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穆威

羯人隊趕來的那匹黑馬俊秀挺拔，毛色渾亮，四蹄上各有一撮白毛，提身騰空，不斷長聲嘶吼。好一匹良駒！然而，四五名軍士圍著它折騰了一下午都無法靠近。好不容易套住它，卻被這畜牲左右來回一抖就斷了，空留繩套半截掛在馬脖子上。

穆威勒馬在圈外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出手了。

“我來！”隻見這漢子伸手脫下身上的棉甲和內衣，露出一身橫長腱子肉，一躍而進馬圈。那黑馬見到一彪形大漢立在身前，竟然奮蹄前抻，呼呼兩下直朝穆威頭上招呼。穆威身形一閃一矮，六尺多的長身大漢，輕鬆從馬肚子下鑽了過去。周圍一圈軍士，竟無一人看清他是怎麽抹過那蹄擊，伸手抓住馬鬃一下躥飛到馬背之上的。黑馬後頸吃疼，再提前蹄，整個身子躍作人立，光憑後腿一繃，往前疾走了幾步，想讓這人從自己背上摔下去。卻見穆威伸出雙手勒住馬頸，雙腿夾緊馬肚子，宛如一張粘蠅紙般緊緊貼在馬身，任憑黑馬如何折騰，都甩不脫這男子。半刻之後，這黑馬終於服輸了，前蹄一折緩緩跪了下去。穆威這才鬆了雙手，下了馬來，輕拍馬頭，“這貨，就叫踏雪吧！”穆威一捋絡腮胡子，大聲說。軍士們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歡呼，“將軍威武！”。

正是傍晚時分，穆威率軍在澶淵城外馴馬、築路。十日前，軍議處的一紙公文，將穆威提為澶淵城副遊擊將軍，從五品秩位。據說，大將顏銘半年後卸職南去永樂，穆威就將升為遊擊將軍，正五品，總攬漠北三郡北涼、幽、玉邊事，統管雲州兵馬，大晟馬政也將由他來管。

從軍三十年，今歲四十有五的六品校尉穆威，總算是熬出頭了。

遊擊將軍顏銘令澶城全軍設宴三日，賀穆威擢升。幾天的大酒喝完，穆威就立馬拾起軍務，忙不迭地上任了。整飭軍備，修葺官道，調訓馬匹，這都是幾十年來穆威親力親為的事情，官任新職，他幹得更加起勁。

繡著“傳”字的三角靠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三騎快馬間隔約兩百餘丈，其上，是黑衣輕甲的傳遞役。騎手急催**駿馬，馬蹄揚塵，從地平線西北方向踏踏而來。

急報傳遞，在承寧備邊的澶淵，也是難得一見，一年也就能看到傳軍令的這幫好漢三五回。邊軍素喜騎射，每見這種駿馬疾馳的黑衣輕甲傳遞役，都會圍在路邊為其叫好。正逢澶淵悍軍在城外築路、整訓，官道上一時聚滿了軍人，大聲吆喝，“駕！駕！飛！飛！”喝彩聲此起彼伏。

“報！三郡急報！讓道！”第一騎傳遞役快馬轉瞬掠過時，穆威和屬下剛好聞聲拍馬趕到官道邊上，大道上正在築路的兵丁急忙閃向兩旁，為驛馬讓路。

第二騎傳遞役揮鞭隨即趕至，見到穆威身邊黑底紅字的“悍”字將旗也未停頓，駕駕聲呼，飛馳而過。

“不好，北邊有急事。”穆威心下一沉，開口道。

一名小校拊馬往前，伸手向第三騎傳遞役示意。那名傳遞役勒馬停住，不待小校開口，氣喘籲籲地大聲說道：“稟上官，北涼有急報，不可稍停，勿阻！”隨即撥馬就走。

“傳令收兵歸營，所有佰長和仟總速至帥府待命！”穆威發完令，調轉馬頭，直奔澶淵。麾下令馬四散，向澶淵城內外各大兵營疾馳而去。

妖物肥遺荼毒烏嘎一事，總算是傳到大晟北境備邊重鎮澶淵了。

夜晚的澶淵帥府，燈火通明。三騎傳遞役接踵而至，上報的邊情一個比一個緊要。

情況嚴峻。

整個澶淵，就是一座軍民雜處的大兵營。澶淵城高十五丈，東西南北城牆各八裏，共有四門十二堡，城牆上備有勁弩七十二座，強弓八百，四道城門後還各有翁城一所。澶淵帥府，實際上是一座城中之城，護城壕內府牆高十丈，內有二輪城高約十二丈，拱衛著澶淵城內唯一的製高點：雲山。雲山高約五十丈，以石壁間土，呈塔狀漸次而上，在澶淵周圍大草原上顯得特別突兀。事實上，這座雲山，是當年舜朝開挖澶淵通往玉江的澶玉運河時積土堆徹而成。雲山之頂有觀戰閣三層，而帥府，則在雲山之腰。

穆威踏進帥府議事廳時，遊擊將軍顏銘麵前的桌上已經擺開了大晟北境全圖。佰長、仟總，澶淵城的各路軍校陸陸續續趕來，先到者已在桌邊圍了一大圈。

看見穆威走近，顏銘先開口道：“萬馬雪山的妖物，不知何故已解封下山。六十日前已將邊鎮烏嘎三百餘戶一千多口人一夜之間盡數屠滅……不，吃了……”

