,她還有個毫無自理能力的哥哥。如果父母過世,餘下日子裏要讓哥哥不愁吃喝的過下去,甚至是還能找上一個媳婦成家,最起碼,家裏狀況絕不能太差。

就算不談經濟能力,對於訓練和隨團四處演出就是全部生活的舞蹈演員而言,也沒有時間去好好照看一個智力仿如四五歲兒童的成年人。

所以……

她笑了笑:“妹妹首演小白鴿後,以後就不會再去哪裏了。”

寧惠清楚國際芭蕾舞蹈季對一名職業舞者意味著什麽,首跳小白鴿之後退團,對她而言已是一個很艱難的決定。隻是,女孩擔心如果參加之後,就更難以離開自己熱愛的芭蕾。

“手,眼?”高大的寧傑不會了解妹妹的心意,像孩子一樣瞪大了眼,模樣看上去異常可笑。他喃喃自語,將這個新詞重複了一遍:“手眼?”

寧惠掏出手機,找出一段她所在的芭蕾舞團以往表演的視頻。

視頻裏,表演者如一隻隻優雅的天鵝,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當她們做完一個個高難度的旋轉,並悄然退開時,整個劇院的燈光突然暗淡下來。

一個身穿白色舞蹈服的女子,在聚光燈照射下從舞台右側一躍而出。她接連做了幾個連續跳躍,落地後不斷旋轉。正當觀眾們不斷點頭致意時,她像是完全違背了物理定律,毫無征兆的原地高高躍起。那姿態,仿佛照亮黑暗的銀光。

“看到妹妹在哪裏了嗎?”

“這。”沒有絲毫遲鈍,寧傑用粗大的指頭,按在群舞中的一名少女上:“妹妹在這裏。”

“記得嗎。”

寧傑點點頭:“妹妹,妹妹第一次上台跳。”

“這就是首演,第一次上台跳。隻不過,這次首演,妹妹是像她這樣。”她指了指獨舞:“在很多很多人麵前,跳小白鴿。”

兩人走到小車前,寧惠打開車門,坐到了駕駛座。抬著手機的寧傑挪了半天,才坐到了她身邊的副駕駛座上。

寧惠一邊為哥哥拉著安全帶,一邊用最簡單的意思,繼續向寧傑解釋這詞:“懂了嗎,妹妹要在藝術中心,給很多很多人跳小白鴿。”

“一樹中心。”寧傑嗬嗬的笑著。

“就這次,妹妹想在好多觀眾麵前,表演小白鴿。”她伸出食指,豎在自己麵前:“一次就好,這是我的夢想。”

“們想?”

“就是妹妹最想最想做的事。就這次,以後妹妹就回來陪寧傑,哪裏也不去了。”

寧傑手捧著手機,專心致誌的看著視頻。當他再抬起頭時,突然冒出一句:“妹妹最想做的事,就是跳小百個。”

“會成功的。”她握緊了方向盤,一興奮,話語也在不經意間正常起來:“會成功的!我都能看到觀眾們站起來鼓掌了!我不去什麽芭蕾季,一次,就一次,讓我在很多觀眾麵前跳出這個動作。他們會為我站起來,致意,鼓掌,我就心滿意足。然後……”

“開舞蹈教室也好,繼承家業也好。”她笑了笑:“回來,我已經決定了。”

寧傑沒有任何想象能力,他東張西望的向窗外看去,並沒發現周圍有任何人在鼓掌。寧惠將手指伸向手機,拖動了下進度條,很快,表演結束時觀眾們熱烈的反應出現在屏幕當中。

“8月9號,妹妹可以在很多很多人麵前,跳小百個。”看著手機裏掌聲雷動的藝術中心,寧傑點點頭,低聲重複著這個日期:“8月9號,8月9號。”

小小舉動,讓寧惠心生感動。她知道,智力低下的哥哥理解不了明年8月9號所代表的意義,隻是在憑單調的出聲重複,試著記下這兩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詞。

寧傑拿起手機,問道:“8月9號,寧傑要什麽時候,才到8月9號。”

“從今天開始,差不多,寧傑還要過差不多480天。”

“四,把,八……”高大的年青人抬起手,伸出四個指頭,想了好半天,慢慢抬起另隻手再伸出四指,湊齊了八這個數字。

寧惠知道哥哥數不到這個數,她笑了笑:“寧傑能數到20吧。”

“3,30,寧傑已經能數到30了!”雙手一伸,就準備數給妹妹看。

“30了啊,看來,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沒偷懶啊。沒關係的,不用數,寧傑什麽時候想起了,就問妹妹。還剩30天的時候,妹妹會告訴寧傑,到時,寧傑就可以自己數了。”

“哦,哦。”寧傑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開心的笑起來:“好,真好。到30天的時候,告訴寧傑,寧傑會自己數,寧傑能數到30的!”

“小百個,我也會,我也會。我跳,他們……”突然間,他又激動的將手機攤向寧惠:“他們也會拍手嗎?這樣拍手。”

“小白鴿,白,鴿。你啊,怎麽總念不對這個詞。”寧惠沒有回答問題。她笑著伸出手,拍了拍哥哥的手背,用最輕柔的聲音告訴他:“當然了,寧傑是妹妹的最好最好的哥哥,妹妹跳小白鴿,就是寧傑跳小白鴿。他們為妹妹拍手,就是為寧傑拍手。”

“不。”寧傑卻沒有領會妹妹好意,他用力甩開寧惠搭在他手背上的右手,嘟囔著低下了頭:“寧傑不是好哥哥,寧傑,笨。”“誰說的。”

“很多,很多人。”寧傑的頭勾的更低了:“寧傑笨,不是好哥哥,他們為妹妹拍手,不是為寧傑拍。”

