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寧傑(二)

寧惠的事故,讓這家人改變了很多。

因為在醫院鬧事,寧傑被家裏禁止再去醫院。而他也老老實實的在家裏待著,沒有半點吵鬧。妹妹出事後,他沒有再練習過跳躍,就這麽躲在房間裏。要麽坐在**,要麽坐在幹幹淨淨的書桌前,一動不動。

沒有人會肯定寧傑‘紅蘋果綠蘋果’這種說法,但他就是相信妹妹的故事。不然的話,以寧傑那和四五歲兒童幾乎無異的認識,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車子撞過來,自己沒有任何事,妹妹卻不能再站起來。

他吃掉了原本屬於妹妹的,能讓身體強壯的綠蘋果,他不是好哥哥。

寧傑不會愧疚,也沒有自責,他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像大部分認為自己是壞孩子,卻得不到大人的指導和糾正的兒童,用遠離妹妹的方式來逃避。

確實,現在也沒人還有心思來管他。

父親不僅忙著和肇事者進行賠償協商,還要和以前一樣操勞鞋廠的事,天天交警隊法院鞋廠幾個地方跑,讓年近五十的他腰椎問題更加嚴重。而兩鬢斑白的母親卻從精神和身體上徹底垮下來,她身體稍微好點就去醫院,去一次,回來就哭一次。

漸漸的,她也不再去鞋廠,隻往醫院跑。從那裏回家後,就坐到沙發上,眼神呆滯的看著上麵的節目,從來不換頻道。她入睡很晚,寧傑經常會在起夜時見到,電視上的節目早沒了信號,母親卻依然保持著白天的姿勢,呆坐在沙發上。

他覺得母親還是在生自己吃了妹妹綠蘋果的氣,也就不敢隨意的和母親接觸。

某天從醫院回來,寧傑看到她在妹妹房間裏,將妹妹從小到大獲得的那些獎狀和獎杯整理出來。她將這些東西封存在四個紙箱裏,打開門,全部搬出去,放到了小區平時丟垃圾的地方。

可晚飯時分,當她看到收垃圾的車從窗口經過時,又像瘋了一樣衝出去。不分青紅皂白和工作人員大吵大鬧,將紙箱一個個搬回來,掩麵大哭。

還好,父親找到了當年爺爺去世前,細心照顧爺爺和寧傑的保姆。在這位心地善良的婦人打整下,家裏還能保持著應有的整潔,也能在每天開飯時,有份簡單卻熱氣騰騰的三菜一湯端上餐桌。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兩個月後。

6月的某天,父親難得的沒有早起,很晚才出門。母親則從屋子裏拿出一床寧傑從來沒有見過的氣床墊,鋪在了寧惠**。接著,她將零零散散的凳子收好,又再次拿出以前防止寧傑撞到的海綿墊,將桌椅邊角包好。最後,打整了早改回普通房間的舞蹈房,確保這裏沒有什麽會讓寧惠觸景生情的多餘東西。

中午時分,保姆弄了桌豐盛的飯菜,而父親那輛黑色SUV也準時開進小區。寧傑透過窗戶,雖然聽見母親叫自己的名字,他卻沒有出去。他和以前遇到什麽可怕事情時的反應一樣,躲在自己房間裏,透過窗簾,遠遠的看著父親從後備箱裏抬出輪椅,推了出來。

車門打開一刻,寧傑終於看到了妹妹。

寧惠的頭發比兩個月前見到她時長了很多,她穿著平時鍛煉時那套淡藍色運動服,卻完全沒有了以往那種活力。臉色蒼白,兩頰瘦削,更讓寧傑感到害怕的是……

原本輕盈靈動的妹妹,此時卻在左手和父親的支撐下,笨拙的將身體平移出車外。當她坐上輪椅的那時,一個用力不慎,差點將輪椅整個的翻了過去。還好父親及時扶住把手,將她穩住。

寧惠,已經不再是那隻不受任何限製,無拘無束的小白鴿。

發生在妹妹身上的改變,或者說,這些日子發生的改變,都讓寧傑很害怕。他猛的拉上窗簾,和土豆先生一起躲進被子裏。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就這麽躲在這裏,永遠不出房門一步。

不過,事情永遠不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寧傑雖然怕這些改變,可他卻更怕父親的嗬斥。在幾次催促後,他不得已從被子裏鑽出,拿著土豆先生來到飯桌邊。自始至終,寧傑都歪著頭,沒有向妹妹所在位置看上一眼。

出乎意料,寧惠也沒有和哥哥打招呼。她看著哥哥慢騰騰的坐上凳子,眼裏雖然沒了以前那絲光亮,但眼神,依然和當年發現哥哥在泥土裏找包子時一模一樣,滿是關心。

寧惠回到家中,從上桌到開飯,原本融洽的一家人都變得很安靜。作為外人的保姆察覺到這份尷尬,懷著好意提前離桌,結果,使得餐桌上剩下的四人更加沉默。

終於,一家之主的父親開口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麽。

“我和老趙打聽過,南區那邊一家人民康複中心可以。他三哥骨肉瘤就是在那做的,術後恢複很不錯。”父親直勾勾的看著麵前的湯,也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同樣,也沒有人回應他的話題,餐桌再次歸於沉寂。

“寧傑。”父親幹巴巴的刨了兩口飯,又開口:“寧惠現在接回家了,在她決定去康複中心之前,我們都要照顧她,明白嗎?”

