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幹板顯影

輕襲肥馬,駕轅盈門,八月初十是無劍閣嫁女的大喜之日。

二十年前西海無劍閣聲勢日隆,大有直追武當峨眉之勢,之後領導著中州三十六路正道,成為中州西陲唯一的豪門大派。無劍閣主武朝勝作為三十六路正義聯盟的盟主,也絕對是強豪林立的國朝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因此無劍閣嫁女,並非一件小事。

因為場麵壯觀,隊伍浩**,迎親隊伍經過西寧城時,曾經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武家所嫁的是永興軍十八連環寨都虞侯鐵昆侖之子,兩家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天作之合。無劍閣作為陪嫁之物,更是送出了無劍閣鎮閣之寶,天下名刀“哥舒刀”。因此,時人都說:實在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到了八月十二,也便是兩天後,蘭州發生了一件大案。一隊迎親隊伍五十六具屍體棄於蘭州城外荒郊,正是兩天前的那支隊伍。

案情很快上報,驚動了路過的皇城司。這時的楚中天和淩秀成甚至還沒來得及撣去身上的黃沙,便又淌入了這趟泥水之中。

“身上沒有一絲傷痕?”淩秀成皺了皺眉頭。

“看屍體的特征,死亡時間大概已經有三天。”楚中天經驗老到,隻看了一眼便說道。

“三天?!”身後的老者走過來搖一搖頭,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

這老者是無劍閣的總管武忠,據說當時是在蘭州辦差,事情一出,秦鳳路安撫司便派人知會,讓他前來協助辦案。

楚中天見他說的堅決,不由笑道:“為什麽不可能?”

老者道:“因為兩天前小老兒還見過他們。”

兩天前還見過,要麽是死亡時間推斷有誤,要麽就是他所見的就是活死人。總之,絕對不可能記錯。

楚中天又追問了一句:“你確定是他們!”

鎮戎軍西路都巡檢使也跟著說道:“錯不了。他們來自永興軍的十八連環寨,兩天前就在西寧無劍閣迎親,女方正是三十六路正道盟主武朝勝之女。”

“什麽!”

武忠道:“這是人盡皆知的大事,絕對錯不了。”

楚中天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這隊迎親的隊伍死亡一天後,又去了西海無劍閣,並將武閣主的千金接走!”

淩秀成與楚中天事先並不知道前因後果,今日才進入秦鳳路蘭州附近,便接到了鎮戎軍西路都巡檢使差人來報,鎮戎軍發生一起詭異大案。原本這等案件並無知會皇城司的必要,但是因為這件案子極可能與皇城司關注的祆教有關,因此安撫司便決定報知楚中天。

遇上這樣的怪案,楚中天也自覺得流年不利,暗罵了一聲:“真是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好在他也辦過許多大案,沒有被鬼神給唬住,因此鎮定地回想到案情,又問了無劍閣的老管家武忠:“這些屍體中可少了什麽人?”

武忠答道:“那日來的人共有五十六人。其中包括連環寨少將軍的十六人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因此小老兒絕對不會看錯。他們的屍體全都在其中。至於其他人,小老兒便記不清了。”

楚中天道:“如今,五十六具屍體就擺在了這裏,現場就像是一個修羅場啊!”

武忠接著說道:“唯獨少了敝閣小姐!”

楚中天這才想起此次迎親的主角,驚聲問道:“武朝勝之女?”

淩秀成緊接著道:“她叫什麽名字?”

武忠道:“敝閣小姐名諱天樞。她是閣主唯一的親人……”

也許是老懷易傷,說到後半句時,真情流露,一行老淚溢眶而出,忙不迭以袖拂拭。

淩秀成道:“她應該還活著。”

武忠一邊拭淚,聞言抬首,目光一亮,說道:“真的嗎……那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要不然閣主他就太可憐了……”

楚中天道:“這是一起綁架案。迎親隊伍也許因天色昏暗迷路了,也或許被凶手引入陷阱,最終被全部毒殺。”

淩秀成問:“目的呢?”

楚中天道:“凶手與無劍閣素有仇怨,因故報複。”

淩秀成道:“也許他們的目的是破壞無劍閣與十八連環寨的關係。不殺武小姐,除了令無劍閣投鼠忌器之外,更可引起十八連環寨的疑心,令他們懷疑是無劍閣欲消滅十八連環寨。”

楚中天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那凶手便真的太蠢了!”

