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姬原
夜太黑。
過往的永樂都，每月十五都籠罩在瞳月的光輝之下，月色如水，照亮著這個花花世界。然而，自從六年前的八月開始，再逢十五，城裏就烏雲密布，天幕黑沉沉擋住玄天，全靠城東眾樂坊裏燭影油光和紫金河上聲色燈影，還有城西牛市後街等幾個熱鬧夜市，點綴著大晟的歡樂時光和升平之世。
通宵達旦飲樂無度的眾樂坊和紫金河，這一晚在金吾衛的關照下，早早地吹燈拔蠟提前打烊了。
巡更役報完最後一班夜更後，四人二馬，金吾衛夜巡的馬蹄聲就敲響在街頭。
兩名掌燈衛士在前，丁五和張勝並轡而行在後。夜間巡街，金吾衛都卸下白天那一身叮當作響的閃亮金甲，改為身著金線棉甲。燈籠光線之下，金光閃閃，這幾人就是都城深夜的平安符。
“班頭，巡完這一圈還去牛市喝一壺麽？”張勝問。
丁五搖搖頭，“最近羽逆出沒，上月你我抓住那武廟學官不是說過，有佛獠化作人形作怪麽，萬勿放鬆，巡完這圈，回衛所待命。”
“佛獠？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啊？”張勝問。
“比蒼鷹大點，比大雕小一些的鳥，隻長在嶺西，此禽凶猛，甚難捕捉，其身通紅，能化火騰空，禦火而行。嶺西常有傳說其可活至百歲，百歲之後就可變成人形。”丁五本身祖籍就在嶺西，所以對“佛獠”這東西，打小就有所了解。扭頭看到張勝一臉茫然，丁五笑道，“其實，這‘佛獠’就是火鳥啦！”
原來，嶺西口音把官話裏的火鳥叫成了“佛獠”。
上月二十日晚，接近子時，一道白光自城南清平坊與敦義坊之間，衝天而起。永樂都東南、東北城內，許多人目睹了這一異象，目瞪口呆不知所以。唯有身在永樂都的嶺西人，見到這道白光都大叫，“佛獠！佛獠！介係佛獠！”結果以訛傳訛，這幾日永樂都裏，人人都知道了佛獠，卻不清楚火鳥是什麽玩意兒。
丁五和張勝，就是那晚抓住穆北辰的。
想到那晚的情形，張勝打了個冷顫，撓撓頭，沒有繼續問下去。
丁五沒說的，是仙寧公主密令。逆賊十五夜會於安定橋下，總旗官林德令當晚九路值夜班頭派人率先潛伏，準備當場捕逆，口風不準外泄。丁五這一晚卻正好巡安定橋這一段，若有逆賊，自然會算著時間等他們經過，所以丁五隻能跟往常一樣率隊正常巡夜。
又特麽少了個立功領賞的機會，丁五心想。
眾樂坊意猶未盡的客人，已被驅散。永樂都的不眠夜今晚看來要早點洗洗睡。丁五一行撥轉馬頭往安定橋方向巡去，朱雀大道往東，沒走多遠，卻見前麵黑鴉鴉十數人往西而來。
“何人聚眾夜行！止步待檢！”張勝驅馬向前厲聲喝道。大晟律裏沒有規定民眾夜間不能聚眾出行，隻是這夜深人靜時，這麽一堆人結伴疾走，指不定在天子腳下鬧哪出呢，金吾衛當然要搞清楚狀況。
“噓……”隻見當先一人豎指示意。別做聲？張勝大怒，正要發作，丁五擺手製止了他。霎那間那十數人已奔至跟前，掌燈衛士右手摁住佩刀刀把，左手一挑燈，燈光一照，見那為首的，卻正是金吾衛總旗官林德。
“大人！？”丁五急忙翻身下馬迎上前去，低聲問，“這是怎麽回事？”
林德和那十餘人，均是一身金吾衛夜行棉甲，甲上卻沒了金線閃閃，想來是為埋伏所著。
“羽林衛”，林德答，“虎賁郎將鍾羽，先我們一步……媽的，差點誤會動上手了……拿馬來！你等回衛所待命，我去仙寧宮稟報長公主。”
大晟金吾衛，兩年前晟王就將指揮權交給了仙寧公主。除了內宮宮禁不歸他們管，這永樂都裏裏外外金吾衛都能管。而禦林軍常駐城外，但護衛宮禁的羽林衛卻是禦林軍所轄。
所以說，先金吾衛一步到達安定橋附近潛伏的羽林衛，是晟建王派去的。
林德上了馬，對丁五說：“丁班頭，你繼續巡夜，勿讓逆賊有疑！”
丁五抱拳埋首：“聽令。”
總旗官策馬而去，那十數名金吾衛士也隨後疾奔離開。
繼續巡夜……可我的馬呢？
張勝已把自己的馬牽到了丁五跟前，“班頭，上馬吧。”
羽林衛和金吾衛潛伏時那番誤會，正趕上姬原摸下客棧發現祝白匿藏在其身後，他一動不動的半刻工夫，這出好戲卻給錯過了。
所以，這會兒躲在安定橋南遠處的姬原，看見橋上巡夜而過的金吾衛，是四人一馬。
