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安路遠

美人唱罷,絲竹未休,長安崇化酒樓中傳出一陣喝彩。

這長安城原為舊唐故都,中州通邑,也曾是天下至中,萬國來庭。唐末黃巢起義,五代軍閥混戰,長安城破壞殆盡,關中地區甚至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到了國朝,這才逐漸恢複了元氣,人口漸次回遷。隨著本朝坊市隔絕形製的破除,商業發展得到空前繁榮,至此西域胡商,南販北賈,絡繹不絕,漸漸有了昔日風采。

前朝雖有高樓閬苑,但都是皇宮內府所建,像今日這番繡旗相招,遮天蔽日,麵朝大街的重殿疊樓,卻是當年絕無僅有。崇化酒樓既為長安西市之最,仿建的便是東京城的豐樂樓,其樓前後相向三樓五座,高低起伏,各樓之前飛橋欄檻,明暗相通。門首彩樓歡門還有小廝招展迎客,紛紛嚷嚷,行人如織。

今日午後,天氣漸炎,西三樓卻是熏風醉人,滿堂皆春,正是崇化酒樓中一班互不相識的文人騷客,在此自詡風流,調笑暢飲。方才的一陣喝彩聲,便是從這裏傳出。

那閣中一位青年在白粉壁上題詞書罷,便由一位趕趁的歌女撫琴唱了出來。

她唱的便是這首新填詞作:

“憶當年、拂袂挽雕弓,走馬下中州。擁雄藩三路,旌旗十裏,人物如流。旦夜邊聲四起,征婦豈堪愁。未了英雄夢,盡賦清遊。

休說長安路遠,把酒招黃鶴,獨上瓊樓。望歸程何處,萍泊滿汀洲。醉逢君,何須相約,枕黃粱,倚棹莫愁舟。離人散、曲終春去,風月同秋。”

清歌婉轉,麗姿動人。那些人叫了聲“好”,卻也隻是讚這歌聲好、這美人好,並不知這詞中表達的意思。向來知己者少,那填詞青年也不在意,喝了一杯蒸酒,便也沉浸在這歌聲餘韻中。

樓中六十餘桌並未坐滿,隻是中間這一方略為擁擠,西首的窗戶旁卻還坐著一位女子,正停箸舉杯,低眉淺歎:“慶幸,慶幸!”

西首僻靜,寥寥無聲,忽然聽人問道:“什麽事慶幸?”

那聲音就在眼前,女子抬首一看,原來正是這位填詞的青年,便溫聲笑道:“兄台這首《八聲甘州》,既不是功名未竟的失意之作,也不是漂泊無定的傷春之辭,就像桌上這壺佛酒,頗合小妹口味,因此發聲讚歎,倒叫兄台見笑了。”

那青年眉宇一軒,爽朗笑道:“妹子客氣了,聽方才妹子指教,愚兄倒想聽聽高見。”自顧自地坐下,為她滿上一杯清酒。

女子笑道:“高見可不敢當,小妹隻是慶幸而已。無論何人當時如何風光,戍角聲起,無貴無賤,同為枯骨。而大軍之後,必有凶年,所謂興亡,苦的終是百姓。兄台能將英雄之夢化作清遊之想,足見兄台也是仁義之輩。”

那青年道:“妹子所言極是,仁義倒未足見,這種慶幸其實是僥幸而已。方才妹子連呼兩聲‘慶幸’,想來是必有深意。”

女子道:“相比第一句僥幸,那麽浪跡江湖,逍遙自在,這種慶幸實則是可喜了。”

那青年大笑道:“不錯,不錯!”

那女子道:“兄台這兩句不錯,也是話中有話。”

那青年道:“這第一個‘不錯’,世事如棋難料,相逢不必有約,你我二人因緣而會,妙不可言,是為‘不錯’。第二個不錯是,此曲已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因緣而散,是有隨緣隨遇之意,誠然無錯。”

女子道:“即使天涯萬裏,此番風月同秋,倒也值得回味。”

那青年道:“還未介紹,愚兄史玉順。”

女子道:“小妹雲水瑤。”

正在這時,樓下哨鳴急響三聲。那史玉順凝眉一怔,瞬即以笑掩飾道:“愚兄有事,這便告辭了。下次再見時,定要與雲妹子暢談一番。”說罷,走向南首一桌,提了包袱,下樓而去。

雲水瑤早已靜心聆聽,不一會兒,樓下鳴哨之人便已與他會首,那人壓低聲音道:“公子,長安分壇的教眾在半道遭人劫殺,屍骨無存!”