“蠢?”淩秀成卻不覺得,同時搖頭否決。

楚中天解釋道:“無劍閣殺了這支隊伍,無非是少了一個盟友,多了一支強敵,並不能削弱十八連環寨的力量。如此樹敵,豈能不蠢?”

淩秀成並未繼續反駁,而是忽然間想起了祆教,那是在西涼府姑臧縣時,黑袍石陀對祆教聖女蘇蕙透露過的消息:祆教欲要消滅無劍閣,鏟除進軍中州的障礙。難道這二者之間真的有因果關係麽?

楚中天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而是自顧自地繼續道:“你難道看不出,本案又是殺人不見血,和廣樂之死一般無二?”

武忠欲言又止,忽然說道:“他們是死於阿修羅之道?”

“阿修羅之道?”淩、楚二人齊聲問道。

武忠目光黯然,歎了一口氣:“小老兒也隻是聽說。蘇魯支教在古天竺時常與婆羅門教鬥爭,兩教互以對方神祗為惡魔。祆教神祗名為阿胡拉,阿胡拉的梵文寫法便作‘阿修羅’,因此阿修羅在婆羅門教為惡魔,提婆神在蘇魯支教為惡之本原安格拉,惡魔的婆羅缽語讀若‘迪弗’,吠陀梵語讀若‘提婆’。這便是後來佛典中阿修羅與提婆神互相爭鬥的來由了。”

淩秀成連連點頭,接著問道:“那什麽又是阿修羅之道?”

武忠道:“據聞,阿修羅非神非魔亦非人類,修煉阿修羅之道,能使死人複生。”

晚風吹拂,日薄西山,空****的山間,樹葉簌簌地鳴響,突然顯得十分幽靜的,眾人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我記得,這附近有一戶人家。”巡檢使提起自己之前從路過此地,果然,話方出口,隻見命案現場的對岸小橋流水,數株楊柳之後,一條蜿蜒小道直通到一戶三間小屋。

淩秀成有些詫異:“荒郊野外,竟有人家?”除非是特意避世的隱士,否則絕不會有人忍得了這份孤獨。

巡檢使繼續說道:“這裏地處隱秘,原有許多率利人居住。您看離此不遠的斷壁殘垣處,正是一座祆祠故址。二十年前,也正是卑職入伍那年,曾經路過此地,那時祆祠已被火所滅,那些率利人不久便也遷走了,隻留下了這一戶。”

淩秀成微一嘀咕,這麽說來,案發之時大約黃昏,兩岸相距三百步,屋內人極有可能目擊整個事件。

巡檢使接著說道:“這戶的主人是一位率利畫師,名號不知,隻知世人稱之為康先生,其人二十餘年隱世不出,寄情山水。但是他的畫,別具一格,栩栩如生,萬金難求。”

楚中天道:“我在宮裏見過他的畫,他所畫無論山水,鳥獸,人物,如活的一般,與真的無異,就連當今聖上也讚不絕口。聖上曾多次征召,但康先生總是婉拒,其他人更難請的動他了。”

淩秀成道:“那我們就前去拜會一番。”

淩秀成說出這句話之後,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因為說“拜會”已有難度,隻能說是“祭拜”。

這位康先生仰倒在一株柳樹下,胸口烏血凝固,顯然是一刀斃命。

“奇怪……”

楚中天看出他的疑慮:“你是奇怪,為什麽隻有他是被利刃殺死的?”

淩秀成點了點頭,卻又搖一搖頭。

這座小屋一座三間,格局十分怪異。即使不論五行風水,但也絕無背陽朝陰的道理。也就是說,這座屋子朝外的本是前門,但是前門無門,隻能繞到後方去。

果然,在斜嶺下,屋內大門虛掩。在巡檢使的帶領下,三人推開了大門。

淩秀成入門之後倍感壓抑,陰暗的房屋因光線不足而沉悶。這間正堂屋居然是空的。楚中天與巡檢各往左右屋去查看,並未發現異常。淩秀成也跟著看了一周,左屋是臥房,右屋是柴房,並沒有任何線索。但淩秀成就是隱隱地感到一絲奇怪,更怪的是,就是說不出怪在哪裏。

巡檢使也看出來了:“畫師的屋裏為什麽沒有一幅畫?”

