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老格朗

阿爸回來的時候，達娃剛剛起來，正準備開始揉麵。聽到院門一響，達娃急忙奔了出去，幫貢珠把砣砣鳥卸下鞍韉，卻發現第二隻砣砣鳥上下來的是個羯人大漢。達娃一愣，那人已摘下麵巾，原來是白衣人。隻是那麵容已不是昨日所見的南人風采，倒是一副地道羯人模樣。達娃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夢沒醒眼花了。姬牧星見他疑惑，卻不說話，摸了一下達娃腦袋。貢珠拴好坐騎，過來將他引進了客房。達娃這才發現，大寶二寶兩條平時活蹦亂跳的狗子，此時卻悄沒聲兒的縮到了屋簷下，蔫兒了。看來跑出去這趟沒少折騰給累著了。

達娃問過阿媽雍措，這白衣人是誰。阿媽告訴他，是在玉州城做皮貨生意的堂叔，讓達娃就叫他堂叔好了。

姬牧星進入客房，足足有一個月沒有出過門。貢珠吩咐達娃，萬勿去打擾堂叔。堂叔的日常生活，都是貢珠進進出出打理。一個月後，正逢每月十五的市集，貢珠家小小的麵店裏擠滿了牧民跟客商，南北混雜的鼎沸人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忙活了一上午的達娃，忽然發現“堂叔”也端了一碗砣肉麵坐在店裏角落，邊上擠著邋裏邋遢的一位鶻民，正在稀裏呼嚕吸著麵條，湯水四濺，堂叔也不以為忤，還是慢條斯理地吃著碗裏的麵。

十幾天前，烏嘎城一戶人家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烏嘎伍長大多吉酒後巡更，結果掉到大腳海子裏淹死了。

大多吉的兒子小多吉，年方十四，接過了他阿爸的骨號，繼續做了一名烏嘎。這天，是小多吉第一次去萬馬雪山下巡更的日子。伍長老格朗，在大多吉死後，代領了大多吉手下的幾個烏嘎。小多吉當天跟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貢珠家的麵館。烏嘠，都是些四肢發達，無事生非的家夥；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不光是平頭百姓不敢招惹，就連烏嘎城縣丞，都要讓他們三分。平素行事，這老格朗還算不錯，大多吉就要霸道得多。大多吉一死，烏嘎城裏受過他欺負的人算是鬆了一口氣。

進得麵館，滿座裏有人起身給格朗和他手下的幾個烏嘎讓了位。小多吉卻無位可坐，正左顧右盼間，一個做酥油生意叫木旺的鶻民出聲了：“我說小多吉，你爸不在了，你別著把骨號提溜根鞭子出來嚇唬誰呢？端碗麵蹲門口吃去吧！”那木旺生得彎腰駝背貌不驚人，一張馬臉黃蠟蠟病怏怏，卻是烏嘎城裏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和縣丞關係甚好，與老格朗也是說得上話的，但一直和大多吉不太對付。所以這些人人都讓著的烏嘎，木旺卻不是很怵。