妖物？作為邊將，穆威對萬馬雪山和妖物自然是知道的。據說，正是萬馬雪山和雪山妖物，將極北秘境與大晟分隔開來。至於雪山妖物的來龍去脈，穆威一概不知。

“妖物而今何在？”穆威問道。

“第一騎傳遞役的急報裏說，數十日前，有客商數名至烏嘎逃回高昌，告知烏嘎慘狀，高昌派出探馬三十騎前往烏嘎，結果僅有二騎生還。隨後有為數不多散居萬馬雪山之下的羯人、鶻民逃至高昌城，並報稱妖物從最開始的一種巨鳥增加到好幾種，因這幾種妖物突然互相廝殺，才讓這些躲避各處的羯人和鶻民得以趁機逃出雪山之下。高昌城的書令據其描述判斷為雪山古碑上所記妖物，有白猙、肥遺、橫公、鉤蛇等數種。至於妖物形狀，急報裏有詳細記載。”

穆威正要開口，顏銘卻接著說了下去：“第二騎傳遞役，報的是高昌已被妖物所圍，北涼府急發兵五百前往解救，並向幽、玉二州要兵。幽、玉二州能調之兵約三四千，需要我的兵符方可馳援。”

顏銘看了穆威一眼，用手指向地圖一隅，“然而，北涼府還沒等到救兵就已在高昌城之後陷落，逃出生天的軍民約兩千餘人悉數奔向幽城。北涼府城內其餘近兩萬人，怕是已凶多吉少。幽玉二州現在已勒兵自守，稱需兵至少過萬。這是第三騎傳遞役的急報所述。”顏銘頓了一下，長籲一口氣，“三騎接踵而至，說明形勢急轉直下，妖物的進展速度越來越快。幽玉二州，怕是根本守不住。”

“極北秘境的強敵，數百年不知影蹤，這萬馬雪山之傳說卻變成噩夢來臨了”，穆威拍案道，“事不宜遲，請將軍準我立即兵發西北，阻住妖物來勢。”顏銘頜首道：“我已速派多騎傳遞役前往永樂都，水陸並用，將情況告知王上。今夜你就提兵北上，以我所計，本府可用之兵約八千，留備守城之兵數百即可，能帶走的你都帶走吧。速辦，明晨領兵符出發。我將糧草籌措到位，等晟王禦旨到後，再做計議。”

穆威拱手受命，轉身離開帥府。此時的澶淵城內外，已是沸騰之中，消息不知怎麽就傳開了。

顏銘身高六尺，瘦削幹練。澶淵邊兵成分複雜，有羯人，有鶻民，有流放邊疆的貴族，有發配充軍的人犯，還有數支昆奴佰人隊。澶淵軍人素以作戰勇猛堅韌不屈但難以整合桀驁不馴聞名。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在顏銘和穆威的打造之下，如今已軍紀嚴明，戰力驚人。晟建王一年前巡邊四海，在澶淵閱兵，為軍容震撼，下旨命名為“悍軍”。顏銘也被擢升為軍議處掌兵副丞，半年後就不得不去永樂都輔佐他那個遠房堂兄了。

算起來，顏銘比穆威小十歲。他本為王親，其父為晟景王之堂弟，他家這一支封在雲州為侯多年。這顏銘身為庶子，且排行第十，對自己血統並不在意。少時即拋了爵位，徑直考了武廟學官，從校尉開始做起，自願戍守邊關。初時即在穆威手下共事，十餘年來戡亂伐變，剿匪滅賊，立功不少。因為是王親，升遷得比穆威快些，本來早就要調回永樂前往軍議處任職，他偏不肯，隻願做這正五品的遊擊將軍策馬鷹獵、劍擊搏殺。所以素與穆威引為知己，交從頗深。

顏銘交代清楚兵馬糧草事宜，已是三更時分。帥府外馬蹄噠噠，穆威策馬上山而來，下馬快步走進議事廳，“顏帥，悍軍各營已開始整備，我已令羯人隊每人攜馬三匹率先輕裝開拔，並令他們中途除了補充糧草外不在玉州停留，直接繞過玉屏山尾前往幽城。”

澶淵往西北三百裏，有玉屏大山，玉州城築在玉屏山尾，城外的咽喉要道上，聳立著大晟第一關：玉屏關。再往北走五十裏轉西四百五十裏，方是幽城。幽城之外，便是大漠了。

穆威繼續說下去：“鶻民隊攜羯人隊輜重和下官明晨跟進，昆奴隊和正晟團、火器營則要明晚方能準備完畢一起出發。”

顏銘輕拍穆威肩膀道：“威兄辛苦，我已急令王上增援，待旨意一到，我即北上與兄並肩作戰。”穆威答：“顏帥大可放心，我定竭力阻住妖物，倘若……”他沉吟了一下，“倘若幽城扛不住，退守玉屏關，援軍屆時及時趕到的話，則玉屏關外可成妖物死地。”穆威性本沉著謹慎，知兵之人不出妄言，那種拍胸脯下保證手到擒來的言語他是說不出口的。

顏銘握住穆威的手，點頭嗯了一聲。二人行出議事廳，站在帥府門口，往山下望去，澶淵城萬家燈火，車馬喧囂。顏銘心裏在想著，那些妖物，到底什麽模樣？這場劫難，是什麽來由？

穆威則想起了兒子。

北辰如果及時回來，這就是他的初陣了。上陣父子兵，這個願望，看來還得晚些才能實現。

這孩子，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