史玉順失聲驚叫,旋即急步離開。

雲水瑤心中一動,便招呼小二結了賬,待出了酒樓,史玉順等人已不知去向。但是她知覺敏銳,耳聰目明,已聽到“長安分壇”四字,便想著從此處尋找線索。

日暮西山,天色蒼黃,雲水瑤騎驢沿官道而尋,在城外十裏處發現了案發之地。原本黃土覆蓋的官道,其中一段已變作了紅褐色,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饒是雲水瑤已經見過類似場麵,但是一想到一群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間便化成一灘濃血,不由一陣反胃。

這塊紅褐地方有三丈之闊,周圍還有散亂的馬蹄印和兩個人的腳印。印跡清晰可辨,想來是不久前留下的,應該是史玉順的馬程快,因此已經先她走了。

雲水瑤倒並不好奇史玉順的身份,而是對於凶手的手段耿耿於懷。也許最早時候的唐門之毒承繼自神秘莫測的玄冥教,但是若殺人手段與唐正幾乎一致,難道還能說此事與唐門毫無瓜葛?

正想之間,前麵的長亭處傳來一聲招呼。雲水瑤抬眼望去,長亭內一位身著亮麗華服的公子正向她招手,她不由眉頭一皺,牽著驢匹緩緩地走了過去,左右相顧道:“唐小弟,你怎麽在這兒?”

唐堂故作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是巧合。”

雲水瑤卻搖頭嬌笑道:“我明白了,你跟著我。然後故意跑到我前麵去等我,還假裝是巧合。”

唐堂豎著眉紅著眼,忙辯解道:“誰跟著你了!我是出來遊山玩水,正巧在此罷了。”

雲水瑤看他狼狽,一直掩著小嘴,前合後仰地大笑。唐堂便一臉哀怨地白著她,直到她笑不出來為止。

夜色闌珊,山風淒冷,雲水瑤看了看天色,不由嗔道:“都怪你,現在城門已關,回不去了。”

唐堂道:“那倒好。”

雲水瑤白了他一眼:“好什麽?好冷倒是真的。”

“我有辦法。”唐堂拉起她的玉手,隻見朦朧月闌下,雲水瑤冰肌玉骨,柔情綽態,不禁心神**漾。雲水瑤想把他的手推開,卻是空費力氣,不由羞著臉叫道:“你做什麽。”

唐堂將她帶至山岩無風的一側,輕輕鬆了手,溫聲笑道:“我教你運氣禦寒。你隻需氣沉丹田,且不要急著運轉,先慢慢醞釀著,直至氣海盈足,再慢慢向外溢流……”

雲水瑤深呼了一口氣,如他所言,隻覺得真氣在丹田裏漸漸生溫,等到丹田滿後,再循著經絡上行,那股暖流便漸漸流向全身,身體微微發燙,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唐堂摘了幾片槐樹葉子,握在手中,忽地沉吟一聲,甩手射向空中。那葉子因快疾震顫,聲如鳴笛,竄向半空,當真淩厲奇絕,俄而又落如飄羽,悄然入塵。

雲水瑤看的呆了,心想:“世人都說唐四少爺是個尋枝問柳的庸輩,哪想得到他竟是個摘葉飛花的高手,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旦認真起來竟然這樣厲害。”

唐堂道:“你可知道我唐家除了輕功之外,竹葉鏢也是一絕。”

雲水瑤道:“若無深厚的內力,隻怕駕馭不了。”

唐堂搖頭笑道:“我唐門的竹葉鏢,細韌如鋒,形如梭子,若以內力經手三陰、三陽經脈發出,進攻退守,明裏暗裏,都是別具威力。這槐樹葉子雖非竹葉,倒也可將就,你瞧仔細了。”