楚中天也奇怪道:“難道都被人盜走了?”

淩秀成道:“倒還留下一幅字。”那字畫上寫的是一首《臨江仙》,上寫道:

“男子當提三尺劍,成雄兒**妖氛。興仁止殺出轅門。懸旌龍虎視,騎馬踏昆侖。

震旦英華淩滅盡,平生友半成塵。止餘我野老孤魂。去春逢日暮,但作養花人。”

楚中天念了一遍,卻不知什麽意思,也沒想到是否與案情有關。

淩秀成問道:“有誰了解這位康先生。”

巡檢使道:“康先生在蘭州城有一處必去的地方,那是蘭州城一座販賣西域頗黎的新店麵。”

淩秀成道:“正要找他。”

楚中天搖一搖頭,徐徐笑道:“看來我們又要各自行動了,還是老規矩。”

淩秀成道:“我的直覺向來不錯,找到這個頗黎商一定會有發現。”

在蘭州城找出一個特定的人很難,但是要找一個賣頗黎的人卻很容易。頗黎又叫玻璃,在中土,製作精潤的頗黎是一項複雜的技術,但西域卻有特別的方法,頗黎易碎,不宜遠距運輸,通常是商人從西方運來頗黎精——那是製作頗黎的材料,而後就地加工製作。

淩秀成在蘭州城的中心街找到了這家賣頗黎工藝品的商鋪。

他進了大門,看著掌櫃笑臉迎了上來,便問道:“店家可認識康先生?”

“康先生啊,認識認識,他可是敝店的大主顧,兩天前他還在敝店買了十張頗黎。”店家是一個五短三粗的老頭,話匣子一開,侃侃而談,“頗黎這玩意兒,稀罕勁一過,平常人家是很少有人買的……”

正待要詳說,自店外來了一隊官兵,不由分說便衝了進來。店家驚訝地望向這隊官兵,那為首官兵亮了令牌,似是秦鳳路都總管司治下,隻說了一聲:“帶走!”

店家一聲驚呼,已被兩名官兵扣了鏈子。

“慢著。”淩秀成拿出令牌道,“皇城司查案,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為首官兵見是皇城司,立即客氣了三分,拱手拜道:“大人,我等奉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的調令,來拿欽犯。”

“欽犯?”淩秀成自是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因此覺得不可思議。

“不錯。”一位中年道士模樣的官員走了進來。

淩秀成有些見識,向他拱起雙手見禮。他知道當今皇帝崇尚道教,而皇帝派出道錄院的人訪仙修道,也是時常之事。

“皇城司法司使臣淩秀成,敢問尊駕所司?”

那道士謙若君子,掀起三綹長髯道:“簽書左街道錄院事楚佑門。”

淩秀成問道:“都監大人,請問這位店家犯了什麽事?”

楚佑門道:“兩個月之前,祠部接到太史局正廣樂大師死亡一案,聖上雷霆震怒。因此事涉及祆教,聖上便命道錄院協助開封府徹查此案。”

淩秀成道:“此案已結,廣樂大師之死,並非祆教所為,而是有惡徒栽贓陷害,具體詳情,皇城司已於一個月前將此案卷寄往開封府。”

楚佑門溫聲笑道:“淩賢侄,並非本道不信皇城司,隻是道錄院尚未收到禮部與開封府的命令,再者道錄院所查訪的是,祆教孽黨是否重返中州,這也是道錄院職責之一。”

淩秀成還待爭辯,無奈手上並無一兵一卒,奈何不了對方。而對方既有安撫司簽發的公文,自然是有理有據。他也隻能看著楚佑門一聲令下,帶人走了。

淩秀成回到驛站,見了楚中天,說明了事情原委。楚中天一聲苦笑道:“這個虧皇城司不吃也得吃,即便是我見了他,也得喊一聲‘爹’?”

淩秀成嘀咕道:“你幾時變的這麽客氣了?”

“什麽客氣?你娘才客氣呢!”楚中天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淩秀成“哎喲”一聲叫痛,但瞬間反應過來:“什麽?!你……他不是道士麽?”

