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龍鳳茶樓

清晨第一道曙光破開雲層,灑向平原官道上,臨潼縣的城門剛剛開啟,兩三條楊枝懶懶地擺動身姿,四周安靜的隻有風響。臨潼縣地處長安之東,雖屬京兆府,畢竟不比通州大邑,那種夜至四鼓,五更鍾鳴,早晚兩市晝夜不絕的情形,也隻有四京才能得見。

在這樣的縣城,進城趕早的隻有推車的菜農,賣麵的挑夫,大都不離柴米油鹽這行當。但若要說臨潼最趕早的,必然是那個家住城外的王老頭,那是因為王老頭調配的二陳湯是本縣知縣每日清晨必需飲品。

今兒個卻不似以往。像往常,天未大亮,門卒李四打開大門,見到的隻會是王老頭。今日,城門口趕早的卻是兩個陌生人。奇怪的是這兩人既不是賣菜的商販,也不是清遊的閑人,而是斯斯文文的讀書人。他們各自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匆,顯然趕著夜路而來。城門一開,便驗了路憑,急匆匆入城而去。

不一會兒,城外的小商販也陸續進城,沿街叫賣的嘈雜聲也漸漸多起來。正這時,忽然兩騎一前一後直穿城門而來。那馬兒雄駿,來勢又急,本就不寬的道路上,在馬催人促下早已紛亂成團,走在路上挑擔的小商販不得往旁邊急閃,那擔子一甩撞到了身旁的貨郎。貨郎就地摔了個狗肯泥,南北雜貨滾了一地。

這還不是最狼狽的,他身後的賣豆腐小哥被滾落的瓢盆絆倒,一擔子扣到了貨郎身上。

“哎呦,我的豆腐……”辛苦一夜的豆腐小哥急了眼,爬起身便抓起貨郎理論,大喊道,“你賠我的豆腐!”

安靜的清晨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兩匹馬在城門口勒停,頭前的那位年輕隨從,指著李四便問:“那當值的,可曾見到兩個書生打這兒經過?”

李四一看來人架勢,便覺得不是普通人,也不敢攔阻,隻上前笑迎道:“兩位爺這是打哪兒來?”

年輕人趾高氣揚,行止冷峭。他身邊年長的旅者笑吟吟道:“差役小哥,小可身邊這位是道錄院左街鑒義喬威,小可正是開封府左軍巡院判官楚佑門,我們二人奉命調查祆教逆案,還望小哥指條路。”

李四心驚道:“哎喲,小的真是失敬。原來是兩位上差,小的定然知無不言。”

喬威又問道:“那打扮成書生的兩人是否從這裏過去了?”

李四道:“上差說的不錯,半個時辰前,確實有兩人打此經過。”

喬威問道:“可是隻有他們二人?”

李四道:“不,與他們二位幾乎同時進城的,還有一位姑娘。”

“姑娘?”喬威神色一變,深吸了一口氣,朝著楚佑門道,“難不成……”

楚佑門忙道:“多謝了。”說罷,向喬威急使了一個眼色,又急驅馬匹,往城內趕去。

喬威頗不解,卻也隻好隨行跟著。等離的遠了,楚佑門這才道:“方才人多眼雜,不宜多說,那李四也許是皇城使的邏卒,這倒沒什麽。但那位摔倒的貨郎,若非我曾經見過一麵,也是萬想不到錙銖門金算盤也來了,而那位豆腐小哥也有可能是芥子幫的人,是以我才阻止你說下去。”

喬威驚出一身冷汗道:“京兆府發生如此大案,楚大人慎重是理所當然。”

楚佑門道:“從長安城,我跟著我兄弟楚雋言的行跡,到了祆祠分壇之後,他已不知所蹤,巡檢司的人也都血盡而死。更為可怖的是唐門掌門唐正粉身碎骨,隻剩下一顆頭顱。如今唐正一死,代表著江湖十二大勢力已經開始瓦解了。”

喬威道:“大人,恕卑職愚鈍,這與我們此次外出辦案有何幹係?”