唐堂又接連發出了六張樹葉,分別是“風吹細香”,“翠旌亂舞”,“碎影搖樽”,“爽氣秋橫”,“掠地無痕”,“抽簪退隱”。加上第一式“氣衝雲漢”,分別是七種不同的暗器手法,可攻可守,有急有緩,能進能退,威力無匹。

雲水瑤按他所示,也摘了幾枚槐葉在手,丹田真氣徐徐行至手少陰心經,向前一發,便是那式“風吹細香”。這式“風吹細香”與手太陽小腸經的“氣衝雲漢”相對,發時柔綿無力,無聲無息,但是卻因為真氣徐柔而減少了聲息,為七式中暗器之絕,若在暗中陡然出手,當真百發百中,絕不虛發。

她又取了兩手的葉片,向左右上下灑去,四下劍氣亂竄,落葉紛紛,直打得周圍燕雀驚顫,寒鴉亂飛,正是那式“翠旌亂舞”。

唐堂也看的呆了,倒是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聰慧絕世的人,心中更是一喜:“我倒是怕她學不會呢。”

唐堂心中正暗自得意。雲水瑤哪裏知道他的小心思,她要是了解唐門武功絕不傳與外人,倒也應該能想到唐堂的深意了。

雲水瑤道:“真沒想到竹葉鏢的奧妙全在真氣運行上,如果丹田久醞,火候充足,真氣行至手三陽時便有如海沸波翻,這便是‘氣衝雲漢’、‘翠旌亂舞’、‘爽氣秋橫’的訣竅了。如若火候溫和,將真氣引至手三陰經脈,便又可發出‘風吹細香’、‘碎影搖樽’、‘掠地無痕’三式。”

唐堂歎道:“可惜這第七式‘抽簪退隱’是個空架子,不必以內力催發,先祖卻稱之為‘神手’,不知奧妙在哪裏?”

雲水瑤道:“第七式妙處倒未見著,但是光憑這前六式,已足以成為一流高手,為何平常你卻刻意掩飾自己?”

唐堂搖頭,目光忽然間黯淡下來,道:“我沒有掩飾自己,白日裏隻能看見太陽,最亮的星光隻有出現在黑夜裏。”

雲水瑤卻明白他話中之意,歎道:“唐大哥十五歲入主唐門,十六歲名滿天下,十年間便將搖搖欲墜的唐門變成江湖中十二股最強勢力之一。也許是他光芒太盛,作為他的族人自然是黯淡無光。”

唐堂道:“所以你喜歡他?”

“啊!”雲水瑤在唐堂的凝視下,向後趔趄,窘態百出,急道,“我喜歡誰……你……你……說到哪裏去了?”背過身去,不自覺地抓著腰帶上的玉環綬擺弄著。

唐堂忽然從後抱住了她,埋首在她耳旁說道:“我要你做唐夫人。”

雲水瑤急得一怔,心裏嚇得猶如小鹿亂撞,隻得叫道:“你放開我。”

“你不答應,我就不放。”

“你――你無賴,你――臭流氓!”雲水瑤找不到罵人的詞,憋了半晌就罵出這兩句。唐堂卻忍不住竊笑,道:“唐門的武功絕不外傳,你已學會了竹葉鏢,自然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唐家人。你想賴也賴不掉了!”

雲水瑤叫道:“不可以這樣。詩經說,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你怎能這般無賴?”

唐堂道:“那我明日便可上妙絕山莊提親去。”

雲水瑤臉色煞白,左右掙紮不開,低聲啜泣道:“唐小弟,你是認真的嗎?”

唐堂認真道:“小姐姐,我對你自然是認真的。”

雲水瑤支吾道:“可是……可是我……我母親是西域人,我這一頭黃發便是西域人的血統,你不害怕嗎?”

唐堂道:“別說你是色目人,就算你是狐女精靈,我也不怕。”

“我還有許多隱疾……比如說,會時不時發脾氣……不吃飯,還有……”雲水瑤盡管胡吹海摔,卻一時間找不到像樣的借口。

唐堂一概不聽,隻叫道:“你別說了。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都不怕。”

雲水瑤欲哭無淚,可是也不能總任他這樣僵持著,心裏想了一想,便支吾道:“那……那……我若答應了你,你可不許再欺負姐姐?”