這一次,淩秀成倒真是吃驚了,平時不張不揚、不緊不慢的口風變得瞠目結舌。

楚中天苦笑著歎了一口氣:“我父親原在開封府供職,我叔叔死後,這才補了道錄院的缺。你倒也不能怪他。廣樂之死雖不能說與祆教有關,但是祆教圖謀中州之心卻不可不防。何況蘭州這件案子已與祆教脫不了幹係,無劍閣與十八連環寨必然馬上有所行動,我聽說以武朝勝代表的正義聯盟與左右街道錄院領導的正法聯盟將要聯手進軍祆教長安分壇。你我都能料到了,此事必然得到聖上的首肯。”

淩秀成卻心有不忿,當今這位官家做著與曆代皇帝同樣的美夢,那便是修道煉丹,長生不老。當初不計代價尋找十二異獸俑便是一例,如今又是一例,最終若找到祆教總壇,哪裏是為了什麽夷夏之防,不過就是為了修練祆教那能令人“長生不死”的秘法罷了。他又忽然想起了老管家口中能使死人複生的“阿修羅之道”。

而今之計,唯有盡早地找到線索,解開整個事件的真相,才能阻止這一場無端的殺戮。

就在這埋怨不滿的一瞬間,他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條線索:康先生在死前曾買過頗黎,而案發現場附近連頗黎渣都沒有,難道頗黎被誰藏起來了?

忽然間,淩秀成想起了那個木屋的古怪之處。

兩天後,無劍閣主武朝勝得知女兒失蹤,馬不停蹄地來到了蘭州城,包下了當地的一家客棧,淩秀成也出現在這家鴻通客棧。

遞了名狀,在外等候,忽然想到“無劍”二字,便來了興趣。這世上總是有很多值得玩味的辭藻,他想:“是否真的無劍,世上便沒有殺戮呢?”一想起這兩個字,他就不由地想發出這番感慨。

武忠在背後歎道:“刀劍不會殺人,隻有人才會殺人。”

淩秀成讚同地點頭,轉身施禮道:“老管家,聽說貴閣主人為了此案已來至蘭州,秀成正有一事請教。”

武忠望了他一眼,看見淩秀成身後有兩位官兵扶著一塊木板,那木板外又有草杆包著,不問可知,木板內的物事精貴易碎,似乎將它運來費了不少心思。

老管家不敢怠慢,立即將閣主武朝勝請出。

就在客棧的大堂內,淩秀成見到了武朝勝,讓兩位官兵將它解開了木板,那木板的夾層內卻是一麵頗黎。那頗黎又不是一般的無色頗黎,而是黑白分明,似有筆墨於頗黎板上作畫。老管家仔細端詳,果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作。

武朝勝隻瞥了一眼,自顧自地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末,徐徐道:“淩大人,這是何意?”

淩秀成道:“這是一幅畫,記錄著當時案發場景,特來請教武閣主。”

武朝勝哂笑道:“哪兒來的畫?”

淩秀成道:“案發現場附近處有一戶人家。那戶主人康先生是當地有名的畫師,他曾與當日臨死之際,便將案發時的過程畫了下來。而此畫就藏在木屋的暗室內。”

這幅畫中,一顆楊柳樹旁,一個長發飄零的素衣女子,手上一口長柄唐刀刺入了一位枯瘦老者的胸膛。這幅畫實在是太過逼真了,女子的麵容絕色卻又陰冷,讓人不寒而栗。

武忠問:“畫中這位老者是……”

“就是畫的主人康先生。”淩秀成堅定的回話,印證了他的猜想。

武朝勝忽然大笑起來,將茶杯重重地擱在一旁,砰然聲落,笑容凝止,冷然道:“一派胡言。康先生難道在死後,又給自己畫了一幅畫麽?”

淩秀成孤行己見,又重複道:“這幅畫確實是康先生所作。”

武朝勝黑著臉,抬首起身,目光猶如一道利箭,向他逼視而來:“淩秀成你在尋我開心不成?”

淩秀成道:“不敢。這幅畫確為有力的證據,而且提刑司已譽印一份,作為呈堂之供。此畫發現於康先生的木屋內,那處木壁有五尺寬餘,第一次進屋時,秀成便覺得有些怪異,似乎屋子的空間小了許多。果不其然,經過仔細搜索之後,在其臥室的牆壁上,還有一段暗室入口。秀成在那暗室內,還發現許多頗黎幹板。幹板上塗有一層特殊的藥膠,秀成將之拿出室外,凝膠便迅速發黑。”

武朝勝冷麵不語,武忠問道:“那畫與這凝膠有何幹係?”