小多吉被這麽一擠兌，氣得滿麵通紅，眼裏冒著火，攥著拳頭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說多吉啊，你好歹也是一名烏嘎了……”老格朗的聲音從桌子那頭傳來，隻見他挑著一塊肉，邊嚼邊說：“鞭子該用還得用啊！”那小多吉聽了這活，立馬從腰間抽出鞭子，抬手一揮卷住了木旺的脖子，一下將那瘦小的身軀拽到了地上。再一步上前，照著木旺胸口就是一腳踹了下去。麵店裏一下亂著一團。那木旺吃疼，大叫：“老格朗救我，老格朗救我！”小多吉一收鞭子“啪！”響亮的一聲抽在木旺臉上，隻見那黃蠟蠟病怏怏的臉上就掛了一道血印。正要再抽第二鞭，手卻被人拽住了。小多吉回頭一看，卻是達娃，踩在一根凳子上，雙手抱住了他的右手小臂。小多吉一擺胳膊，達娃連人帶凳子摔在了地上。雙臂卻仍然緊緊箍住小多吉，任憑他怎麽甩也甩不開，達娃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裏燃燒著怒火，死死盯著小多吉，急火攻心的小多吉居然被那目光唬住了，一愣神，突然覺得麵子上掛不住，對著達娃就想揮鞭。就在此時，老格朗已經一個閃身躥到他身邊，拽住了胳膊將小多吉拉開，貢珠和其他人扶起了達娃，那木旺從地上爬了起來滿眼委屈看著老格朗。這些羯人鶻民，向來能打就不吵，所以這一番場麵下來，盡然一個勸架的都沒有。那老格朗放開小多吉，一把攬過木旺，“大多吉死了還有小多吉，老格朗死了還有小格朗，這烏嘎城啊，還是烏嘎說了算……”木旺囁嚅著想說什麽，老格朗又說了，“我們烏嘎，世世代代守護著這個城，還不是為了你們？你們這群人，能好好活著，可全靠我們烏嘎啊。要不是我們日夜放哨，萬馬雪山上的妖物，早下來把你們吃光了。”

“您不是和大多吉不對付麽……”那木旺悄聲說。

老格朗一勒他的脖子：“可我和他，都是烏嘎啊。小多吉，現在也是烏嘎啊！”木旺一瞅老格朗眼裏的凶光，嚇得不敢吱聲了。

老格朗左手攬住木旺的脖子，右手伸到木旺的皮袍裏，嗖一下掏出了木旺的錢袋子。放開木旺，從裏麵掏出了三枚碎青銀，往桌上一拍，用指頭劃出一枚，“這個給貢珠，賠償桌椅板凳摔壞的碗。你說合適嗎？”木旺無奈地點點頭。老格朗又用指頭劃出一枚，“這個給達娃，他為了你摔了一跟鬥，差點被小多吉傷著了。你說合適嗎？”木旺又無奈地點了點頭。老格朗再用指頭劃出一枚，“這個，請今天麵館裏所有人吃麵，加肉加麵加湯。大家說，合適嗎？！”

“合適！”麵館裏眾人響起一片歡呼。

老格朗把三枚碎青銀一攏，遞到貢珠手裏，還沒等貢珠開口，就高喊一聲，“達娃，拿酒來！今天大夥兒喝個高興！”麵館裏又是一片歡呼四起。

老格朗隨即一把抓過木旺，將錢袋子往他懷裏一塞，再一把拽過小多吉笑嘻嘻地對二人說：“這萬馬雪山之下啊，沒有仇人，我們的仇人啊，是我們的命！”

一個名叫大強巴的烏嘎，端著酒碗跳到桌上唱了起來。

“萬馬雪山上，蠻古妖物多。

我們烏嘎誒，舍命當守護。

妖物啥模樣，烏嘎沒見過。

烏嘎啥味道，妖物吞落肚。

見過妖物的烏嘎都不見了，

沒見過妖物的烏嘎啊，歡樂多。

烏嘎城的人兒啊，得尋樂時且尋樂。

吃完烏嘎的妖物啊，一個活人都不放過！”

眾聲鼎沸，熱鬧得快把屋頂都掀翻了。那木旺和小多吉剛才還你死我活，現在摟住一起，端著酒碗稱兄道弟又哭又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烏嘎城唯一僅存的哨塔，本來儲存著點燃烽燧用的六千斤酥油，卻被一個叫格朗的羯人伍長，偷偷運出來賣給了一個叫木旺的酥油商。另一個愛喝酒的烏嘎伍長大多吉發現之後，報給縣丞，卻被縣丞告訴了那個叫木旺的酥油商。那大多吉隨後被格朗灌了酒，酩酊大醉後，被格朗推下大腳海子裏淹死了。

角落裏的姬牧星，從頭到尾看著這出戲，沒有出聲。達娃拽住小多吉的時候，他眉頭一皺，隨即麵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