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倉央
麵館生意還是照樣的好。晚開了個把時辰，一下子湧進來的人都快把這茅屋給擠爆了。雍措手腳麻利地煮麵，達娃端麵跑腿收碗收錢也利索得很。那烏嘎伍長大多吉連吃了三碗，把腿耷在凳子上嘬著牙花子大聲嚷嚷：“雍措啊，你看你煮的麵咋就這麽好吃呢，以後別叫貢珠給我煮了，他再煮我就把碗蓋他臉上！”周遭一片哄笑。雍措卻不搭理這個糙漢，那糙漢把碗裏的剩肉夾給小多吉，邊喝湯邊咕噥，“貢珠這小子，平時就糊弄咱，這小子跑哪兒去了，看我不把碗蓋你臉上！”
貢珠此刻，正在臥房裏，與白衣人相對而坐。
姬牧星。
青衛門道宗。哦，前任道宗。
那襲白衣，粒塵不染。
“貢珠，你說說吧。說說這萬馬雪山，說說青衛木宗。”姬牧星目光柔和，眼神裏卻有一道光。
貢珠低下頭，囁嚅著開口了。
貢珠是青衛門木宗傳人。然而，他這一代，卻因為一個意外，讓他放棄了青衛任何法門與道術。
那個意外，是阿爸的死亡。
貢珠阿爸倉央接手麵館的時候，貢珠跟達娃現在差不多的年紀。接手麵館，就是接了木宗傳人的位。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貢珠的阿爺宗嘉和倉央、貢珠圍坐在火盆邊上。宗嘉說起了那遙遠年代的過去，貢珠是第一次聽到那些神奇的傳說……
烏嘎城對應的是玄天之上北鬥奇星，木宗起於林，萬馬雪山上的冰林神木，是青衛木宗傳人世代守護的地方。烏嘎城裏，卻無人知曉那家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麵館裏，每一代掌櫃都是這方土地的鎮守。也因坐鎮極北，青衛木宗是與青衛門道宗最為疏遠的一支，三代傳人才有一次永樂都參見。
冰林神木，萬馬為框，這就是一個困字，困住的是蠻古妖物。那是遠古的傳說，伏羲黑旌受命於舜帝，將原本存在於東土平原的蠻古妖獸，全部消滅殆盡，並將西部沿海的妖獸趕入海中，蛟瘴林的妖獸殺死並沉入沼澤，塞北的妖獸則被驅逐到極北的萬馬雪山中。而當年的最後一戰，是伏羲黑旌與塞北妖獸的一戰，卻引發了極北秘境裏的盤古遺魂蘇醒過來。而盤古遺魂蘇醒後的盛怒，竟讓塞北妖獸俱獲不死之身，同時導致玄天隕星大動，滿天星紋大降，人間眼看要毀於一旦。在天崩地裂的關鍵時刻，伏羲黑旌以身赴死，奮身進入盤古遺魂的混沌天地中，竟在九九八十一天內參悟了盤古能量的根源：盤古仙咒。在他參悟仙咒的一瞬，仙咒進入其體內，伏羲黑旌催動仙咒，令混沌天地消失，盤古遺魂被其控製，並以仙咒封禁於極北秘境。而塞北妖獸俱被仙咒鎮壓，並被伏羲黑旌以冰林神木困於萬馬雪山之中，那萬馬雪山又將極北秘境擋在了東陸之外。從此，因為體內有盤古遺魂留下的仙咒，伏羲黑旌便可運用散落在東陸各地的星紋，獲得駕馭世界的能量。
伏羲黑旌，就是姬無意。烏嘎城北那破敗的伏羲廟，供奉的就是青衛門道宗祖師。
後來，阿爺宗嘉去世了。去世前，他帶著倉央悄悄上了一趟萬馬雪山。從萬馬雪山回來，倉央變得沉默寡言。
自晟景王與姬語冰反目之後的這些年，萬馬雪山常有妖物下山為惡的傳說。阿爺宗嘉臨終前對倉央和貢珠說，仙咒封不住蠻古妖物了。還跟倉央說，貢珠的孩子，是要去永樂都參見青衛門道宗的，可要好好帶大。
果然，阿爺去世不久後，在萬馬雪山下多出了一些碩大的腳印，手指那麽粗的毛，或者一大坨糞便，糞便裏有人的頭蓋骨……伍長老格朗帶了兩個烏嘎騎著砣砣鳥去山腳巡邏，一不小心連人帶鳥都跌到了一個大坑裏，踩著鳥背好不容易爬了出來，逃了回來。第二天再去看，風雪卻把那坑都埋沒了，那坑上就露著三個砣砣鳥頭。老格朗一口咬定，那一晚他們遇到了蠻古妖物，倏忽之間就不見蹤影，而那個大坑就是妖物的腳印。另外兩個烏嘎，一個得了風寒，兩天後就去世了；另一個卻給嚇出病來，歪嘴斜目流著口涎，打那以後說不出話來。
萬馬雪山第一閂，那是青衛木宗的職責。
倉央就是這樣丟掉的性命。
那是貢珠接了麵館，成為青衛門木宗傳人的第二天，倉央去城北伏羲廟祭拜，然後背了一個酒囊，腰間插了一把二尺長用布包著的物件，出門就向北上了萬馬雪山。那天開始，半夜的烏嘎城裏，能看到雪山上常有紅光隱現，時時傳來短促刺耳的慘叫聲。烏嘎城裏關門閉戶，人人噤若寒蟬。除了貢珠一家人，沒人知道倉央老爺子在那山上。
萬馬雪山兀立於烏嘎城北，橫亙於天地之間，像十萬匹從東跑向西的白色奔馬。雪山下部是**的灰色岩石，山勢陡峭，就算是岩羊也難以攀登；中間樹立著浩浩****的冰林神木，霧雪繚繞，遠遠望去泛著淒迷瘴癘；往上是亙古不化的冰蓋，山頂終年飄雪，萬物絕跡。
山腳那五百年前立的石碑上寫著，在高聳的萬馬雪山上，藏著許多吃人的妖物，白猙、肥遺、橫公、鉤蛇……