淩秀成道:“這層凝膠見到光便會變化。在那個暗室內,朝外還有一個小孔及機關設置。這機關可在室外發動,機關一動,小孔打開,光線迅速通過小孔,映射在頗黎幹板上。於是景物反射光影的強弱便定格在幹板上,變成黑白分明的墨畫。在案發時,畫中女子一刀刺向康先生,康先生在臨死前打開了這段機關,便將凶手的樣子映畫出來。”

“這……”武忠驚奇無語。但是淩秀成所說既有理有據,又委實匪夷所思。

淩秀成繼續道:“然而這畫中女子究竟是誰呢?”他的意思是征詢兩人的意見,武忠卻是回避了他詢問的目光,黯然低下頭去。

武朝勝一拍桌案,大怒道:“那女子是誰本閣主如何知道!你找不回我的女兒,卻在這裏疑神疑鬼,真是豈有此理!老武,送客。”

淩秀成吃了閉門羹,隻得退了出去,才到了客棧門口,忽聽蘭州衙門的人來報。淩秀成一問,那官差道:“據探子來報,武閣主的女兒確實已被祆教擒獲,如今被擄至長安,消息來源絕對可靠。”

“什麽!”淩秀成懵了一懵,那持刀殺了康先生的女子難道不是武天樞麽?如果不是她,那麽這女子又是誰?無劍閣在蘭州案中究竟扮演著什麽角色?他一時間冒出了三個問題,頓時覺得心亂如麻。

他停在了門口,深思細究,身後的武忠催促一聲道:“大人請了。若然大人有心,請盡快解救敝閣小姐。”

淩秀成回過神,客氣相詢道:“老管家,那畫中女子所拿的唐刀似乎有些年頭,卻是有些來曆,是否就是當日陪嫁之物?”

武忠道:“不錯。那是唐時名將哥舒翰的寶刀,哥舒翰曾在西海海心山屯兵,安史之亂爆發後,哥舒翰戰敗被殺,據聞他的靈魂便附在了刀上,每逢夜陰之時,便會有怪異之事發生。數百年來,已有很多人因無法駕馭寶刀而失心瘋。因此,此刀也被稱為魔刀。”

“修羅魔刀?”淩秀成喃喃念了句,卻理不出任何頭緒。唯一的線索,隻有那個頗黎商了。

入夜時分,淩秀成偷偷溜進了大牢,來到頗黎商的牢門前,悄聲問道:“店家貴姓?”

店家原本唉聲歎氣的,一聽聲音,借著微弱火光看清來人竟是白晝仗義執言的少年,立即拱手道:“免貴姓安。”

淩秀成道:“安祿山的安?”

店家怔了一怔,繼而笑道:“昭武九姓,都是老套陳言了。鄙人世代居住中土,模樣雖是胡人,但風俗早已與漢人無異。”

淩秀成道:“如此,安師傅可知康先生的來曆?”

安師傅問:“閣下可是淩法司?”

淩秀成俯身蹲了下來,亮出腰間皇城司的令牌向他遞去,上麵法司使臣淩秀成的名字絕對假不了。

安師傅連連點頭,臉上浮現一絲欣慰的笑容:“果然是你。聖女曾說,凡是遇到淩法司,無論何事,都要盡力相幫。”

淩秀成收起了令牌,道:“安師傅是蘇魯支教徒?”

安師傅點了點頭:“不錯。”

淩秀成道:“我一定會救安師傅的,不過還請你將此案所知詳細道來。”

安師傅道:“此案應是本教所為無疑。”

淩秀成卻是遲疑了一下,問道:“為什麽?”

安師傅長歎一聲道:“唉!這便要從蘇魯支神教傳教中原說起了。大約在唐太宗、高宗年間,波斯的薩珊王朝覆滅後,波斯國王子卑路斯一路東逃,向大唐求助。唐高宗雖無借兵之意,但是仍將王子封為波斯王、右威衛大將軍。後來雖有數起因緣,卑路斯得以起兵複國,然而他最終還是失敗了。至此,卑路斯和他帶領的部下,便紮根於中州,老死在大唐了。”

淩秀成道:“這件事秀成略有耳聞,也由此祆教徒大量進入中州腹地,甚至一度影響至江南。”