楚佑門嚴肅道:“喬老弟,你是想永遠呆在道錄院,還是想更進一步?”

喬威道:“人往高處走,自然想更進一步。”

楚佑門嘉許地點頭道:“那便好。當年,希夷老祖助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傳說其身故之後異世之力便封存在陵墓的十二異獸俑中。後來江湖紛爭不斷,十二異獸俑流落江湖,借助獸俑之力,足可成為江湖中的一方霸主。而唐門、峨眉、祆教、玄冥教、少林、武當、百草門、錙銖門、芥子幫、江湖盟、妙絕山莊,又是江湖中最負盛名和實力的豪門幫派,曆經百年不衰。十二俑中,獨有龍首俑為官家所得,而聖上深知十二異獸具有長生不老的無窮力量,足以撼動國家基業,由此令皇城司介入江湖,成為江湖中的第十二股勢力。聖上一方麵令道錄院尋仙訪道,另一方麵令皇城司介入江湖,求證十二異獸俑的下落,最終目的不過是永生不死而已。因此左右街道錄院的任務便是追查這十二異獸俑。這便是我們建功立業的最佳機會。”

喬威道:“可是,我等隻是奉令調查祆教活動近況,協助皇城司將史玉順捉拿歸案而已。”

楚佑門笑道:“喬老弟,如我所料不錯,十二異獸俑必然掀起一股血雨腥風,我們恰逢其會,就是想躲隻怕也躲不過去。”

喬威沉吟片刻,點頭道:“不錯,不錯……大人發現血案之後,便立即發出響箭,除卑職最早趕到之外,開封府的其他高手也已在趕來的途中。大人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便是。”

楚佑門道:“當初四大毒幫進攻唐門之時,我便曾派人在院外探查,得知唐門原來已與妙絕山莊聯姻了。而在唐正死亡現場遺落著一個包袱。包袱之內除了一些女兒家的衣物,還有一張度牒。那張度牒上寫的是雲水瑤,蘇州人士,甲申年十月生。”

喬威道:“妙絕山莊有一位掃眉才子,三年前因親人過世而出家,想必就是她了。”

楚佑門笑道:“所謂出家祈福不過是掩人耳目,也許是妙絕山莊故意為之,便是為了順利進入峨眉。這位雲三小姐曾與唐門公子指腹為婚,包袱之中還有半方裁過的小衣襟,便是憑證。而唐正也曾向眾人親口承認這雲水瑤是他的聘妻。”

喬威道:“凶案現場出現她遺落的行李,至少可以證明這個雲水瑤曾經到過現場。”

楚佑門道:“雲水瑤也許與凶案有關,但朝廷與玄冥教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妙絕山莊應無疑了。”

喬威道:“那大人預備怎麽辦?”

楚佑門道:“靜觀其變,順水推舟。”

喬威忽然頓住,兩匹馬停在一處茶樓前。楚佑門正要相問,抬頭一望茶樓樓上便下了馬。

這座茶樓牌匾上寫著“龍鳳”二字,想來店家必是大有來頭,要不然也不敢做這“攀龍附鳳”之事。據說,當年聖上駕臨長安時,便想著體味當地風土,微服私訪到了此地,又累又渴,便向這家人討了一碗茶喝。一茶之情,在普通人眼裏自然算不上什麽,但是在一國之君來說,自要小題大做,學那太祖皇帝一擲千金,這才顯得天恩浩**。

這龍鳳茶樓是臨潼最大的茶樓,因專供東西來往的旅人歇腳,雅閣較少,多是散鋪。這茶樓自然不是單單喝茶的。來這裏趕趁兒的雜耍歌女都是從西京來的名角,來這裏掛牌兒的文人騷客也都是本縣裏的學子,偏偏史玉順就在這二樓茶座上。

楚佑門與喬威兩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暗想:“這史玉順好大的膽子,竟然一路都這般招搖,唯恐有人不知道他的行蹤似的。”

要知道酒樓茶肆之地最易散播消息,且不說這些地方有朝廷茶酒司的人,就連芥子幫的探子、錙銖門的行商、江湖盟的遊俠,都聚集在此,他這是要開擂台?

