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猴子（九）
“接下來，請大家欣賞舞蹈……”
“小白鴿……噗。”
主持人也是戲劇專業招來的在校生，雖然一直告誡自己要有舞台素養，可看到寧傑的瞬間，還是忍著笑退了下去——當一個近190的壯漢穿著舞蹈緊身衣，畫著醜角般的濃妝上台時，誰看見誰都得笑。
沒有意外，高大的年青人登上舞台之時，除了鞋廠職工麵麵相顧不知該如何反應外，其他觀眾先是安靜片刻，繼而，滿堂哄笑。這一笑，引得鞋廠一些職工也不顧忌老板麵子，跟著熱鬧起來。
幕布後的猴子看向前排，那個位置是提前安排好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正坐在寧傑父親身邊，拿著DV對準舞台，應該是老人找來拍攝的。
年青人是寧傑父親叫來完成任務的，可看到寧傑的瞬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幾聲，感覺這樣對寧傑父親不太尊重，於是揚揚頭，板起臉。隻是這副表情還沒持續兩分鍾，又噗嗤一聲偏過了頭。
自始至終，老人就像沒察覺到身邊狀況般，一直板著臉，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演出簡陋，可始終是演出。麵對台下這麽多人，寧傑雖然不緊張，卻也不知所措。輕柔的伴奏樂，緩緩響起，他卻呆站了半天，毫無動靜。直到看到台下的父親，以及年青人手上的DV，才想起自己應該幹什麽。
他停了停，突然大吼一聲，走到舞台中間。
這一下嚇到了其他觀眾，卻把猴子那位跳遠老同學笑的不行。猴子知道他在笑什麽，他記得老同學認真的告訴過寧傑，第一次登場不知道幹什麽時，那就在心裏大吼一聲，讓自己什麽也不想，直接就上。老同學說的是在心裏，可寧傑……
還沒開始，猴子覺得自己已經看不下去了。而台上的寧傑已經來到了舞台中間，他抬頭挺胸，鄭重其事的舉起右臂……
跨步……
做了個壓腿的基礎動作。
那麽有氣勢的大吼，那麽像模像樣的前奏姿勢，可最後卻就來了這麽一下。這種反差，讓台下再次哄笑。要說剛開始還有人疑惑什麽樣的舞蹈是這樣子，可現在，再沒有任何觀眾把台上的寧傑當做舞者了。大家看法一致：一大串唱唱跳跳後，總算有個能讓人發笑的娛樂節目。
猴子稍稍偏頭，看著他那在台下笑的快緩不過氣的跳遠老同學。寧傑在台上的這些動作，都是這位假老師胡亂教的‘舞蹈編排’。寧傑也不會去想那麽多，照著老師所教，在臨近演出的期間，一遍遍將這些胡鬧的編排練到淩晨2點。記憶力比常人差的多的他，終於在登台前，記住了其實並沒有多少的步驟。
壓腿完畢，寧傑稍微想了想，又扭著腰和屁股，認真的活動起下一個動作。
觀眾的笑聲更大了，有的甚至鼓起掌。聽到掌聲的寧傑得到了他認為的最好反應，嘿嘿傻笑著，更加認真的做著這些可笑的基礎準備。
終於，他開始起跳。
都是幾個寧惠以前教的簡單跳躍，並不出奇。從小到大除小白鴿外，寧傑都在做著這幾個動作的練習，可即使這樣，還是跳不出絲毫芭蕾的美感。接近190的壯實身軀笨拙的做著這些動作，隻是讓他變得像頭在馬戲團蹦**彈跳的白色大象，從舞台這邊，一蹦一跳彈到另一邊。
還沒喘口氣，寧傑又用相同的姿勢，蹦了回來。然後，他怪異的將手臂繞成個圈，跳起老師教的‘舞蹈’。
台下的笑聲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在為這逗趣的表演哈哈大笑，偶爾，還穿插著幾下掌聲。