安師傅道:“這其中掌握著神教神權的便有兩家,一家是蘇氏一派,另一家便是史氏一派。在唐時,朝廷便設立薩寶府,作為管理祆教的機構,最早之時是由蘇氏任摩訶大薩寶,其族盛極一時,多有受敕封者。如自稱蘇魯支的後人左神策軍散兵馬使蘇諒,便是一例。會昌法難後,大秦、摩尼、神教二千餘人被勒令還俗,蘇氏派係一度衰落。至宣宗登位,逐漸恢複三夷教,可惜眾教凋敝,不複當年之盛況。到了鹹通三年,宣武節度使令狐綯補授史懷恩度牒,史氏派係至此趁機崛起。”

這些秘聞,淩秀成之前並不知道,因此聽的格外認真。待安師傅停了下來,他便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安師傅潤了潤喉,又繼續道:“原來的蘇氏主張維持神教一切傳統,拒絕向外傳教,史氏則主張與漢人通婚,融入中州王朝,使神教得以延續。在本朝之中,兩派屢有爭端,但神權一直牢牢掌握在史氏之手。二十年前,前任史教主受皇帝征詔,決意歸順。他主張加入中州正法聯盟,接受朝廷統領,將神主阿胡拉並入中州萬神壇,同時將無上的聖書寶典進獻給皇帝,使祆教得以向外傳教。但作為保守一方,怎肯讓世間唯一萬能的神主與魚龍混雜的牛鬼蛇神並列,因此遭到我們蘇氏一派首領、現在的教王蘇達克的反對。於是蘇教王暗中挑起事端,焚毀進獻給皇帝的聖書,構陷神教陰謀作亂,終於使得史氏受到朝廷的討伐與正法聯盟圍攻。史氏在內憂外患之中,最終覆滅。之後,進位為教王的首領蘇達克則帶領皈依的信眾退守西域。”

淩秀成道:“這與此案有何聯係?”

安師傅道:“這康先生便是前教主史氏的六位護法之一。二十年前我與他雖屬不同派係,但論情義更勝若兄弟,這些年他也隱姓埋名,早已退出了江湖。但是,我們這位蘇教王始終念念不忘當年逃脫的六大護法,欲除之後快。實話說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淩秀成歎息道:“原來如此。秀成一直以為無論哪個派別,任何冤家,都有消彌誤會的可能,所以秀成並不想再見到他們自相殘殺了。”

安師傅道:“希望你能查清事實真相,還枉死者一個公道。如此,鄙人雖死無撼。”

淩秀成感慨良久,自古禍多生於蕭牆,國大毀於內弊,念及於此,不由扼腕長歎。他站了起來,挺身說道:“時間差不多了,我救你出去。煩勞安師傅帶給貴教聖女一句話,就說秀成期盼再見之日,從未忘卻。”

說罷,雙手拿起牢門鎖鏈,運勁將鎖頭一扯,那鎖便應聲而落。安師傅如何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弱質彬彬的少年,看起來絲毫沒有武功,其指力竟能斷金碎玉。

安師傅動容道:“從今往後,您就是敝教的恩人,大恩不言謝。”

淩秀成領著安老頭出了大牢,此時牢房外的獄卒都已昏睡不起。出了大街,兩人分道揚鑣,片刻之後大牢方向已是人聲鼎沸,鐵蹄疾奔。淩秀成將身形隱敝,卻見後方追來了一個蒙麵黑衣女子,不由心中一喜,跳了出來:“蘇姑娘!”

黑衣女子頭也不回,頓住了腳步,隻輕聲叫道:“這裏嘈雜,到僻靜的地方去。”輕身一縱,躍過一幢院樓。淩秀成如她一般,輕身跟上,飛簷走壁,絲毫不落下乘。直到蘇蕙停定在一間大院內。

四下無人,淩秀成立在她身後丈外,內心抑不住喜悅之情,柔聲道:“蘇姑娘,你怎來了?”

蘇蕙道:“是你救走了安師傅?”

淩秀成道:“不錯。”

蘇蕙曼聲道:“我真佩服你,為了祆教,你竟不惜與朝廷作對?”

淩秀成道:“秀成隻是為了一個真相。為了真相,刀山火海,無所畏懼。”

蘇蕙冷冷道:“好一個為了真相!”

