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猴子(七)

第二天,猴子就將破舊的舊墊子丟掉,換了一床花費高,但質量更好的新墊。而傻子似乎也怕了他的‘威脅’,好幾天都沒出現在舞蹈房,應該是在好好修養。

不過這家夥的身體是真的好,沒幾天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生龍活虎的回來了。

寧傑腰好後繼續跳,猴子也放下了心中的石頭。他勸慰自己,有這樣的情緒,是因為傻子如果出了什麽問題不能參加演出的話,他就無法從傻子父親那拿到後麵的幾萬元。

演出有那兩名小姑娘和專業的第三方供應商負責,王倩又不在出租屋,猴子依舊繼續著天天晚上和認識不認識的朋友一起,唱歌喝酒的夜生活。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是,每次很晚歸來時,猴子總會讓出租車繞上一段路,到舞蹈房樓下看上一眼。

而每次,他都能在漆黑的居民樓下,看到舞蹈房亮著的那盞燈,以及投影在牆上的,一個高大年青人單調重複著的跳躍黑影。

“你小三的,到底在幹什麽,真TM傻。”

每次,猴子都會留下這句不知道到底是在罵寧傑還是罵自己的話,讓司機開回出租屋,倒頭大睡。

睡夢中,他偶爾會夢到,當年信誓旦旦的和王倩以及父母賭咒發誓的場景。猴子告訴他們,小縣城根本容不下自己,憑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在城市裏站穩腳跟。隻要努力,一定能在城市裏買大房購大車,把老人都接來,讓他們安心過好日子。

但現實殘酷的地方就在於,就算有決心有行動,它也永遠沒有義務去滿足所有人的夢想。猴子來到城市後,發過傳單,當過洗車店小工,最後在洗車店一個熟悉的客戶介紹下,來到了某個‘大集團公司’做清潔品銷售。

猴子認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能來到這麽一個‘大集團公司’做事,這就是他辛苦努力的回報。跑銷售的那段時間,起早貪黑,背著大大小小的清潔用品,躲著保安在各個寫字樓亂竄。猴子本來就精明,能說會道,經常招白領藍領們白眼的電腦皮革清潔品,竟然多多少少還能被他賣出去一些。

他很高興,再次期望著自己努力能夠得到的回報。可這次,努力並沒有回應他。猴子得到的,隻有來自小組長那越來越重的指標,壓得他根本喘不過氣。最後主動提出離職時,公司以此為借口,扣發了當時吹的天花亂墜的業績提成全勤提成這樣提成那樣提成,四個月下來到手的,不過區區八百塊。

從公司出來後,猴子在旁邊的炸雞店坐到深夜,想了很多。回去後和王倩所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幹了。’第二句則是:‘我要輕輕鬆鬆做賺大錢的事。’

在這裏待了不過兩年,機靈的猴子早把城市裏的這些東西搞的熟門熟道。他原本所在的清潔品公司哪裏是什麽‘大集團’,不過就是個外地老板酒喝多了一上頭,被人騙著代理的什麽‘國際品牌’。最後貨砸手裏,幹脆就在他其他的公司裏弄個‘清潔用品業務部’找堆人來直銷,賣出去多少算多少。而銷售的人工費當然能壓多低就多低,加重指標逼人辭職這種套路……

在現在的猴子看來,這都不叫套路,根本就是常識。隻是當初懵頭懵腦的相信什麽努力就能成功,才會中招。

他已經想明白,不知不覺間,他把寧傑的行為和當初的自己重疊了。傻子在做的事,傻子所相信的東西,和那時他做的相信的根本沒有兩樣:這麽辛苦的練習,不會有任何回報。傻子不可能登上真正的舞台為妹妹跳小白鴿,滿足於父親給他安排的騙局,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就像最後拿到的那八百元,聊勝於無。

猴子聰明,想什麽明白什麽。他現在知道了自己那天的火氣從何而來,可無論他怎麽想,卻始終搞不懂,隨著演出日子越來越近,胸中那股煩躁感又是怎麽回事。

是怕演出搞砸了,寧傑父親不會付剩下的錢?