二人心裏狐疑,腳步卻不停,進店上樓就坐在他對麵的一張空桌上。

他們才坐下,便有茶博士招呼。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點頭,視線始終未從史玉順身上移開。

正這時茶樓內又上來了一人,直向史玉順快步走去,大聲道:“史教主,王老頭的二陳湯怕是送不過來了!”

聲音響亮,整座樓的人都聽的一清二楚。那閣子中的琴歌聲、說書聲俱都停了,樓中忽然靜得針落可聞。

正這時,史玉順身旁的隨從站起身來,拱手笑道:“李城主,我們早便聽說過老王頭的手藝,這才千裏迢迢地趕來。不知他是出什麽事了?”

那位李城主陰惻惻笑道:“史教主,別人不知道,李某怎會不知?王老頭勾結祆教陰謀叛亂,如今事敗,隻怕早已潛逃。”

楚佑門原本還未認出這李城主是誰,但一聽他的笑聲便立馬想起來了,原來是京兆府五縣武場的總教頭李進忠。國朝重文抑武,誌在武學的大多拜入名門大派,但是也有一些人隻需學些把式防身保鏢,因此不必要找那些門派。而京兆府中最負盛名的便是這位少林俗家弟子李進忠了,因此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之所以稱呼為“五城城主”,自然是因為樹立招牌,廣而告之。論到本事,江湖中有些名望的卻不屑與之為伍,因為大家都覺得,其人除了一身蠻力無人能及之外,其他本領卻有限得很。

那隨從對這一帶極為熟悉,依舊是客客氣氣:“多謝李城主告知。如此,我們二人也隻好白跑一趟,告辭。”

李進忠道:“你們白跑一趟,李某卻不能空手而歸。隻好委屈二位與李某走一趟了。”

史玉順溫聲笑道:“本來李兄盛意拳拳,愚弟難以拒絕,無奈著實有要事在身,隻好改日再登門叨擾了。”

李進忠大喝道:“那就得罪了。”雙掌一拍桌案,四方桌登時散了架,瓶盞摔了一地。史玉順和那位謝姓隨從俱都後撤了一步,但是他身後那桌的豆腐小哥卻迎了上來,左腳一抬,接下了一盞香茶,當即輕輕一抬。那盞香茶“嘭”地一聲悶響,竄上半空,灑了李進忠一臉。

這茶水原本就是新添的,滾熱的水花燙的李進忠“啊”地一聲慘叫,一手捂著臉,一手向前亂抓!

“哪個下作東西!竟敢暗算老子!”使勁揉了一揉眼,終於看清了一些影兒。樓上膽小怕事的茶客早已紛紛逃竄下樓,雅間中的人也都嚇得不敢出聲,隻見豆腐小哥嘻嘻笑道:“李城主您喝口茶消消氣。”

“我喝你娘親的茶!”李進忠抬腳便向他胸口踢去,哪知豆腐小哥急忙閃向一側,伸腿一勾,將李進忠絆了一下。

又聽的“砰”地一聲,李進忠重重摔在樓板上,哀嚎不止。楚佑門心下一想,這賣豆腐的看似滑稽古怪,其實武功奇絕,兩人的實力實是判若雲泥。

那貨郎也站了起來,咬著牙冷冷道:“原來是快腿張鷹,方才城門一會莫不是是消遣本爺呢!”

那李進忠一聽張鷹大名,摸爬了起來,再不敢上前挑釁。張鷹雙手交叉抱於胸前,側目而視道:“不錯。敢問您是哪位啊?”