唐堂道:“我自然不敢欺負雲姐姐。”

“那……那麽……我答應你!”

唐堂大喜將她抱了起來,轉了一圈,隻看見她珠淚偷彈的委屈模樣,當真我見猶憐。唐堂忙幫她拭去淚水,哀求道:“姐姐我錯了,我以後再不欺負你了。”

雲水瑤卻不說話,靜靜地發著呆。直到唐堂生起了一堆篝火,他們就並排坐在車架旁。

雲水瑤道:“小時候,我特別愚笨,阿哥阿姊們都欺負我,隻有我的弟弟不嫌棄我。因為我的血統,他們說我是妖怪的女兒,我弟弟就會和他們打架。有一次,他們和我捉迷藏,結果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地宮裏。我在裏麵餓了兩天才被救出來,我爹知道後,罵我不成器,還將我一頓好打,他們都不喜歡我。”

唐堂問道:“原來,你還有弟弟呢?”

雲水瑤黯然神傷,咽下了即將溢出的淚水,哽咽著道:“他已經不在了。”

“什麽?”唐堂心裏一怔,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雲水瑤道:“我失蹤的那兩天內,弟弟為了找我,失足落入了湖裏……”

唐堂道:“所以,你離家出走了?”

雲水瑤道:“我是側室所生,母親她是祆教徒,所以也被視作外人,我自然是他們眼中的異類。母親在生我時難產而死,隻有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把我當作正常人。他告訴我,如果我學成天下第一的武功,這樣便不會受他們欺負了。也不知怎麽的,自從地宮中出來以後,我拿起書便可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隻是我不愛習武,一看這類書目便直打瞌睡。但是為了實現弟弟的願望,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去看那些武林秘籍。有一次,因為實在是太困了,打翻了油燈,引起了一場大火,自此之後阿哥阿姊們便不讓我再靠近東壁閣。我知道妙絕山莊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哪怕是浪跡天涯,我也隻能靠自己了。”

唐堂道:“你都去了哪裏?”

雲水瑤道:“為了行走方便,我先買了度牒扮作女冠,然後去了八台山,見過唐大哥,他見我一個人無依無靠,便修書一封,引薦我去了峨眉。”

唐堂道:“難怪你對他有好感。其實我也不差的。”

雲水瑤白了他一眼道:“哼,那時十裏八鄉都說唐四公子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在蜀中一帶惹是生非,尤其是招惹人家黃花閨女。當時可把我嚇得不輕,要不我便留在唐門了。”

唐堂不無得意地笑道:“看來命裏有時終須有,你注定是要成為我的人。”

雲水瑤心裏暗道:“我隻答應做唐夫人,天下姓唐的何其多,未必就一定要是唐門中人。縱然是唐門中人,那可以是唐三夫人,可以是唐五夫人,也絕無可能是唐四夫人。”她這樣一想,心裏便盤算著等他去撿柴火的時候再悄悄溜走了。

夜上三更,三十騎鐵蹄自長安方向,疾馳而來,在十裏長亭外勒馬而定。霎時間,人喊馬嘶。

這是京兆府駐在長安城中的巡檢司隊伍。一名寨兵翻身下馬,仔細堪驗地上的塵泥,抬首喊道:“大人,正是這裏。”

黑暗中,巡檢使應聲道:“以此為中心,方圓一裏內不許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發現線索立即上報。”

話音剛落,一名寨兵又來報:“大人,長亭處有動靜。”

三十人立即圍了上來,一堆篝火熊熊燃起,烈焰衝天,唐堂靠著一輛車架,閉目不語。巡檢使正待說話,他身旁的一個高大冷峻的玉麵公子卻揚手阻止了他,微微地笑道:“唐小兄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又見麵了。”

唐堂慵懶地抬起雙指抵住薄唇,輕輕道:“諸位小聲些,可不要驚擾了車內的唐夫人。”抬眼望向那位與他說話的公子,不覺又笑出聲來:“原來是楚兄。”

楚雋言麵帶寒意,微微冷笑:“唐夫人既在,那麽令兄想必也在不遠處了。”

唐堂麵色一沉:“楚兄這是什麽意思?”