哨塔的烏嘎早上到麵館來吃麵，口沫橫飛地形容前一晚又看到聽到妖物雲雲。其實他們個個都不敢往北去那山邊打探。熬了三天後，老伍長格朗狠了狠心，一個人提了弓箭拿了把戰斧別著骨號騎著哨塔最壯的那隻砣砣鳥就去往山邊逡巡，臨走前吩咐大多吉，要是我回不來，見到我屍骨，你們就他媽的吹號點燈啊。
然而，幾個時辰後，他回來了。對著聚在麵館裏好奇的一堆人搖頭，“圍著山下海子轉了一圈，啥妖物也沒見到”，老格朗對貢珠說，“倒是回來的路上，在城北伏羲廟前遇到你家倉央老爺子了，我問要不要捎上他，他喝得醉醺醺的讓我別管他了。”
貢珠臉色蒼白。
“還是老頭子膽兒大啊，我瞅吧，沒準兒就是他上山去揍得那幫妖物嗷嗷叫的吧！”老格朗一番話，招得滿屋人一邊嗦麵一邊哈哈大笑。“那身酒氣，可真沒少喝。”老格朗拍拍貢珠肩膀。
倉央那天晚上去世了。倒在了伏羲廟裏伏羲黑旌的神位前。
烏嘎城裏的人，有說他醉死的，有說他嚇死的。
貢珠知道他父親是怎麽死的。
貢珠在伏羲廟裏找到倉央的時候，倉央還清醒，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個標準的醉漢，半跪半坐在神台前，看到貢珠進來，他的眼皮一下耷拉了下去。手上還握著酒囊。
貢珠將廟門掩上，上了門閂，疾步奔到父親身邊，剛一伸手，倉央就倒在了他懷裏。
“兒啊，蠻古妖物怕是鎖不住多久了……”
倉央上山，是去檢查伏羲黑旌留下的仙咒。也就是姬無意以星紋加冰林神木為蠻古妖物上的鎖。
“我和你阿爺上次上山，就已與蠻古妖物有過較量，那時它們還較弱，星紋和仙咒雖已有變弱的跡象，但威力還是很大。這一次，星紋已經鎮不住了，仙咒之力已減弱許多，有些不死妖物已能活動到山下，隻是冰林神木力量還在，那些怪物在日光之下還是體虛怯弱，離不了萬馬雪山十尋地。”
倉央深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前伸，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貢珠急忙讓他靠到神台柱腳，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倉央指指身邊的酒囊繼續說：“我帶著這一囊星屑，好不容易找到仙咒之門，盡了全力才將星紋鎖緊，這條老命，算是對青衛門有一個交代了。回程中，又被蠻古妖物襲擊，被那喚做白猙的怪物當胸一擊，若不是有木宗星紋附體，和曲直寶劍護身，我可能當場就命斃雪山了。”
倉央勉力撐起身體，伸手拽住貢珠的胳膊，“你已是木宗傳人，青衛木宗星符今日也當傳於你。”
倉央伸出右手中指和食指，左右一比劃，至掌心有一股星屑緩升至二指之間。隻見他將雙指往心髒處一摁，一道樹狀星符便飄於指上。倉央將雙指微升，一攤開手掌，那道星符便印入了他掌心。“伸手。”倉央開口，貢珠將右掌舉起，倉央握住他的手，掌心一熱，貢珠不由自主地攤開右手，掌心卻有五顆星符，圍住中間一個如風似影不斷變幻的光影。
金，木，水，火，土。青衛五行。
片刻之後，其他星符漸隱，隻有那樹狀星符仍然閃爍。倉央將貢珠右掌一捏，那星符已印入貢珠掌心。
倉央又將那腰間布裹著的二尺長物拔出，遞給貢珠，“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倉央背的，是五行口訣：“這柄劍叫做曲直，星符加持，神力無比。日後，你要傳給達娃。”
“仙咒漸弱，是青衛星運不力所致。永樂都，青衛門，怕是有事。我們這一支，身是羯人，北疆偏僻，與道宗最疏遠，所以三代一參，算下來下次去永樂參見道宗的應該是達娃了。但是，這冰林神木封不住萬馬雪山，青衛道宗自會知曉，你或達娃都可能在這裏見到他的。若是那時，就請給我向道宗轉告，我父宗嘉和我倉央為青衛盡了全力。望青衛勿忘初心，保萬民平安，讓大家都能安安穩穩不為邪惡所侵。可惜，這青衛木宗的法門道術，我來不及悉數傳授給你，打小你也誌不在此。你此生有幸，十五歲成年那年，師尊姬語冰來到烏嘎，帶你阿爺和我上了萬馬雪山。你本有機會接受他的教誨指導，可惜偏偏師尊看出你盡然無心於我木宗世代的守護職責……那次雪山之行，連為父也膽寒……”倉央此話一出，已是力竭，隻能將手一抬，指著那玄天之上，“兒啊，看，那北鬥奇星，就是我木宗之守護。爹，這就要去那裏了……”
貢珠隨著倉央的目光往那玄天之上一望，北鬥奇星閃閃爍爍，有一道光芒從伏羲廟的瓦楞上升起，奔著那星光閃電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