那貨郎昂首朗聲道:“金三兒。”

張鷹依舊嘻笑道:“原來是錙銖門的三當家金算盤,真是失敬失敬。不過,我的那些豆腐渣倒可洗洗金三爺的一身銅臭味兒呢!”

金算盤道:“難怪這豆腐有一股餿味兒。今兒個我們隻要這祆教妖孽,你可不要強出頭,否則刀劍無眼,不小心丟了命,這買賣可就賠了!”

張鷹道:“常聽人說,金三爺從不做虧本買賣,但是商場如海,總有浮沉。這浪太大,恐怕翻了您的船。”

一位富態模樣的中年人起身,哈哈笑道:“各位莫再爭了,不巧的很,鄙人皇城司鄭二,也來湊個熱鬧。這可是皇城司跟的案子!”他邊走邊說,在眾人麵前轉了一圈,一張笑臉忽然變得冷峭,目光森寒,“諸位若是心懷鬼胎,那鄙人奉勸諸位,與朝廷作對,沒――有――好――下――場!”

張鷹卻冷冷道:“是麽?”突然施出左掌拍來,端地淩厲,連楚佑門大感意外,估計若是他遭逢此變,反應也已慢了,就這兩步距離,非被這一掌擊中不可。

正詫異間,那鄭二卻是更快,右手拿住也他的左腕,用力一折。隻聽“哢”地錯骨的聲音,張鷹也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聲。

金算盤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心中自然重新打起了算盤。李進忠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倏”地一聲,鄭二左手拔出了腰間的佩刀,輕輕搭在了張鷹的脖子上,發出了嘖嘖的冷笑聲。張鷹不停地戰慄,雖然哀鳴聲未停,氣氛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咻”!一道綠光劃過,鄭二渾身劇震,長刀落地。那道綠光受到阻力,斜斜飛過,變得如同飄絮一般。眾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是一片竹葉,但是在座的眾人都想起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唐門的竹葉鏢!

小閣中卻傳出了一聲琴響,一名女子輕撥了一下絲弦,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那小閣與外間隔著一道珠簾,隻能微微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緩緩站起身來,她卻並無走出小閣的意思。

但是他們也頗為忌憚,任誰也不敢輕易去揭開那層簾幕。

閣中的女子長著一頭黃色的頭發,姿色自是算不上傾國傾城,甚至比不上這樓中的歌女,但是這番臨危不懼,雍容雅步,在一幹英雄豪傑之前,卻是絕世獨立,卓然出眾了。

鄭二冷冷道:“哪裏來的黃毛丫頭,敢管皇城司的閑事!”

楚佑門自然想到了這奇女子是誰,史玉順卻已脫口而出叫道:“雲妹子,你也在這兒?”

雲水瑤道:“我看諸位來茶樓不是為喝茶,而是來找茬兒。”

鄭二冷笑道:“你是唐門的人?”

眾人自然將焦點聚在了她身上,雲水瑤頷首示意,轉向那鄭二道:“不知鄭大人可帶了拿人的文書?”

鄭二道:“皇城司辦案,需要什麽文書?”

雲水瑤笑道:“古人說,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既無文書,憑什麽拿人?你說你是皇城使,他說他是提刑司,倘若再來個開封府的,這樣胡亂拿人,豈不是枉顧國法,草菅人命!”

楚佑門不禁苦笑,國朝有拘捕之責的除了尉司、巡檢司、皇城司之外,道錄院並無拿人的職權。道錄院隸屬禮部祠部,同時道錄院的考評推薦又歸開封府,他與喬威等人此次外出,若向開封府申請批捕牒文,也可從權,隻因事出匆忙,沒想到還有隻認法理的直人罷了。待會兒若要動手拿人,他就算公布自己的身份,隻怕也是沒人信了。

“你……”鄭二一時語塞,被她詰難的說不話來,索性又陰笑著道,“我若要用強,你又如何?”