楚雋言道:“附近發生一樁詭異的血案,案**形與發生在唐門的情形依稀相似,無巧不巧,身為唐掌門最疼愛的弟弟偏偏就出現在命案現場不足百步的長亭處。唐小兄弟卻問楚某是什麽意思!”

唐堂怒然起立,喝道:“你懷疑我們!”

話音剛落,楚雋言猛然欺身上前,反手擰腕,拿住唐堂的“曲池”、“肩髃”二穴,正是七絕纏絲手中的擒拿手法。

一名寨兵打開了錦車的簾門,舉著火把一看,哪裏還有什麽唐夫人?唐堂也是一怔,心裏一想:“壞了,讓老婆給逃了!”唐堂不由動彈不得,隻得破口大罵:“楚雋言,你麻賣批,竟然突然偷襲,有種就放開老子!老子……哎呦……痛痛痛……”

楚雋言扯著他的手腕突然往上一提,微笑道:“唐堂,隻要我再稍一用力,你這隻手臂就廢了。”

唐堂果然不敢再罵,但是一個聲音忽然傳至眾人耳畔:“楚大人,舍弟行事乖張,若有得罪之處,還望看在在下的薄麵上權且放過。”

黑暗中,從長亭上縱下一條黑影,待到眾人將火把舉高,這才看清原來是唐正也來了。

楚雋言將手一鬆,微微笑道:“好說。令弟之事倒也無甚要緊。楚某本來並無職權過問緝拿盜匪之事,隻是洗冤雪恨,匡扶正義,天下人皆當為之。便說今日,一隊皇城使親從官往北郊的祆教分壇而去,可是卻於途中遭遇埋伏,屍骨無存。楚某因緣際會,心有不忍,唐兄既然未走,那便再好不過。”

他雖然語帶笑聲,但是卻著重說了“未走”二字,顯然早將唐正當作了凶手。唐堂從他手下掙脫,聽出他話外之意,正要怒目相駁,卻被唐正上前一拉,護在了身後,客氣說道:“舍弟外出闖**,不告而別,做哥哥的隻有出來保駕護航,這件事隻能怪在下出現的太不巧了。但是在下還是得說,案發之後,我兄弟二人恰巧路過此地而已,而且對案件所知並不別楚大人掌握的線索多。”

楚雋言道:“唐兄所言不巧,未免太巧。但是國有國法,唐兄若肯跟我們到提刑司走一趟便一切好說,如若唐兄拒捕,應當知道有什麽後果。”

唐堂道:“不行,到了提刑司,有理也說不清。哥,他們沒有能力攔住你,因此故意好言相勸,你可不能中他的計。”

唐正道:“清者自清,我倒不怕。真凶逍遙法外,必然不會就此收手,屆時我若身處囹圄,真相反而自明。隻是你年輕識淺,江湖人心險惡,哥哥有些放心不下。”

寨兵將唐正鎖上鐐銬,唐堂雙目一紅道:“哥,我……是我……是我害了你……”卻是再也說不出話。

楚雋言道:“唐小兄弟不必悲傷,也請你也要跟我們走一趟。”

唐正一驚,雙手擰緊,拽得鎖鏈直響:“楚大人,在下已答應跟你去提刑司,為何還要為難我弟弟!”

楚雋言冷笑道:“你若是真凶,他必是從犯。真相未明之前,他自然要配合。”

唐正沉聲道:“楚大人,你早已盯上唐門,又何需諸多借口,誆我兄弟?前路茫茫,縱是地獄在下也走得,隻有我弟弟不行。”一扯鎖鏈,左右輕輕一晃,將前後四名寨兵**開,他突然衝到唐堂身前,提著他的肩膀,運力往上送去,大喝一聲:“快走,唐門的興亡全靠你了。”

唐堂借力輕縱,化作一道影子,跳出了包圍圈。重霧垂空,那串影子越來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楚雋言心中暗讚:“唐門輕功‘留影’果然名下無虛,唐正若要強行離開,隻怕我們這些人也攔他不住。”

那巡檢使道:“今日幸得楚大人鼎力相助,抓住元凶首惡,當真是大功一件。”