不,猴子覺得不是這事。

越煩,找人喝酒解悶的次數就越多。反正在大城市做事,人脈始終是個好事,正好王倩沒在管不了他,猴子也樂得把這當做投資。隻是每次回來,他依舊還是會讓出租車多繞段路,去看看舞蹈房在淩晨仍然亮著的燈光。

就這樣,2017年公曆很快過去,2018到來。某天中午,還在呼呼大睡的猴子收到寧傑父親的信息,給了他‘演出’期限。猴子爬起身,和各方麵確認後,和老人一起敲定了最後日子,2月1號。

為了讓鬧劇真實,猴子和他那跳遠隊的老同學提前兩周告訴了寧傑這個‘令人激動的機會。’——某大集團公司要搞新年晚會,邀請了身為晨星培訓班老師的猴子同學。這位‘老師’在鄭重考慮之下,推薦了寧傑,讓他去參加。

當然,也沒忘記再三叮囑寧傑叫上他的父親。如果寧傑不知道怎樣和家裏聯係,那就告訴工地上的張哥也行。

這借口弱智的就像是除了騙傻子,誰也不可能相信。可毫無疑問……寧傑確實就是這樣一個智力低下的人。

他沒有追問太多,他也問不出什麽。寧傑就沒去想過,為什麽在路上‘偶然’碰麵,就將睡了兩天公園的他帶到工地,讓他搬石頭幹活拿錢的‘好心人’張哥能聯係到父親。剛聽到自己被推薦去演出,高興的叫了起來,絲毫不懷疑麵前這兩人在欺騙自己。他認真的和猴子的老同學確認著,演出有多少人,應該怎樣跳。

跳遠出身的老同學當然不知道一場舞要怎麽跳。猴子告訴他傻子父親要為傻子辦演出時,他還以為這個古靈精怪的家夥在拿他開玩笑。可如今……

就算演出再假,那也是花了近十萬弄出來的東西,舞台設備和其他表演的人可不假,再怎麽也是一台像模像樣的演出。而傻子還真的要在這樣的舞台上跳他那滑稽動作,隻能說,光是想象那幅光景,就能讓他哈哈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揮著手,拿寧傑開玩笑:“沒關係,沒關係,哈哈。你啊,上來先按我教你的基礎動作,做一遍。”

“好,好的。幾,幾出動作,老師不在,寧傑,天天都在練。”寧傑分辨不出假老師這惡作劇的笑意,認真的點著頭。看那樣子,似乎是要把老師所說的話一字不漏的記在心裏:“寧傑先做幾出動作。”

“你上去,還真要先做基礎……哈哈哈。”老同學已經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大笑了:“好好,然後,基礎動作都做完,你就跳你平常那幾個跳躍動作。給觀眾看看,你跳有多高。”

“好!好的!”看到老師的笑容,寧傑隻知道老師非常高興。妹妹跳的時候,她的老師也很高興。看起來,自己這段時間學下來,肯定比以前好多了。他雙眼都在發光,繼續詢問:“那小白鴿,寧傑,什麽時候跳。”

“啊,對,小白鴿,你就是想跳這個。”

“是,是的!小白鴿,是妹妹的!妹妹不能跳了,寧傑能跳。小白鴿,寧傑跳的好,他們,會拍手。”寧傑開心的告訴老師,那表情,和做了好事等待誇獎的小孩一模一樣:“拍手,寧傑都不要,都給妹妹!”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你傻成這樣是為了什麽……不是,為什麽要跳。”老同學已經快笑出眼淚了。突然間,他強忍笑容,一本正經的告訴寧傑:“所以我才向演出推薦了你,我相信,你妹妹一定會看到,她再也無法實現的小白鴿,在你身上……”

“行了,少說兩句。”正在興頭上,旁邊的猴子突然用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別扯這些,說你的正事,要怎麽跳快點告訴他。”

出乎意料,老同學這時才發現,麵對這光是想象就令人捧腹的場景,以往比誰都鬧騰的猴子卻沒有半點笑容。他板著臉,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舞蹈房內的墊子,嚴肅的像是在考慮什麽國家大事。

‘一塊墊子有什麽好看的?’老同學順著看過去,覺得奇怪:‘不就是磨破了些洞?看傻子的身材就知道了,你小子圖省錢給人家弄這種便宜貨,又不及時換,不磨破才有鬼。’