雲水瑤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若沒個說法,我們這裏這麽多人,會讓你把人帶走麽?”

張鷹按著手臂,忍痛嘶笑道:“有趣,有趣!你若不問法理,我們也不必講道義。”

鄭二臉色愈發慘白。他左右數桌的人也立即站了起來,大有聲援壯勢之意,這些都是皇城司的高手,可謂人多勢眾。然而眾怒難犯,專欲難成,一旦動起手來,恐怕也要吃上大虧。

“哈哈哈……”閣中忽然有人大笑而出,三人中一僧一道,中間那人自懷中取了一封公文,晃了一晃道,“公家辦案,講究的是奉讀三尺之律,繩治四海之人,自然是不能有半點馬虎。真可巧了,鐵某這裏恰有一份永興軍安撫使簽發的牒文,史教主,這可請了。”將封內公文攤開,示於左右。史玉順並不答話,隻是微微頷首,表示已經看過了。

楚佑門起身道:“昆侖兄,別來無恙?”

那人道:“楚大人,真可巧了。”

眾人這才知道他是十八連環寨的都虞侯鐵昆侖。

鄭二忽然換了一副慈善的笑臉:“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都是為官家當差,可不能讓大水衝了廟。”若說皇城司強龍,自是不敢壓鐵昆侖這條地頭蛇。

他話雖這般說,但心裏卻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聖上對祆教史玉順之案尤為關注,務必生擒押解至京。各府各衙全都盯著這個案子,都指望一朝平步青雲,若是永興軍路安撫使兼知京兆府事,這是一方封疆大吏,自然敢與皇城司爭功。

鐵昆侖冷著臉道:“那是自然。然而鐵某卻有一件要事必須通報諸位。”

“什麽事?”眾人齊聲問道。

鐵昆侖道:“我們大夥兒在此會聚一堂,左右相爭,雖有損失,但都是中州內部的事。千萬別讓外人看了笑話。”

楚佑門道:“昆侖兄這是什麽意思?”

鐵昆侖道:“前日,十八連環寨奉安撫使之命,前往捉拿祆教妖孽。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我們所拿之人,竟是那閥閱聯盟的領頭人,王榮。諸位方才提到的王老頭便是王閥與祆教之間的聯絡人。”

鄭二道:“那人拿到了沒有。”

鐵昆侖道:“拿不到了。除非追到地下去,否則我們永遠也拿不到了。”

鄭二道:“那又如何?”

鐵昆侖道:“因為殺他們的人是玄冥教的冥王。”

“冥王!”

眾位突然打了一個冷戰,若說是玄冥教的閻羅,那便已十分可怖。世上盛傳一句話,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曾留人到五更,這句話同樣適用玄冥教。但是這玄冥教的初代冥王,據傳當年與太祖皇帝爭天下,曾一夜之間,毀滅一城。後來殺伐太重,生靈塗炭,太祖皇帝請出希夷老祖,憑著十二異獸的力量才將冥王打敗。

因此有些知道“冥王”來曆的人,均已心思沉重,默不作聲了。

鐵昆侖問道:“楚大人可聽過冥王名號。”

楚佑門訝道:“莫不是玄冥教教主?這事怎麽跟他相幹?”

“因為他就在這座城中!”鐵昆侖身後的道士站了出來。

楚佑門卻認識他,他是當今朝廷國師、武當道尊陽鼎豐的師弟衛青禾。其人劍術通神,據傳能與“長劍陸離”爭一日之長短。尤其是從他口中說出來,這句話不啻一個晴天霹靂,讓眾人都愣在當場。