話音剛落,兩隊官軍從左右兩廂衝了出來,圍在大院四周。正堂外一人走出,高聲大笑,赫然正是楚佑門、武朝勝。

武朝勝撫須冷笑道:“淩秀成,你與魔教勾結,潛伏於朝廷,果真是居心不良。今日本閣主見你之時,便已知你狼子野心、眾目昭彰。”

楚佑門搖頭惋惜道:“賢侄,你身為法司使臣,不應不知縱死囚逃亡是何等大罪。”

淩秀成微微一笑道:“刑統《斷獄律》載,囚當死在禁,所司縱令逃亡,依故縱之條當死。”

他頓了一頓,暗道若是以劫囚罪論,流他三千裏足以定案,但是楚佑門偏偏引了這一條,不由又是笑道:“但是,秀成既非所司,安掌櫃亦非死囚,故此不宜以此條斷秀成之罪。”

楚佑門道:“你職屬禁軍皇城司。刑統《擅興律》中一條告賊消息與間諜通,上寫‘諸密有征討而告消息者斬;非征討而作間諜,或與化外間諜互通國家消息者,絞’。也便是說,以上任何一種情況都是死罪。若有妻子的,妻與子流二千裏。這一條你不會不知吧?”

“秀成並未互通消息。”淩秀成雖則一怔,卻全然無懼,反而挺身走到蘇蕙身前,道,“蘇姑娘,你先走,這裏便交給我。”

“休想。”楚佑門身邊一人衝了過來,虎爪手一抓,已拿住淩秀成肩膀。淩秀成絲毫不避,隻是肩頭一縮一聳,將他的虎爪手震開分寸,又巧妙地閃到了他的身側。淩秀成趁他的平衡不穩,腳下一勾,將他跌了個底朝天。

武朝勝卻是一怔,使出這“虎抓手”可不是別人,而是來自汴京禁城大慶七虎的高手趙七!

說起趙七,當然本名不是真叫這個,而是為了身份保密需要,一個代號而已。趙七雖然行七,卻已經是皇宮禁城中殿前第一班的高手。

楚佑門見他反抗拒捕,微微惋惜道:“淩賢侄,你武功高強,本道早已知曉。而且本道看的出,你的武功已與大慶殿殿前第一班的老五不相伯仲。”

他身邊的眾人俱是一驚:“什麽。這小子竟有老五的實力!這不可能!”

要知道,為了劃分武功等級,量才而用,國朝曾設立武道明堂,共分九階。其中以一階入門,九階入神,若按明堂的規則,老五至少為八階之高手,在江湖上可算得上一流。

趙大也是哂笑道:“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他一直在隱藏著實力。”

淩秀成道:“趙大人,有沒有興趣切磋一番?”

趙大道:“你還不夠資格,自會有人替我出手!”

淩秀成雖然無懼,但是卻不想過早暴露實力,著實令他為難了一番。淩秀成護在蘇蕙身前道:“蘇姑娘,等我拖住他們,你伺機逃離。”

蘇姑娘點了點頭,拔出了寶劍。她出劍奇快無比,“唰唰唰”刺出幾道亮光,眨眼間徑直向淩秀成背後刺了八劍。淩秀成措不及防,定在原地,卻隻能勉強支撐才不致倒下。但是他心裏的震驚卻如驚濤起伏,不敢置信:這刺穴手法是天心封血法,之所以是封血,正說明該手法之獨特凶險,據說如無人解救,中者兩個時辰之內血液阻滯,四肢便成殘廢,八個時辰不解,便會死亡。

淩秀成憤怒之情久久難以平複,勉強以平常的口吻說道:“你……你是什麽人……”

那黑衣女子揭開“蘇幕遮”,皎潔的月光照在她那張清麗雅致的臉上,就如一尊玉人般,她寶劍回鞘,輕啟朱唇,淡淡地說道:“我叫楚霖。”

楚霖?!淩秀成怒目而視,沒想到除了肝膽相照的豪傑楚中天,平易和善的真人楚佑門,還有一個玉軟花柔的楚霖,他竟然是栽在了楚家人手裏,乃至一敗塗地。想到於此,不由急怒攻心,悶哼了一聲,栽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淩秀成醒來時已身陷蘭州大牢內,成了階下囚,罪名是涉嫌勾結魔教,私縱罪犯。

大牢內,燈火昏暗,楚中天看不清他此時的臉色,沉著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淩秀成冷然,卻又自嘲地輕哼了一聲,道:“你不是也從未向我提過你的家人和過去麽?”