寧傑分不清觀眾鼓掌的真正含義，看到有人如他所願的拍手，更加有了幹勁。年青人在做完一個叉腰動作後，猛然跳起。不想，落地時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他趕忙站起，拚命的向台下觀眾擺著手，嘴裏貌似在說著什麽，可都被背景音樂蓋了過去。
台下笑的更開心了，幾個好事者直接拍著手站起來。雖然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看那熱切的神態，多半是叫著‘再來一個。’
明明沒有跳好，觀眾居然原諒了自己剛才的失誤？寧傑覺得，這一定是他們喜歡自己的舞蹈。他抓著頭想了想，看到台下父親的瞬間，傻笑起來：對，是的。就像妹妹那樣，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叫妹妹在大人麵前表演。有次妹妹在跳的時候也摔著了，可大人們也沒有怪她，還是說她跳的好。
是的，就是這樣。
可不知為何，寧傑突然覺得，觀眾的笑聲和掌聲有點不一樣。哪裏不同，他不知道，但他們的反應，確實和妹妹跳舞時的情況不一樣。
難道，是寧傑跳的還不夠好嗎？
正想著，突然間，感覺有誰從側麵拉了自己一把。轉過頭，發現一位穿著怪異，戴著小醜鼻子的青年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舞台上，還站在自己身後。
他一臉焦急，指了指寧傑，又指了指台下的觀眾。寧傑這才反應過來：他還在‘表演’當中，剛才隻是稍微動腦筋想了點東西，不知不覺間，身體的動作就停止了。
眼和手協調運作，這種正常人在幼兒時期就獲得的技巧，寧傑幾乎到了十多歲才完全掌握，更別說邊想邊做這種需要高級思維能力參與的狀況。就像這次的表演，寧傑也不是一邊跳一邊回憶下個動作是什麽，他用常人難以想象的勤奮不斷重複動作，才讓身體依靠本能，記住這些對他而言很複雜的東西。
不得不說，叫老藤的這個女人是有一套。寧傑在台上出現狀況，她很輕鬆的就做了應對。工作人員扮成這樣提醒寧傑，這在觀眾眼裏，不過是滑稽表演的當中一環。
“哦，哦！”掌聲就是掌聲，會有什麽不一樣？寧傑不再亂想，轉過身，趕忙向觀眾說明：“寧傑，沒注意。對不起！小白鴿，馬上就是小白鴿了。寧傑，馬上，馬上就給大家跳！妹妹的小白鴿！大家，請，請拍手！”
他的聲音依舊被音樂掩蓋，觀眾也沒有在意，依然哈哈笑著。他們正期待，台上這個傻頭傻腦的年青人弄出更有意思的笑料。
按照老師‘編排’的順序，現在正是時候。做完伸展動作的寧傑深深吸了口氣，他覺得，終於，舞台上的自己，馬上就能替妹妹完成她最想做的事，在很多很多人麵前，跳出她引以為傲的小白鴿。
“一，右腳。”寧傑念出一個數字，右腳前踏出去，這是小白鴿的起跳動作。
“二，腳尖。”第二個數字念出，寧傑左腳尖提起。
前跨兩步，“三！”
和以往任何一次小白鴿跳躍一樣，寧傑高高躍起。動作依舊變形嚴重，可離地高度，讓人咋舌。
“行！”從寧傑登台時，猴子就眉頭緊皺，在幕後看著。聽著觀眾們的笑聲，好幾次，他都想把這傻子從舞台上揪下來，免得看著他，心裏沒來由的有火。好不容易，等到寧傑跳出了小白鴿，猴子不知不覺間握緊拳頭，在心裏暗暗叫了聲好。
萬一……
傻子為了他那可笑的想法，所有辛勞，猴子看在眼裏。小白鴿，寧傑跳的是沒有任何美感，可他確實用這副壯實的身體，跳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單就這點來說，萬一……
他想，萬一……
就算這是場假演出，可下麵坐著的確實是正在觀看表演的觀眾，萬一他們被寧傑這個跳躍動作折服，不再把他當做什麽舞台醜角，而是發自內心的為他鼓掌致意……
美好念想剛在腦海裏浮現，轉瞬即逝。想象中的場景，轉眼就被現實這個怪物擊打的粉碎。