寧傑頭也沒抬,也不知道是同意還是反對。

“一些基本的東西,像扶她上下輪椅,推著上下樓,你也要學會。”父親放下筷子:“你爺爺在那時候沒人要你做什麽,因為寧惠還……”

他停了停,沒有把剛才的話繼續下去:“現在你要開始學,知道嗎。”

剛才父親這些話,他都能聽懂。隻要沒太多生僻詞,寧傑其實已經能理會很多流暢句子,隻是這個家除父親外,妹妹和媽媽和他說話時,依然習慣用那些短小簡單的詞句。

“寧傑……”寧傑搖搖頭:“笨。”

“再笨也要學。”

父親放下筷子,盯了寧傑半天,才緩緩開口:“寧惠還沒經過康複訓練,沒辦法自己上下輪椅。我如果不在家裏,家裏就隻有媽媽和劉阿姨。她們上了年紀,你不學,寧惠要從輪椅上下來怎麽辦,上個樓下個樓怎麽辦?最起碼,為了防止褥瘡,每晚你也要輪一次班,分擔下。”

“你在旁邊看著我怎麽做的,慢慢學。”

“寧傑學不會。”寧傑覺得自己聽見了‘如窗’二字,不知道什麽意思,也沒有人和他解釋。

“什麽學不會?以前沒有誰要你做什麽,現在不一樣。”不知不覺間,父親的聲音大了起來:“她是妹妹,你是哥哥,你這些簡單的東西都不幫她,你說就你這……”

他打住口:“你還能為妹妹做什麽?”

寧傑偷偷的瞟了寧惠一眼。他的嘴唇動了兩下,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回話。

“你……”父親微微歎口氣:“明天早點起來,跟著我學。就算你這樣,這麽大的人了,也要學著做點事,別誰都寵著你。”

“抬起頭,聽到沒有!”

幾個月來的辛勞和如今的狀況,讓頭發白了不少的父親不經意間發了火。他剛吼了一聲,寧惠就打斷了他。

“沒事的,我在家待段時間就去康複中心。爸,別生氣。哥哥就這樣就行了,是吧?”她看向寧傑,寧傑卻馬上低下了頭。

寧惠轉回頭,看父親沒有回話,於是用最輕柔的語氣,岔開話題:“其實吧,說實話。在這之前,我就決定,提早離開舞團回來。我還擔心呢,要是當時告訴你們我的決定,你們肯定不同意。”

“現在嘛,出了這事,應該沒有人反對了。”

“醫生說,隻要康複訓練做的好,靠拐杖行走還是有希望。跳不成舞,經營下鞋廠還是可以的。好了,先吃飯吧爸爸,吃飽飯再來談這些。”她微微笑著,給父親夾起菜。原本想遞過去,可手一伸出,才發現隔著點距離,身體起不來。還是父親剛忙伸過碗,從寧惠的筷子下接過去。

一直沒有出聲的母親再也忍耐不住,轉過臉。那瘦弱的身子剛**兩下,很快停止。她下了餐桌,直接跑進臥室,將門重重關上反鎖。房間內,傳出了幾乎不可聽聞的低聲哭泣。

這一晚,從來沒有睡眠障礙的寧傑卻沒有睡好。不是他有什麽心事,或者對下午餐桌上的事耿耿於懷。每隔三四小時,對麵的妹妹臥室裏,總能傳出父母或者保姆的動靜。

寧傑不知道他們在妹妹的臥室幹什麽。他再次感到害怕,又不敢出門看個究竟,於是爬起身,將耳朵貼在門上。隱約間,他覺得自己又聽到‘如窗’兩字。他依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問土豆先生,土豆先生也沒有反應。

寧傑躺回**,用被子將自己緊緊的包了起來。他的記憶並不好,但下午父親說的話,還在他腦海中回響。

“她是妹妹,你是哥哥,你這些簡單的東西都不幫她,你還能為妹妹做什麽?”

“土豆先生,寧傑,寧傑有可以為妹妹做的事。”

“寧傑可以跳。妹妹不能跳小白鴿,寧傑可以跳,不管怎樣,都會跳。”他抱著土豆先生,用最小的聲音,輕輕的說著下午不敢回答父親的話:“寧傑,跳……妹妹,笑。”

“可,可是。就是因為寧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妹妹才不能跳。”他哭了起來:“寧傑,壞。不是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