楚雋言卻冷麵黯然,不置一詞。

“大人,這裏還有一串新留下的蹄印。”忽然一名寨兵來報,把楚雋言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這長安的巡檢司中不乏堪檢高手,一眼便看出些門道。

那寨兵壓低火把指著蹄印道:“這是一組驢蹄痕跡,驢蹄踩踏過的草葉上還不曾有露珠凝結,卑職料想這人應該走了不到半個時辰。”

楚雋言心中一凜道:“難道是她?”當下沉聲道:“此案事關重大,需要交由開封府過問,在到達華州交接之前,我等務必加快行程。”

那巡檢使不敢怠慢,說道:“楚大人放心,我們提刑大人已有交代,此等大案還是交由開封府為好。”

幾名寨兵重新裝載好唐堂留下的馬車,將唐正監押在內,如此三十騎一車連夜兼程往東行去。

到了東方發白,天氣似乎變得更加陰冷,仿佛一夜之間,又要由夏入冬,寒氣逼人。眾人騎在馬上,風如刀割,那些健壯的寨兵一個個麵唇發紫,直打哆嗦。直至前方出現一座寺廟,他們像是發現避寒之地,突然間精神一振。

楚雋言勒馬停步,問道:“前方是什麽去處?”

那巡檢使道:“這是一座祆祠,為長安分壇。祆教發動叛亂時,我等也曾奉命前來查封,隻是早已人去樓空。”

楚雋言道:“進去看看。”

眾人依言下馬,卻聽馬車中唐正朗聲道:“楚大人,裏麵殺氣很重,這種情況下,在下以為還是趕路為妙。”

楚雋言冷笑:“唐兄莫非知道裏麵有什麽人?”

唐正道:“常聽先人言,絕頂劍客在出鞘瞬間,劍光會化作一道冷鋒,方圓一裏之內,其寒侵肌,令人不寒而栗。而一般劍客隻會發出一道盛氣,雖無銳氣,但也足可淩人自威,不戰而勝。方才在下便已察覺冷鋒過處,穿透車簾,不得不運功禦寒,可見裏麵這人武功之高,實屬罕見。”

楚雋言道:“唐兄的意思是祆祠內藏有絕世高手。”

唐正沉吟半晌,方回道:“倒與在下難分軒輊。”

楚雋言不由哂笑,暗道:“你都已經成為階下囚,還要這般吹噓自己,自詡為絕世高手,倒也頗重臉麵。”卻不計較,徑直穿過眾人,沿階而上,叩開祆祠大門。

那大門卻是虛掩,在他的輕輕一推之下,竟應聲而開。一道劍氣忽然直指心髒而來,楚雋言想要躲閃時,已然來不及了。森冷的長劍當胸穿過,幸虧他反應著實不慢,避開了要害,當即右手護住周身要穴,左腿一蹬門限,忽然向後撤身,退到階砌之下。門內殺手也“噫”了一聲,卻沒能及時追擊。

這一著確實凶險之極,以至於祠內的殺手也決計想不到,這才令楚雋言得到逃避追擊的生機。然而方才楚雋言對於唐正的警告還十分不屑,因此根本未曾警惕,這險些令他命喪劍下。

巡檢司的官兵立即擁上前來,將他護住。

楚雋言忽然頭昏眼花,幾乎仰倒在地,幸有幾位寨兵從旁扶住。那巡檢司中有行醫經驗的寨兵隻是輕微看了衣裳上的烏血,失聲叫道:“劍上有毒。”跟著立即取出解毒藥丸,往他口中塞了幾粒。

寨兵們便要進去,但是一個戴著惡鬼麵具的黑衣人卻已從祠中走了出來,手中拿著青鋒長劍,緩緩沿階而下。

寨兵們紛紛亮出腰刀,圍了過去。楚雋言定了定神,遏止了毒血蔓延,人也清醒了三分,強打精神道:“尊駕藏頭露尾,暗中設伏,意欲何為?”

鬼麵人道:“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留你到五更。本座駕臨,諸位是要自戕,還是受死?”