四人一馬？這能不讓人心裏犯嘀咕嗎……仙寧公主顏不語，你是有多聰明啊，緊趕著幹這些個漏洞百出的事兒，是想把小爺我下到哪個油鍋裏炸啊？姬原自然搞不清楚金吾衛少了一騎的原因，但心裏明白前麵肯定有個圈套等著自己去鑽。這小子打小心中壓根兒沒有害怕二字，反倒是好奇心強過一切，強得讓他覺得自己必須拿膽子來賭一把，揭開他那未來媳婦兒有多大個整蠱。
“胖子”，金吾衛過橋後，姬原邊沿紫金河畔朝安定橋方向緩緩走著，邊扭頭看了一眼跟著自己而來的祝白問，“你什麽來頭，敢來要我的命。
我什麽來頭……祝白想了想，“我是嶺東眉山人氏，我叫祝白。”
“你叫祝白，已經說過一遍了。”姬原幹脆停了下來，往一棵柳樹下就地一坐，“你他媽過來，和我好好聊聊。要不我喊一嗓子，那邊金吾衛就能過來把你這小兔崽子給剁了你信不信。”裝腔作勢這一套姬原可會了，眼前這個胖子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殺手的氣質，手裏拿了根破木棍，要不是穿得還算素淨，身上又有膘，別人見到還以為他和我都是乞丐呢。
祝白果真湊了過去，也一屁股坐到姬原對麵，木訥地看著他。
姬原又笑了，指指祝白手中那根“木棍”：“你說你要殺我，咋不動手呢？”
——這胖子，看來不是來殺我的。
祝白還沒開口，姬原卻忽然問道，“你是怎麽跟上我的？”從青衛府出門，到牛二家吃麵，去福蜩記換裝，再摸上客棧二樓，姬原一路居然沒有發現自己被人盯上了，奇怪……
“我沒跟你”，祝白說，“我住在那客棧，我就剛回來，就看到你下來了。”
誒喲我靠。
姬原樂了，“你認識我？然後你就開口要我命？你是劫道還是要劫色啊？”
祝白卻反問，“你咋就不怕呢？”
“我幹嘛要怕”，姬原摘了根青草叼在嘴裏，“你要我的青銀，拿把刀子抵住我，自己伸手就把銀子銀票掏走了。我穿成這乞丐樣，一看就身無分文，你能謀個屁的財。你要我的命，拿把刀子一懟我，我就嗚呼了。你沒拿刀懟我，說明你不想殺我。就這天黑成這樣你還能認出我，說明你他媽肯定另有目的。哎呀你他媽到底說不說了，不說你就回去客棧歇著，想說了再去青衛府找小爺得了。”
姬原說完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打算走人。
“我是青衛門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火宗傳人，領師父師娘之命，前來永樂都，找青衛門道宗，您，姬原，歸宗認道。師父師娘命我見到你之後，要說‘納你命來’，你本該答‘入我青衛，萬命歸一’，我再回‘取我命走’，你應答‘星運持天，星命長存’，我再奉上火宗星符給你驗證無誤，就可完成歸宗認道，之後我將從你學習星算之術，匡扶青衛複興。”
祝白沒頭沒腦突然張嘴一口氣說完這番話，換姬原愣在那裏了。
這都哪跟哪，姬原從小就沒有聽過這一出，什麽青衛門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火宗，什麽納你命來取我命走，什麽星符驗證……
懵圈的姬原，腦瓜子生疼，這天上不掉餡餅，掉個胖子來要歸宗認道？他倒是知道青衛門過去曾非常輝煌，有過門徒三千，為這舜晟兩朝立下汗馬功勞，但是都是上幾代的事了。打他記事起，父親姬牧星就若有若無，家裏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如今，青衛門到了他手裏也就那樣了，自己也沒想過要光宗耀祖重拾威風，又從哪裏冒一個火宗傳人要來匡扶青衛複興這麽大口氣？
“可是，你是怎麽認出我的？”姬原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你背上，有五行星符，我師父師娘曾畫過這個星符教我認得。這個星符，隻有青衛門道宗傳人才有，隻有青衛金木水火土五行傳人才能看到。”祝白指了指天上，“天有瞳月，則星符不現。如果今晚不是烏雲密布，我就看不到了。”
姬原伸手摸了摸背，將信將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背上有什麽星符，姬牧星，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沒告訴我你就失蹤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