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猴子(八)

演出臨近,不知為何,猴子開始對演出的準備工作異常上心。雖然兩個小姑娘都會在工作閑暇抽空盯著,第三方傳媒公司的舞台道具和燈光設備也早已到位,可以說萬事俱備,隻欠‘演出日期’這個東風,可猴子還是有事沒事就往演出地點跑。

在跳遠專業的老同學看來,這個尖耳猴腮的家夥與其說是擔心演出沒搞好拿不到後麵錢,不如說……

就像在現場盯著就能讓日子快進一樣,他似乎巴不得這次演出早點結束。不過,能夠理解。猴子嘛,上躥下跳的,手裏剛拿著個玉米,眼裏就看著不遠處的桃子了。

就這樣,2018年2月1日到來,離寧惠首跳的日子,還有半年。

這場‘某大集團公司新年晚會’的演出地點是寧傑父親找朋友聯係的,位於郊區幾公裏外,一家大型化工集團生活區內的電影院。這家化工集團十幾年前效益顯著,生活區內學校,電影院,遊泳池,公園等一應俱全。這些年隨著周邊地區娛樂配套設施開發完善,屬於內部係統,一成不變的老電影院不再受員工家屬青睞,漸漸沒落下來。

電影院不再播放電影,場地卻隨著周邊的開發變得很受歡迎。集團將電影院承包出去後,承包者改裝了一下,外界用來舉辦演講報告,講座,小型演出等也是常有的事。熟人熟事加上花錢,寧傑父親租下辦個小演出並不困難。

鮮紅的地毯鋪在前方半圓的實木台麵上,周圍用幕布遮住了一圈功放音響。舞台最上方掛著大大的一條紅色條幅,簡簡單單四個字,新年晚會。為節約費用,電影院原配的照射燈外,並沒有再增添更專業的燈光設施。

雖然簡陋,但在猴子最後幾天親力親為的監督下,點綴用的鮮花和布標使得舞台還算像模像樣。

場地就位,晚上七點半,觀眾也陸續到場。而這群觀眾……可就有點五花八門了。

站在幕後的猴子順眼望去,等待開場前,穿著各色顏色工作服的觀眾們已經坐到了各自座位上。有的磕著瓜子,有的玩著手機,更多的是聚在一起,閑聊後哈哈大笑。

演出的目的不是盈利,寧傑父親也沒想過靠門票來收回自己打水漂的十來萬,所以演出是完全免費。因為小張工地上的工人見過寧傑,所以沒有被邀請。而其他所謂的‘觀眾’,絕大部分來自寧傑父親的鞋廠,另一部分則是一些朋友所經營企業的員工。他們大多是放工吃了飯後就被廠車拉過來,工作服也來不及更換,所以看上去花花綠綠,像是綜藝節目裏分成幾個陣營的粉絲團。

這些人自然不了解真相,隻是被各自的基層領導告知有場慰勞性質的演出組織觀看,出於對領導層這份好心的尊重,中途不要隨便離場而已。

猴子正看著,組織籌備的一位小姑娘靠了過來。她們兩人,其中一個家裏有事過不來,另一個則請了假早早離開趕到這裏——畢竟這是能直接拿錢的私活,上點心並不為過。

她將幕布掀開一條縫,順著猴子的視線方向看去。

“緊張?猴哥,話擺這兒,你放一萬個心。老藤我以前和他們合作過不少次,人你見過,實在,一分錢一分事。場地設備你也是親自盯,你還擔心……哦……”她感覺自己明白了猴子的疑慮,胳膊肘一捅,露出特有的職業笑容:“沒事沒事,這次找的都是學校和酒吧裏的新人,我從頭到尾看著的。沒大牌脾氣,老藤隨便一唬,服服帖帖,照著節目單練習排練,絕不出幺蛾子。”

“倒是……”她想起什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臨時硬安排進去的那個……那個什麽……”小姑娘食指憑空點了幾下:“寧傑,那傻子,跳芭蕾。哈哈,可真把老藤和她那總監弄呆了,你是沒見那天他兩的臉色。”

“你說過了。”猴子看著觀眾席,回答的非常平靜。

“誰叫出錢的就是大爺?別說他想讓自己傻兒子上,就算要頭豬上去跳舞,我們也得給他辦啊。”小姑娘從口袋裏掏出細長的女士煙,點燃起來。靠在音響上的她抽上一口,又碰了碰猴子:“有錢是一回事,我也不是沒見過有些人是怎麽糟蹋錢的。不過……唉你說他在想什麽呢?要我兒子那模樣,我不把他天天關家裏都算好的了。大庭廣眾的跳什麽舞,丟人現眼。哦,關鍵是,人傻,應該有其他更實用的東西可以學吧?為什麽要讓學跳舞?蛤蟆再怎麽也變不了金鳳凰不是?”