“來了!”雲水瑤最先感應到壓力迫近,那是她在祆教長安分壇時便已察覺的神秘力量,若非與史玉順提前撤離,隻怕早已遇上了。

正在這時,一大團黑影自樓外砸了進來。誰也不曾看清黑影是什麽,直到砰然落地,眾人這才看清是一捆血肉模糊的物事。

那是一整捆用粗網裹起的人頭,落地時因為慣力,幾顆人頭咕嚕咕嚕地滾落出來。算起來,這一網的人頭,足足有三十餘顆。那幾顆人頭滾落到鐵昆侖和他身後一僧一道的腳下,老僧不忍直視,閉眼念了句“罪過”。張鷹、金算盤卻都一聲驚呼,連那鄭二也不禁臉色蒼白,齊刷刷地看向了樓外。

緊接著一個高大的人影竄進了樓中,輕輕地落地。那人黑發白眉,戴著麵具,一聲冷哼,指著史玉順道:“錙銖門、芥子幫、皇城司這三十來位高手的人頭,本王都已送到。不知,這兩人本王是否可以帶走?”

過了半晌,依舊無人答話,甚至連動也沒有人動過。這次捉拿史玉順雖然算不上傾巢出動,但是他們帶的人絕對是高手中的王牌,王牌中的高手!

史玉順臉色蒼白地望著麵具人道:“是你!你就是冥王!”

冥王道:“不錯。本王就是玄冥教的冥王!”

眾人卻聽不懂二人說的是什麽意思。但玄冥教的恐怖卻是知道的,尤其是眼前二十多名頂尖高手的人頭,竟無聲無息地被摘了去!那至少要有鬼神般的實力,這冥王真是實實在在的惡魔。

鐵昆侖怒道:“諸位,我們齊心合力,一齊消滅這魔頭!”

冥王化作一道疾影,抬手間掀翻鄭二,迎著鐵昆侖與那老僧一掌,將二人逼退。他以一敵二,猶占上風,光憑這份掌力便已是世所罕見。鐵昆侖身後的衛真人,立刻拔劍便刺,劍刃化作一道劍花,正是**魔劍法中的“七星伏魔”。

冥王已知是武當派的高手,伸手拿向劍花中心,一把緊抓著鋒刃,向前折去。那長劍卻也奇特,稍微彎去,也不折斷,引得冥王暗道了一聲:“好劍。”

衛真人卻也吃了一驚,當即使出“北鬥星芒”,將內力傳至寶劍,沉聲一抖。一股勁道將冥王震開,後者不由得手心麻痹,鬆開手去。同時,那劍氣“嗖”地一聲,飛過對方耳側,直竄向頂梁柱上。

“嘣!”柱上被擊出一道三寸深的裂痕。

“好劍法!你是陽鼎豐什麽人?”冥王朗笑一聲。

衛真人冷笑道:“我是他師弟。”

冥王道:“可是與陸離長劍齊名的‘追風奪命劍’青禾道長。”

“正是!”話音甫畢,當胸又是刺了一劍。原來這衛青禾年紀雖輕,但是素有俠名,手中重劍重達七七四十九斤,武當上下也隻有他可以輕鬆駕馭,“追風奪命劍”的名號便是由此而來。

冥王不敢硬接,躲過劍氣的同時,一掌擊在那道士的劍身上,將他震飛出樓外。

眾人都被他的霸道功夫,嚇得失了神。雲水瑤卻也不敢貿然出手,隻得一旁觀戰。她原本就未曾學過武學理論,如何運勁,如何出招,臨敵應對,一概未得傳授。但好在為人聰明,一看即會。像鐵昆侖使的“西風殘照”,衛真人使的“真武劍法”,冥王的“彼岸黃泉”,那老僧的“千葉手”,一招一式,拆解繁複,盡數記在心中。這些高手對招,攻守精妙,全都收入眼底。

她在此一瞬間,腦海急速運轉,不知不覺間,“搜魂抉魄”神功已經到了第四層的瓶頸,隻需再一點點,便可達至第四層的境界。可這一點點,需要花費的時間,也許就在一瞬間,也許一輩子也突破不了。

史玉順上前護著雲水瑤,將她拉到了一旁,道:“雲妹子,這裏危險,你速速離去!”

雲水瑤道:“你怎麽辦?”