“小白鴿,那是你的秘密武器不是。那不行,不能一來就跳。這樣……”他想了想,撲哧一笑:“接下來,你再用立定跳的姿勢,從舞台這邊跳到那邊……”

這家夥不再理會猴子,又開始他惡作劇的舞蹈安排,而寧傑隻是點著頭,認真記著老師所說的順序。

下午他們和傻子吃的晚飯,等來到舞蹈房,把所有事情都和傻子交待妥當,已過了晚上10點。走下樓,老同學一邊感歎傻子的錢也不容易賺,一邊打了幾個電話,邀著猴子,去城邊的海鮮排擋喝酒。

猴子轉過頭,再看了眼舞蹈房位置。和他想的一樣,傻子那高大身影投射在天花板上,依舊在重複的跳躍著。

“算了,今天不舒服,我不去了,你玩高興。”

“唉別跑啊,瞧你樣子,哪裏不舒服。”看猴子扭頭,老同學也跟著扭過頭看去。看到舞蹈房內的人還在練著自己囑咐的動作,不由得嘿嘿笑了起來:“地主家的傻兒子。”

“行了別裝了,天天都在喝今天突然反省了?知道你心疼錢,放心,這次,我請。”他碰了碰猴子肩膀,壓低聲音:“這次,我叫了兩個學院的師妹。長發那個是我看上的,另外一個,王倩不在,今晚你要有本事。”這家夥手一揮:“帶走,怎樣。”

他又看了看亮著燈的舞蹈房:“你小子有好事想起我,我有好事當然想起你。”

“真不去了。”

“什麽不去,小師妹靦腆,我辛苦了好些天才讓她答應出來,可每次都會帶上她朋友。我一個人去,那不是什麽都幹不成。這不,便宜你了。”

好不容易約出來的師妹,可不能因為同伴掉了鏈子。好說歹說下,猴子終於被說服,和這名跳遠隊的老同學去喝酒。隨後,便是找地方,等女生過來,點菜叫酒。

獵物就在眼前,自然要說些讓她們感興趣的東西。三杯酒下肚,老同學吹完自己從小到大在跳遠方麵的赫赫戰績,開始尋思新話題。

自然而然的,他和猴子遇到的這個傻子,成了逗女生開心的最佳主角。他告訴她們傻子學跳舞的事,告訴她們那可笑的跳躍動作,告訴她們傻子老爹為他弄得演出,告訴她們自己為他編排的那場想起來就好笑的舞蹈。氣氛熱烈時,“可是,他是為他的妹妹才這樣做啊。”老同學看上的長發女生停住笑,搖了搖頭:“這樣笑他不好吧。”

“是不好,咱好歹也是體育係,也不是隨隨便便嘲笑那些有夢想的人。可夢想也得現實啊,三隊老曹,你知道吧,學院出了名的。天地良心,那把年紀了還不願意退,我可沒笑過他一句是吧。”

“好歹幾率再小,老曹也是有可能做到,可這個……他再努力,真能上台,真的給觀眾跳小白鴿?說實話,這家人算不錯了。雖然和傻子要做的不一樣,能做到這步,他妹妹肯定也會高興的。”

“誰還把他上台表演當真不成?還拍手?鼓掌?我說的是那些真觀眾,真舞台啊,不是他有錢爹讓猴子搞的這個。”他停了停,又失聲笑了出來:“不是,那傻子,說起這個我就忍不住。”說完,老同學站起身,拉開板凳,用最誇張的動作學寧傑跳了個小白鴿,引得兩名女生咯咯發笑。

自始至終,猴子沒有說話,比誰都好動的他,反而像個生性內向的沉默家夥,一言不發的坐在三角凳上。他看著自己這名老同學,隱約間,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感又從內心深處鑽了出來。

他知道同學說的都對,可每當聽到為了哄女生開心,說起傻子的那些‘光輝事跡’,猴子就抬起酒杯自顧自的喝酒。

“差不多了吧?”長發女生看看手機:“快11點了,明早還要早起。”

“沒事沒事。難得出來聚聚,這麽早回去多掃興。”氣氛正熱烈,老同學自然不放過機會。他一招手,要了盤花甲和幾瓶啤酒,打著酒嗝的說道:“不行,請天假就行。”