寧惠沒有回話,聰明的她隻是沉默片刻,就想出個哄哥哥的故事:“爸爸媽媽沒和你說嗎。”

寧傑瞪著眼睛,什麽反應也沒有。

“我們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微微一笑:“妹妹和寧傑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

“那時候,媽媽給了妹妹一個紅蘋果,一個綠蘋果。也給了寧傑一個紅蘋果,一個綠蘋果。紅蘋果吃了會變得聰明,而綠蘋果吃了,身體就會變得很強壯很強壯。”

“嗯,嗯。”這哄騙兒童的故事……應該說,這恐怕連兒童也哄騙不了,而是哄騙幼兒的故事,人高馬大的寧傑卻聽得津津有味,眼珠都沒轉一下。

“妹妹要跳好小白鴿,妹妹就要變得最聰明,身體也不能變得強壯。”她手扶在方向盤上,並沒有急於點火發動:“妹妹有一個能變聰明的紅蘋果,一個會讓身體強壯的綠蘋果,妹妹該怎麽辦呢?”

寧傑的反應一貫慢,但這次,寧惠剛問出問題,他竟然沒有任何思考,信心滿滿的拍起了自己胸脯:“寧傑,寧傑有個紅蘋果,寧傑給妹妹吃。妹妹的綠蘋果,寧傑吃。”

“是啊。”寧惠點點頭:“寧傑把紅蘋果給了妹妹,把妹妹的綠蘋果拿走吃掉,才會變笨,身體才會變這麽強壯。寧傑是為了妹妹能給很多很多人表演小白鴿,所以……”

“寧傑是好哥哥,好哥哥。”不等妹妹說完,他高興的叫了起來:“是的,是的。妹妹跳小白鴿,就是寧傑跳小白鴿。寧傑把紅蘋果給了妹妹,吃了妹妹的綠蘋果,寧傑是好哥哥。”

“可是……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

看著這個整整二十三歲,卻完全就是小孩子的哥哥,寧惠突然感覺,眼前的視線無來由的模糊起來。雖然他智力不如常人,但就是這個哥哥,為了自己的笑容,不問任何緣由的練了這麽多年的跳躍。也是這個哥哥,在剛才胡編亂造的故事裏,毫不猶豫的做出把寶貴東西給自己的回答。

其實,寧惠覺得這也不算是故事。她之所以很快想出這些,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一直在她心裏存在。每當周圍人或公開或私下對她這嬌小修長的身形,以及過人的理解能力或讚賞,或評論,或嫉妒時,她總會想到自己這個四肢短粗,智力低下的哥哥。

其他的雙胞胎,就算是異卵,各方麵條件或多或少都相似,可她和哥哥的智力身材完全不同。差距之大,讓她有時真會覺得,是不是在母親體內時,哥哥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把自己最不需要的東西拿了去,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後天方麵,父母給了她安心學習舞蹈的環境和資本,先天方麵,哥哥給了她學習舞蹈最需要的智力和身形。每當想到這,寧惠都會覺得自己不僅是被芭蕾寵幸,自己還是世界上最受寵愛的小姑娘。所以,她不能這麽任性下去。

一次,就這一次。

腳趾失去知覺,腳傷疼痛,軟骨磨損,韌帶和肌肉變脆。可為了一次在聚光燈下的絢爛,所有的努力和傷痛都是值得的。所有職業芭蕾舞演員的想法都是如此,寧惠也不例外。

十多年來的堅持,讓小白鴿在觀眾麵前飛翔那麽一次就好。

她壓抑住內心這份感動和眼角淚花,發動了汽車:“不,寧傑就是好哥哥。因為我知道……”

“寧傑為了妹妹,什麽都會做的。”

傻乎乎的寧傑搖搖頭:“可寧傑,笨,很笨。”

道理確實如此。所以寧惠的回答非常幹脆。

“沒有關係啊。妹妹跳就是寧傑跳,他們為妹妹拍手就是為寧傑拍。那反過來呢?”

“翻過來?”寧傑抓了抓頭,一臉茫然。

原本裝作一臉嚴肅的寧惠,隻是稍稍板了下臉,看見哥哥這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反過來,那寧傑跳小白鴿,就是妹妹跳。他們為寧傑拍手,就是為妹妹拍。”

“哦。是的!是的!就,就像……”他想舉個例子,可半天舉不出來。

“像妹妹以前的獎狀,都寫有寧傑的名字。而寧傑拿過的一朵小紅花,不也給了妹妹一半。”她慢慢的說著:“不管妹妹做到什麽,都會分一半給寧傑,那反過來,不管寧傑能做到什麽,不也是有一半會分給妹妹?”

“是的!是的!不管寧傑能做到什麽,肯定,肯定會分一半給妹妹。”寧傑激動起來,突然間,他伸出手,拍了拍寧惠的頭:“妹妹乖,聰明。”

“手拿開。哪學的。剛摸了牛肉幹別碰我頭發,髒死了。”寧惠笑著推開哥哥的手,突然間,她發現了什麽,將手機拿了回來:“唉你怎麽開著拍攝,很費電的。拿來充著電,不然等下舞團如果找我找不到。”

“寧傑是哥哥,妹妹是妹妹。電視,電,視上,哥哥表揚妹妹,都,要拍,妹妹的頭。”寧傑傻笑著收回手,拿起牛肉幹整個的塞進嘴裏,話語也變得含含糊糊:“妹妹最想做的事,8月9號,在很多很多人麵前,手眼,跳小白鴿。”

汽車抖動起來,慢慢的開了出去。

可是……

這一晚,兩兄妹沒有回到溫暖的家。

路上,一輛行駛路線歪歪扭扭的科魯茲不顧信號燈,突然從右路口強行並道轉彎,高速行駛卻彎度過大,從右側撞上寧惠駕駛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