史玉順道:“愚兄不能就這麽走了。”

雲水瑤道:“我也不能就這麽走了。”

史玉順道:“謝護法,你護送雲姑娘離去,冥王由我應對。”

謝護法道:“雲姑娘,得罪了。”不顧雲水瑤反對,拉著她縱身飛出樓外。

雲水瑤才一落地,便已見那衛真人被冥王“黃泉之力”所傷,早已氣短無力,拄著劍便要起身。雲水瑤道:“道長,方才你所使的‘七星伏魔’劍法使得太快,我沒看清楚。”

衛青禾道:“並非是太快。而是武當的內功北鬥星芒,循經運行,一氣嗬成,雖然是一劍,卻是由八脈奇出,化成了七道劍氣。而第八脈則由發而斂,承貫七星,循環往複,因此劍氣縱橫,滔滔不絕。”

“我明白了,這就是北鬥星芒的奧妙所在麽!”雲水瑤當即道,“謝護法,你不必顧我了。”盤坐於地上,運轉功體,將神識潛藏,瞑視千裏。

這時,樓中的冥王轉向李進忠,便要一掌拍去,卻被和尚接了一掌。冥王咦了一聲,殺的性起,一掌比一掌淩厲,他所練內功“彼岸黃泉”異常霸道,早已練通奇經八脈,每一掌都飽含黃泉之力。那老僧初始時硬接了兩掌,被震得氣血翻湧。然而,冥王似乎硬逼著老僧對掌,不住地向李進忠、張鷹等人襲去。

但是這老和尚內功深厚,竟是久久不敗。冥王不由笑道:“中州竟有高手,敢問僧人法號?”

那老僧答道:“天界寺大癡。”

冥王道:“大師一代高手,足以自保,若為救人而妄送性命,豈不愚蠢!”

大癡道:“居士既已是天下無敵,何必要大開殺戒?不如讓他們離開,由老僧留下與你一決勝負?”

“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說話間,冥王不斷進逼,老僧不得不又對了三掌,顧著左右眾人,喝了聲道:“快走!”

李進忠回了神,拔腿便要逃,冥王卻已看穿他的舉動,冷笑了一聲。一掌追了上來,又被老僧擋了過來。冥王一掌擊在了他的胸口,發出“嘿嘿”的冷笑:“老和尚,這一掌滋味如何?”

大癡和尚卻若無其事,仍自護在李進忠身前,舒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冥王吃了一驚:“金剛不壞功!”

大癡道:“阿彌陀佛。居士還是不肯罷手麽?”

冥王冷笑道:“天界寺也好,少林寺也罷,誰敢阻我,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大癡道:“如此,老僧便要除魔衛道了!”

冥王冷笑道:“老和尚,你自認為可以拯救人命,但你拯救不了人心。”

“是麽?”史玉順從雅閣中步出,上前道,“並非所有人都貪生怕死,讓他們走,我留下。”

冥王大聲道:“今日,你們誰也走不了!”

這時,鐵昆侖、楚佑門、大癡、史玉順這四大高手,已將他圍在了中心。冥王默運地藏訣,橫掌一掃,數道陰氣化作“厲鬼”,向各大高手圍去。眾人被“鬼氣”糾纏,脫不開身,隻有大癡一人,展開金剛不壞功護住心脈。

楚佑門、喬威二人最先抵擋不住,被冥王掌風掃翻在地。冥王乘勝追擊,又是一掌將鐵昆侖震飛窗外。

數掌間,他將三大高手玩弄股掌間,風頭無人可擋。他收起黃泉之力,便朝大癡走去,暗地裏聚起十重功力,豈圖一掌斃敵。不問可知,他的這一掌自是非同小可。

冥王得意地逼近數步,朗笑道:“老和尚,你若獨自逃命,本王絕不追趕。否則,試著接下本王這一掌。”

那大癡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僧情願接居士一掌,隻盼居士不要再開殺戒。”

冥王道:“這可由不得你了。”右手緊握,一道黃氣纏繞在冥王掌心,那是“黃泉之力”凝聚成形的征兆,冥王漸漸靠近,掌力已傳了過來。

史玉順不願獨自逃生,向大癡和尚後方靠了過來,兩手搭在他的後心,大聲道:“我助大師一臂之力!”

