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貢珠

三年前。

那天是十五，烏嘎城的市集又要熱鬧起來。每逢這天，城西生意最好的那家麵店都開得早。

貢珠還在**剛睜眼，他兒子達娃就在忙乎了。還不到十歲的孩子，往地上的大木盆裏，舀了整整六瓢的麥粉，從鐵鍋裏舀兩瓢溫水，再撒一把蓬蓬草燒成的灰，然後就半蹲在地上，把全身的體重都壓上去，開始揉麵。

揉了一個時辰的麵，達娃站了起來，把木盆放進鐵鍋的水裏。這樣讓盆裏的麵團醒一個時辰，等阿爸醒來了再拉麵，麵條就會更筋道，更好吃，這也是他們家麵店生意好的訣竅。

走出灶房的時候，瞳月已經遠到看不見了，太陽正從西邊慢慢飛來。天色漸漸發亮，從萬馬雪山上刮下來的風，也不再那麽冰冷刺骨。

把麵店門板打開，回臥房叫醒阿爸熬湯、拉麵，達娃就能回**再睡會了。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忽然，鎖在家裏雀圈邊的兩條看家犬嗷嗚嗚嗚叫了起來，一陣寒風吹進達娃的脖子，困意一下被激沒了，他扭頭往門邊望去，一個黑影站在門外，嚇了達娃一個激靈。

“誰啊？”烏嘎城人不多，餓壞的醉漢倒不少。陽光逆眼，達娃手擋眉頭定睛一看，來人好像不是羯人或鶻民打扮。

“要吃麵還得等會兒”，達娃邊說邊往門口走去，“我阿爸還沒有起來呢，你上店裏頭……”話音未了，他把後半句“坐著等一會兒”幾個字吞了回去，眼直勾勾看著門外這人。

來人一身白衣，是達娃從來沒有見過的款式。

這烏嘎城裏，羯人和鶻民最多，一年四季大家都是披著鳥皮袍子。羯人愛耷拉著半截皮袍，右邊臂膀掛在皮袍外方便幹活，裏麵卻往往還有一件稍薄的粗布襖子，男女一年四季都盤著辮發，跟帽子一樣保暖；鶻民則用皮袍裹得嚴嚴實實，頭發到了春天就散開，到了秋天就紮起來，可是頭上總是歪扣著一頂皮氈帽。至於高昌城來的商販們，在達娃看來就要講究得多了，個個都是什麽羊皮牛皮貂皮的大褂，還有一種棉襖外套，好看得不得了。

可是那些大褂棉襖都沒眼前這個人身上的一襲白衣好看。那是達娃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式，達娃自然也不知道那白衣的質地叫絲綢，他隻看到那領間繡著數顆銀色的星星，腰間的緞帶上還垂掛著一麵鏡子般光潔的玉牌，連腳下的長靴都是白得一塵不染。寒風一吹，隻見那薄薄的一身衣裳就獵獵飄揚起來。那人，長身玉立，好像是從陽光中降臨烏嘎的一般。

達娃吸溜了一下鼻涕，用生硬的永樂話問：“你……你……冷不嗎？”還未等那人回答，達娃就想伸手牽他，覺得不妥，又把手縮回來，往麵店裏一擺，“你先進來，我，火生起來，你就暖和了。要吃麵，等會兒，我叫阿爸起來。”麵店來來往往很多人，生意又是烏嘎城第一，達娃從小聽商販們講各種話，永樂官話自然也會一點點。

那人笑而不語，跟著達娃進了麵店。

達娃掏出火石把火盆點起來，又把門簾拉上，皮油紙蒙上的窗戶透進來陽光，和火苗一起映在來人臉上。這四十多歲年紀的男人，麵貌清臒，五官分明。烏嘎可不是什麽幹淨整潔的地界，晴天滿地起灰，隻有大雪來襲時還有點冰清玉潔的感覺，雪水融化時到處都是泥。前幾天才化雪，這幾天的烏嘎城，走哪都是黑乎乎的一地泥漿。可是，這白衣人全身上下就沒沾上一點泥印子。望著那一身眩眼的白，達娃心裏感歎，這南邊平地來的客人真是講究，泥漿都得讓著他點兒。

達娃還沒有去叫，貢珠就已經起來了。見來了客人，貢珠趕緊把麵團搬進麵店開始忙活，然而他也擋不住好奇，和達娃頻頻抬頭看著這一襲單衣的客人。

“你是從玉州來的吧？”貢珠煮好麵，端到客人麵前，笑嘻嘻地用生硬的永樂話問了一句，口氣和達娃一樣。如此打扮的客人，貢珠的想象力也隻能達到玉州那麽遠了。

“永樂”，白衣人右手遞過麵錢，卻是一碗麵價錢十倍以上的碎銀。貢珠被永樂兩個字和銀子同時嚇了一跳，想要推回去，眼睛一接觸對方目光，卻像被什麽吸引了似的，竟伸手接了過來。