“請假不好的。”

“一天,就一天假,又沒什麽。我們這些人,身體,嗝,身體是本錢。看哥哥我,下月就要參加省比賽了,我急了嗎?沒急,還不是該緊張的時候緊張,該休閑的時候,嗝,好好放鬆下。”說完,又給兩女生麵前的杯子滿上:“說好了,今天不醉無歸,明天哥哥和你們一起請天假。”

“不光明天吧,我看你這些天也夠閑的,我一叫就出來喝酒。”突然間,猴子插了句不該在如此氣氛下問的話。

“所以說你是我好兄弟了,有酒喝就叫我。哪裏閑了,該做的訓練不都在做著。”老同學酒灌的多,沒太注意猴子的語氣。他擠擠眉,讓酒氣順著食道慢慢滑下後,才再次開口:“反正隊裏的目標也隻是第三,這成績,學校拿到上麵能要到撥款,我們也能交差。”

“隻想爭第三?”

“啊,第三,盡量第二吧。”老同學指向另兩名女生:“你問她們就知道,彭亞,張成德,還有個……那誰……”

“林斌。”有女生接上話。

“對,還有林斌,去年下麵地州學院不知哪弄來的特招生,不知吃什麽飼料長大的,根本沒辦法。”他又揮了揮手:“彭亞還有可能,其他兩個。贏不了,根本贏不了。”

“反正贏不了,天天出來喝酒,不行就請假。”猴子抬起酒杯,放到唇邊,卻停下了:“你這樣還笑傻子。”

“我……”一句話,讓老同學斜起眼:“不是,猴子,你什麽意思?”

“大哥,你就在這動動嘴皮子,不懂就不要亂說。”他來了火氣,兩根手指將桌麵拍的咚咚??作響:“是,夢想努力這些是有用,可也要看現實啊,我笑傻子,是因為他不看現實啊。張成德那瞬間爆發力,第一名那肯定得是他的。啊,你不知道張成德,那……”

老同學想了想,一拍桌子:“非洲那些黑人你總知道吧,在競速運動上,非洲黑人就是比其他人種更有天賦和優勢,東方人遇見他們根本沒勝算。”

“盡力就好,盡力就好。有希望,還可以去拚一下,可根本不可能的事,何必費力不討好的撞南牆。”熱氣騰騰的花甲端上來,老同學夾起一塊,剃掉裏麵掛著的小片生薑,放到長發女生碗裏。他轉頭看向猴子,哈哈笑了起來:“啊對,傻子會做,難說,現在還在舞蹈房傻跳著呢。”

像是對老同學這番‘高見’表示敬意,猴子向他跳起酒杯,微微揚了下。他沒有回話,可心裏清楚:在競速運動上,不說近期的蘇炳添,當年家喻戶曉的劉翔,可也一次次代表東方人,在世界舞台上衝擊著不可能。

“看你那猴樣,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笑話我不是?說起競速,劉翔,蘇炳添,我一個體育生還能不知道他們?”老同學察覺到猴子表情,擺擺手:“得,算我說錯。可他們好歹是和黑人站在一個舞台競技,有成功的可能。傻子想做的事根本就是瞎扯,就這假演出能讓他高興高興,來真的,誰給他上正式的表演舞台?那小白鴿跳的是高,那鬼樣誰看?猴子你拍著良心說……”

他仿佛在征求看法,向猴子和兩名女生手一攤:“你們說,這次我說對沒有。”

“對對對,你說的對,我這張嘴就愛亂說。”猴子拿起啤酒,自罰般的連飲三杯。突然間,在老同學和另兩名女生詫異的眼光中,他抹抹嘴角泡沫,以身體不適為由,笑著告辭離開。

這晚,猴子依然來到舞蹈房樓下。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他並沒有看上一眼就走。冷風吹過,感覺腦袋稍微清醒了點,可以讓他好好想點事情。

他就這樣坐在花台邊抽著香煙,靜靜的看著舞蹈房的燈光。直到傻子所說的淩晨2點,燈光熄滅,猴子才站起身,刷開一輛共享單車,慢慢蹬回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