這時大癡迎著掌風拍了上去,兩股掌力交接激**,卻隻覺得渾身骨頭震裂,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他身後的史玉順也好不了多少,當場吐出一口血箭,昏死過去。

楚佑門與喬威二人互望一眼,雖然心有不忍,但也隻能衝窗而出,雙雙逃命。他們耳畔猶能聽到冥王狂然大笑:“中州高手,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話尤未了,雲水瑤神識出殼,已化成一道劍氣直衝冥王而來。後者隻覺得劍氣已至,卻不見對手,笑聲頓止。

“什麽人!”已知來人古怪,立刻閉目塞耳。意識中明明看見了劍氣,卻偏偏無法抵擋,隻得運功護住全身要穴。

這以“意識”為劍端地厲害,一刹那便可經九百生滅,就在一念之間,意識已化成了九百劍,向冥王周身刺去。即使冥王再厲害,也無法破解這無處不在的劍氣。

這時候,雲水瑤萬劍齊衝,冥王緊守神識,已到了十分凶險的地步,任誰一方都不可有半點馬虎。但冥王卻更為緊張,此時一旦有人來襲,他一心不能二用,隻要半點分心,便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這時茶樓之內人人都已受了重傷,唯一能動彈的便隻有李進忠。他顫顫巍巍地起身,從淩亂的茶樓中提起了一口刀。

冥王幹瞪眼,見他步步逼近,走到了身前五步之外,不由心裏一緊。忽然一刀向地上刺了下去。意外的是這一刀卻不是朝他而來,而是朝地上那個張鷹紮去。

張鷹這一驚非同小可,已經是閉目等死,可隻聽“咣當”一聲,長刀被踢落至一旁。睜眼一看,卻是一位黃裳少女。

眾人中,誰也不曾料到竟還有外人在場,雲水瑤神識掃去,已認出她正是茶樓小閣中的那位歌女。

李進忠怔了一怔,旋即大聲笑了起來:“芥子幫內斂術果然奇特,我們竟都不曾發現還有你的存在。”

歌女冷然道:“你要做什麽?”

張鷹道:“張倩,不必理他,快去殺了冥王!”

冥王卻是暗暗叫苦,突生一計,道:“那漢子,你替本王殺了這些人,本王饒你一命!否則,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你也難逃生天!”

李進忠膽顫心驚,不敢動彈,暗道:“這冥王這般厲害,中州高手聯手也抵不過,我該如何是好?”

他這心思一轉,張倩卻不可能遲疑,拆下頭上金簪,伸手便是一發直刺冥王咽喉。

冥王的意識正與雲水瑤激烈抗爭,這時生死關頭,不得不信手一拍,將金簪打了回去。那金簪掉轉個頭,飛如火箭,徑從張倩胸口穿過,直透後背,釘在了樓中梁柱之上。同時張倩橫撞在梁上,吐出一口血箭,當場昏死過去。

冥王意識一鬆,腦袋疼得欲裂,踉蹌兩步。李進忠還以為他發起狠來,嚇得“撲通”跪在地上,口中大喊道:“冥王饒命,冥王饒命……”

冥王又發出一聲怒吼,一手抓在梁柱上,柱子上登時現出五指抓痕。

李進忠隻當他又要開殺戒,當即嗑頭道:“小的這便去取他們性命!”上前拾起長刀,便向地上一個皇城司親兵刺了下去。那親兵慘呼一聲,當場送命。

就這樣一刀一個,鄭二所帶隨從都逃不過一刀之厄。李進忠殺的性起,當即狂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