那巡檢使上前道:“大膽妖人,裝神弄鬼,讓本巡檢……”

說到這裏突然頓住,長劍已刺穿他的喉嚨。鬼麵人的身法果真快如鬼魅,得手之後,快速撤後,身上竟然滴血未沾。那巡檢使的脖頸卻直冒鮮血,命喪當場。

“大人!”寨兵欲要相救,已然不及。好在寨兵們訓練有素,嘩然之下紛紛望向楚雋言,等他發號施令。

唐正挑開車簾,拾著鎖鏈下車,輕聲笑道:“原來是玄冥教閻君駕臨,當真是稀奇。”

鬼麵閻羅顯然也頗感意外,怔了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走了兔子,卻得老虎,看來此行收獲頗豐。”

唐正道:“閻君若肯賣個麵子,就此收手,在下倒是感激不盡。否則,在下即使力拚一死,也要抗爭到底。”

鬼麵閻羅道:“士別幾日,唐門主依舊大言不慚!看劍!”劍如飛梭,直指唐正咽喉而來,瞬間化作一道圓弧,竟從他身側抹了過來。唐正原在車架旁,隻得退向車廂之後,霎時間,整個車蓬也被劃成兩半,上車蓬徑直飛向半空。

“好劍!”唐正不禁暗讚,雖然躲過抹脖之險,但是閻羅變招既快,轉手就向他胸口刺來。唐正隻得將鎖鏈向那鋒刃繞去,雙手交叉轉了幾轉,絞住閻羅的青鋒劍,緊接著順勢向上一拉。閻羅寶劍脫手,隻得收住腳步,向後略退幾步。

雖然短短交手一招,唐正卻已占了上風,惹得眾人齊聲歡呼。楚雋言這才明白方才他論定與對方“不相伯仲”之語其實隻是謙虛而已。寨兵們也看的心潮澎湃,不得不暗自慶幸唐正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否則早在十裏長亭時便有可能領取恤銀了。

此時,祆祠中傳出一聲“住手”!聲音渾厚有力,惹得眾位仗馬寒蟬,不得不從。眾人舉目一看,卻是一位高瘦的長者。

說是長者,大概也隻因他長了一雙白眉,隻因為戴著一副麵具,看不出多少歲數,除了一身玄衣,神情冷漠,加之目光如炬,自然生出了一種迫人的威儀。

唐正道:“在下唐正,敢問尊駕名號?”

閻羅道:“這位是玄冥神教冥王。”

冥王揚手製止了他繼續說話,森冷的目光一掃諸人。唐正打了個寒噤,不由凜然心驚,隻覺得寒風侵肌,將全身血肉麻痹,早已動彈不得,這才想到這位詭異的冥王殺氣之盛,竟可使得“天凝地閉”,其修為早已超越絕頂高手的境界!

麵對突然其來的劇變,寨兵臉上已經是愁雲慘淡,覆蓋了一層死亡的陰影。閻羅拾起一口單刀,步步逼近,一刀一刀割破寨兵的喉嚨。

寨兵們在絕望和恐懼中呼天搶地,也才半盞茶的功夫,寨兵已死亡殆盡。楚雋言冷峻不語,待到閻羅提刀靠近,陡然出手,一招“推東主西”一推一收,將單刀卸了。閻羅駭然一怔,更怕七絕纏絲手主動攻了過來,當即向後躍去。等他定神一看,楚雋言已脫身上馬,雙指急掐馬後。那馬受痛嘶鳴,猛地撒啼而起,朝大路狂奔。

原來方才楚雋言在暗中急催真氣,丹田沸騰,將周身寒氣一股**開,隻因中毒太深,不敢托大,這才隱忍許久,定計伺機走脫。

閻羅見狀,便要去趕,猛見地上數十股血流匯集一處,已化成空中的一隻浴血鳳凰,作勢欲朝自己撲來。

那冥王見狀卻是冷笑一聲,飛身護住閻羅,揚手間一道黃氣,擊開血鳳。

唐正無計可施,隻得凝眉佇立,空自歎息。

冥王道:“唐門毒功本就承繼自玄冥教,地獄血鳳,終究飛不過彼岸黃泉。你非本王敵手,是死是降,可想好了。”

唐正道:“在下一生堂堂正正,死也自當對得起這個名字。”

冥王道:“你既求死,本王亦不留情!殺了你之後,本王也好去城裏喝杯茶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