“各家有各家的難處。”

“難什麽難,我估摸著,傻兒子平時被人家指指點點的說多了,老頭就想在別人麵前爭口氣。學什麽不好,學跳舞,難說是周圍哪家的姑娘兒子跳舞跳的好,就跟著弄。可也不想想,他兒子那樣子和智商……”

“花筆冤枉錢都要證明給別人看,可憐,天下當爹媽的。”小姑娘歎了口氣,她剛恢複原本神色,可吐過兩口煙後,又笑起來:“話說回來,老藤就是有本事,這樣一個傻子要上台表演,她也安排的妥妥當當,一點問題沒有。”

“什麽意思?”猴子轉過頭,不知不覺間,他沒有用‘傻子’稱呼寧傑,而是用上了名字:“你們背著我,把寧傑定好的演出時長砍了?”

和寧傑父親的合約上,有保證寧傑演出完整和成功的約定,他當然緊張。

“怎麽可能,這是金主要求,砍誰也不能砍他的。你千叮萬囑要讓他跳完他那啥動作,小白鴿啊,跳完他的演出啊,怎麽可能砍。”

“那什麽意思?”

“沒啥意思,到時你就知道了。”小姑娘將抽了半截的煙塞在隨手拿到的易拉罐中,轉身準備離開:“放心放心,傻子的表演方案,老藤和那位老爹溝通過,他也同意,保證讓你和他老人家滿意。”

她頭也不回的揮了揮手:“你要拿不到錢,我也拿不到,我和芸芸忙活這些天,騙你有啥意思。好了,我去看看傻子的衣服送到沒。他那身材,一般舞蹈根本沒有,還好老藤心細提前定做了一套。早上就叫送送到現在……”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悶哼一聲:“送他嗎的。”

用髒話表示自己此時態度的小姑娘離開了後台,自始至終,猴子沒有向她離去方向看過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台下那些逐漸入座的觀眾上,隨著演出時間越近,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副畫麵。

高大的寧傑在舞台上努力的跳著,而下方的觀眾……

下方觀眾依然是現在等待開場的模樣,自顧自的做著自己的事,沒有一個人把舞台上的寧傑看在眼裏。

確實,舞台上跳著可笑動作的寧傑隻是猴子腦海中的場景,觀眾當然不可能看到。可隱約間,猴子希望等下寧傑真正上場跳的時候,他們依然是這幅模樣。

沒有反應,可能是最好的反應。他不知道寧傑父親是怎麽交代這些觀眾的,但他知道,一旦寧傑上場開跳,觀眾不可能還是這樣,他覺得自己已經聽到了滿場的哄笑。

傻子是傻,全心全力的做著一件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為妹妹實現根本不可能圓滿的夢想。就算沒有寧傑父親推上一把,猴子也不覺得騙寧傑跳舞學費這件事有任何不對。隻是想到每天晚上2點舞蹈房還亮著的燈,想到那被很快磨損的海綿墊,猴子總覺得,在這略顯嘈雜的電影院中,即將在耳邊響起的觀眾笑聲是如此刺耳。

這種心情,該怎麽說呢?

讓人煩躁。

是的,那晚聽老同學和兩個學妹講述寧傑傻事時,猴子就已經明白,前段時間那盤絮心中的煩躁是從何而來。

當初他剛來城市時,蠢的就像如今的傻子一樣,一腔幹勁得不到絲毫回報,還渾然不知。

可是……

當時沒有任何人嘲笑他的努力,嘲笑他努力後的結果,那一份份遠超他人的銷售數據。辭職那天,一名小領導甚至追出公司門口,提出過段時間讓猴子和他一起幹。隻是看著手上隻有幾百元的工資單,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的猴子,想也沒想謝絕了邀約。

就連這次,兩個為猴子聯係第三方演出供應商的小姑娘,也是因為‘猴哥’當年給她們努力踏實的好印象,價格上實在了很多。

‘你小三的,又在替這傻子操心,錢拿到才是正事。’猴子放下幕布,折回後台。他準備給老藤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小姑娘所說的‘安排妥當’是什麽意思。而當他明白老藤的意圖時,猴子感覺,心中這股煩躁……

更加重了。

他夾起煙,坐在後台一張木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很快,演出正式開始。

整個演出就是一場有錢老爹滿足傻兒子心願的大戲,作為第三方承接演出的老藤不是不知道,可對幹了多年演藝的她來說,再小的演出也會負責。節目安排上,自然不會上來就讓個傻子登台,沒頭沒腦的給觀眾跳段蹩腳芭蕾。