白衣人也不言語，拿起筷子開始吃麵。貢珠從來沒有見過吃麵吃得那麽慢條斯理的人，他一邊回到灶邊忙活，一邊吩咐達娃去睡覺。達娃卻一反常態，嗯嗯了兩下，爬在桌邊看著白衣人吃麵。那白衣人吃得甚為專注，放下筷子時，才看到父子倆好奇的目光。他微笑著說：“好味道。想來這就是著名的北涼州美食砣肉麵了。”用的卻是羯語。貢珠和達娃見他稱讚，都愉快地笑了起來，那達娃趕緊打了一碗麵湯端了過去，“原來您會說羯語啊！”白衣人喝了一口麵湯，說：“我祖先原本驊人，說起來，這烏嘎，本是我祖上故鄉之地呢。”

烏嘎的意思，其實就是放哨，或者哨兵。據說，烏嘎城最早的時候，是驊人所建的幾座哨塔，後來才慢慢有了城牆跟民房。數百年前，驊人揮師南下，烏嘎城整個空了出來。原先住在帳篷裏的羯人和鶻民，這才搬進了城裏。

自然而然的，羯人和鶻民進了驊人建的城，住了驊人的房子，也就繼承了驊人的使命——當烏嘎。

貢珠家祖上卻沒有人當過烏嘎，世世代代靠做麵手藝吃飯。和那些窮得叮當響的烏嘎比起來，日子過得算不錯的。

貢珠一邊往小灶台裏添火，一邊答到：“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您應該是個大人物吧，您這是回故地吧。”邊陲之地的人，不善言辭，他也不知道該和這位來自南邊永樂的大人物說些啥，那位“大人物”卻已一步一步走向了灶台。

貢珠有些緊張起來。從來沒人過問過他家大灶台上的那塊黑曜石板，小灶台的炊煙就足以讓這烏嘎城第一麵館充滿了煙火氣。

他家這灶台，修得高，上去得有四五級台階，前麵還有小灶台圍著，除了自己一家三口從來沒有其他人上來過。

貢珠放下柴火，一屁股坐在小灶台邊的台階上，雙手搭在膝上，還是一臉笑嘻嘻地看著白衣人，“我叫……”

“你叫貢珠，那是你兒子達娃。”白衣人率先開口了。

“是，是，是，我是貢珠。”貢珠定了定心神，心想，烏嘎城不認識我的人沒幾個，若他來了此處覓食，別人告知我家麵店，他知道我名字也不奇怪。

白衣人接下來的話，卻讓貢珠凝在了原地。

“你家這大灶台，怕是從來沒生過火吧。”

白衣人此時，已站在了貢珠麵前。

貢珠額頭的汗珠子都滴下來了。

那白衣對著貢珠攤開雙掌。達娃遠遠看見阿爸雙眼一亮，像被火灼了一下一樣。

“那黑曜石的星紋，能量有點兒大。目測是你的阿爺宗嘉從萬馬雪山上搬來的吧？”白衣人像聊著家常般的語氣，還蠻親切。

“達娃，回房去睡會兒。”

達娃聽了父親的話，看了二人一眼，甚是不解，卻不肯離開。

“達娃，過來。”貢珠的妻子雍措，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達娃撲向母親懷裏，雍措摟了一下兒子，轉身把麵店的門板搬來關上。

“雍措，吃麵呢，你咋關門了咧！”一個身材高大滿臉通紅的羯人漢子腰裏別了把骨號，手頭甩著根鞭子，慢慢悠悠走了過來，身邊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二人長得一模一樣。

“啊，是伍長大多吉啊”，雍措轉身招呼道，“今早我家達娃睡了個懶覺，麵沒揉好，他爸剛揍了他一頓，這會兒才開始揉麵，等會兒才能開店。”雍措摸了摸那個男孩的頭，“等會兒來，給小多吉你加多點砣砣肉哦。”

那五大三粗的大多吉，伸腿輕輕踹了一下達娃，“你這個懶娃子，害得老子餓肚子。”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

店內，貢珠起身跪地，正對白衣人埋頭而拜。

“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

白衣人看著掌中的星符念著，“曲直作酸。其實，我也沒想到青衛門的木宗守著的，會是這麽個偏遠所在。五行傳人的根源之地天南地北，不依規矩又自有乾坤。唯一一個與永樂都隔絕的門派就是你們木宗了。原來，門中一橫是為閂，替大晟把門的這一閂，鎖住萬馬雪山極北秘境的木宗，連鑰匙都丟掉了。”

那白衣人，是青衛門道宗。

哦，前任道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