跳躍小白鴿時用力過猛，尺寸偏小的緊身舞蹈服經受不住這股拉力，腰下部位頓時撕開一條口子，露出下麵白色的四方褲衩。
笑聲，瞬間在影院當中炸開。
這下是意外，還是老藤故意安排，猴子已經無從確認。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下實在過於戲劇。觀眾席在短暫的寂靜後，爆發了，所有人，都在為台上這年青人的‘喜劇’表演放聲大笑。
這滿場笑聲如果獻給任何一個喜劇表演者，毫無疑問都證明了他的成功。可猴子清楚，寧傑表演的並不是引人發笑的喜劇。他為再也不能跳舞的妹妹拚命訓練，為再也不能跳舞的妹妹登台跳躍。他需要得到的不是笑聲，而是像一名正常的舞者那樣，讓觀眾對小白鴿這一舞蹈技巧，發出由衷的讚賞。
可他的所有努力——每天吃完晚飯後練到淩晨兩點，沒幾天就磨損一床新墊子，換來的隻是……
“真TM傻，太好笑了。”猴子身後好幾個年青工作人員停下手上的活，給出如此評價。
台上的傻子分不清這些，笑聲讓他以為小白鴿受到了觀眾的歡迎。想到妹妹的心願可以被實現，他跳的更高，更起勁了。渾然不知緊身衣上那條裂的更開的口子，讓畫著濃妝的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多麽滑稽。
猴子看向台下的寧傑父親，老人依舊沒有反應。隻是時不時的，和身邊手持DV，正忍住笑的年青人說著什麽。
觀眾的笑聲，讓他心煩意亂。猴子搖搖頭，一言不發的走到後台右側，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從正捧腹發笑的主持人手裏拿過話筒。他拿著話筒走到舞台正前方，渾然不顧舞台上停下動作，一臉詫異看著自己的寧傑。
“我們的表演者好像太專注，忘了時間。這次節目已經結束，請大家欣賞下一個節目。”猴子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向寧傑擺擺手，示意下去。
“沒，沒有啊，沒有結束。”寧傑也不顧自己還在‘表演’，靠了過來：“寧傑記得的，寧傑跳了很多次，記得的。老師安排，還有幾個跳躍。還有，還有幾個幾出動作，最後還要再跳一次小白鴿，寧傑記得。”
猴子指指自己屁股，又指指寧傑相同的部位。
一時間，寧傑理解不了，他模仿著猴子的動作，慢慢的做了遍。當手指向自己後腰下方時，才突然明白什麽。順著摸去，察覺到緊身衣上裂開的口子，再摸，就是下麵的白色底褲。
“哦！哦！”即便智力不如人，也清楚這樣的狀況意味著什麽。寧傑高聲叫著，像電視裏常見的那些醜角一樣，捂著衣服上的裂縫，轉身就向後台跑去。跑的太急，還在快臨近幕布時，跌跌撞撞的絆了下。
作為一個搞笑節目，這可真是完美的謝幕。觀眾們哈哈大笑著，鼓起掌。猴子聽著這笑聲和掌聲，環視了一圈下麵的觀眾席。
他忍住了，將事實真相，將傻子為之付出的努力告訴觀眾的衝動，他忍住了。在他看來，講出這些而得到的同情掌聲，也不應該是寧傑想要獻給妹妹的東西。當視線再次回到原點時，猴子隻是舉起話筒，簡單的說了一句。
“這其實不好笑，謝謝大家。”
言畢，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回後台。他沒和任何人打招呼，沒向任何人解釋他為何這麽說這麽做。將話筒丟還主持人後，一言不發的走回後台，出了影院。
傻子需要的是代替她妹妹上台跳出小白鴿，得到觀眾們敬佩的掌聲。可現實始終是現實，這隻會成為任他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實現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