就這樣,藝校,歌舞團和酒吧的新生新學員照著主持人的節奏逐一登場,表演各自項目。

這些年青人歌舞水平不及專業人士,還好基本功不差,加上台下觀眾也隻是看個熱鬧,分辨不出太多。前麵一個多小時,打哈欠看手機的人不少,但這場簡陋的演出,還是能像那麽回事的進行下去。

終於,一名長發年青人結束吉他彈奏,台下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時,小姑娘向靠在椅背上睡著的猴子走了過去。

“看好戲了。”她拿著節目單,努力讓臉上不顯露任何表情,可猴子在睜開眼的第一時間,就看到她那上揚眼角裏藏著的笑意。猴子明白她在笑什麽:接下來是寧傑的時間,傻子將在這麽多人麵前登台,跳起他那讓人捧腹的跳躍動作。

隔的老遠,猴子看到了在後台待命的寧傑。定製的衣服剛送到,可尺寸似乎還是小了點,高大的年青人正在憋著笑的工作人員幫助下,努力將壯實的身體擠進這套舞蹈服。而旁邊有另一名小姑娘,站在小板凳上,在他臉上撲上了厚厚的一層白粉底。

那模樣,絕對不是一個即將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優雅舞者。那不過是個畫上大花臉引人發笑的醜角。

猴子和老藤通過電話,知道這女人的打算。他靜靜的看著小姑娘在粉底上,為寧傑又打了層濃濃的腮紅,末了,還用唇膏將傻子的嘴唇抹的更加鮮豔。而寧傑就這麽站在那,一邊按著小姑娘的指示擺動著頭,一邊和手上的土豆先生說著話。即將登台的他,即將實現妹妹願望的他,笑的非常燦爛。

他沒有理會周圍工作人員的嗤嗤笑聲……或者說,他根本就意識不到周圍人在笑什麽。以他的智商,可能還認為身邊這群工作人員,是在為他的第一次登台而高興吧。

順著化妝小姑娘的要求,一扭頭,看到猴子正看向這邊。寧傑興奮的舉起土豆先生,和他這最好的朋友一起,打了個招呼。

“笑這麽開心?”猴子走過去,哼了聲。

“爸爸來了。”寧傑點點頭,搞得化妝小姑娘手一滑,抹在了眼角上。他也不在意,抬手擦了擦,卻搞得眼角那片紅更加花哨:“爸爸在鞋廠,媽媽要去看妹妹,都很忙。不過,爸爸來了。他要把小白鴿,拍給媽媽……”說到這,寧傑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拍給妹妹看!”

“哦。”猴子走過來,也就是想說兩句鼓勵的話,可來到跟前,看到傻子那張興奮的笑臉,半天卻隻擠出這個字。停了停,又毫無意義的哦了一聲。

他其實比寧傑清楚的多:寧傑父親早就和他說過,寧惠已經知道今晚演出的事。隻要這邊一‘成功’,他就讓寧惠和寧傑通話,帶‘了卻心願’的兒子回去。

“他能為妹妹做到這步,閨女很感動。足夠了,我沒有怪他,誰也沒想過他能做什麽。”猴子現在還記得,寧傑父親在電話中的話語。老人沉默了好一回,像是自言自語般,又低聲重複了下:“能做到這步,已經夠了。”

“謝謝你和老師,謝謝。小白鴿,寧傑會好好跳,爸爸拍下來,妹妹就會看到。寧傑跳,就是妹妹跳……”寧傑的聲音,將猴子從回憶中拉了回來。高大的年青人指著幕布後的觀眾,又指了指自己。看得出,他很激動,連著重複了好幾個‘妹妹’,話語也變得急促起來:“手機拍寧傑,妹妹能看到,能看到寧傑的!寧傑為妹妹跳,掌聲,都給妹妹,妹妹會笑的。”

“因為老師教的,寧傑天天都跳,天天跳幾出動作,不累。寧傑笨,身體好,優點,不累。小白鴿跳的很好了!肯定會有很多很多人為寧傑的小白鴿拍手。”他非常得意:“寧傑都不要,給妹妹!”

猴子再沒回話,他甚至都沒聽寧傑再說下去。偏過頭,徑直走回剛才的椅子處,心中一股無名之火,又在隱隱約約的冒起。看到寧傑站到即將登場的幕後,他幹脆雙眼一閉,養神般的靠回了椅背。

可還沒半分鍾,他又睜開眼,走到了能看到舞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