楚中天苦笑道:“沒想到所謂的兄弟之情,相互之間竟是如此陌生。我雖然一直對你有所懷疑,懷疑你潛藏在皇城司的目的,但是從未想到過你與祆教有所勾結。”

淩秀成卻沒有否認,而是問道:“五十六具屍體的驗屍結果如何?”

“什麽?”楚中天微有些詫異,懷疑自己聽錯了,因為這時候淩秀成已是自身難保,能否逃出生天尚在未知之數。但他也隻沉吟了一聲,隨即明白了過來。按照老規矩,兩人之間還沒分出輸贏,淩秀成可說的上是除了長劍陸離之外,自己一生的對手,不可能被輕易擊垮。當即輕聲一笑,繼續道:“我果然沒看錯,你這人,就是拉屎也要把臉朝向外麵。”

淩秀成對他所說的俏皮話已見怪不怪,苦笑著低下了頭。

楚中天略有些興奮,繼續道:“據仵作傳,他們確實是中毒而死,而且因為沒有痛苦的症狀,推測是在陷入暈厥後死亡的。因為此毒可致疽毒內陷,絡脈瘀滯,加速屍體腐爛,因此足以影響對死亡時間的判斷。”

淩秀成道:“也就是說,此毒與飲用過量豪麻汁後的死亡症狀並不相同。”

楚中天道:“我父親說,那是一種與唐門至毒‘紅蓮業火’極其相似的奇毒。”

淩秀成點了點頭,他這才想起江湖中確然有過這種毒藥,而且據說無藥可解。

楚中天道:“對了,蘇姑娘托人將一樣東西送至驛站給你……”

淩秀成心中一動,眉宇間半舒半皺,問道:“她人呢?”

楚中天道:“她本人並未出現。”

“什麽東西?”淩秀成急切地問,在此生死存亡之際,變得格外地期待。

楚中天從身上取下了一個荷包,一條線頭從中取了出來。忽然一個黑不溜秋的甲蟲嗡嗡亂響,四處亂撞。那甲蟲因被絲線縛住頭,飛掙不脫,最終落在了淩秀成的鼻頭上。

淩秀成呆呆地忘著它,這才大致看清這是一隻金龜子。

“金龜子?”

“也許是他們的習俗不流行送紅豆之類的東西吧……”楚中天尷尬地說著。

淩秀成道:“也虧她想的出來,這應是象征著魚袋。國朝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用這東西。”

楚中天念道:“在魚袋之中裝金龜子,這意思是要認你做金龜婿了!”

淩秀成卻笑著搖了搖頭,蘇蕙這姑娘讀書讀一半,倒是她的風格。

楚中天道:“武朝勝已率八洞五城的高手,與十八連環寨及道錄院在蘭州會師,約定八月廿四日即祆教的收穀節期間,前往長安分壇剿滅慶節的教眾。我爹也已通知正法聯盟太一教、大道教,會集天心教所有弟子,齊聚長安祆神祠。”

淩秀成暗暗咬牙道:“武朝勝此人惡意陷害,賊喊捉賊,我絕不會讓他得逞!”

楚中天道:“此次這麽大的陣仗,看來朝廷也已下定決心,將祆教抹去。你一個人又能做什麽?”

“你得幫我!”淩秀成緊緊抓住他的手。

楚中天道:“我如何幫?”

淩秀成垂首黯然,慨歎一息:“再高的武功也比不過江湖險惡,江湖盟覆滅後,我隻有四處躲藏,最後隱匿於皇城司,當一個卑微小吏,這才得以暫保性命。這些年我一直不敢泄露行藏,暗中搜查證據,如今顧不得要奮命一搏了。你會點八會穴吧?”

楚中天吃了一驚:“什麽?你要我點八會穴?”

淩秀成堅定地點著頭:“不錯,刺激八會穴可激發我所練的‘隱介藏形’神功,能令我在短時間內獲得數倍功力。隻有這樣,我才有可能勝過大慶七虎,才有可能阻止這場廝殺。”

淩秀成道:“你要知道尾生抱柱,諾比千金,我絕不後悔。況且,我並不是為了兒女情長,而是為了阻止這場血雨腥風,你說值麽?”

楚中天望著他堅毅決絕的眼神,沉思良久,歎息道:“我明白了。你不要怪我父親和妹妹設下陷阱誘捕你,他們也隻是在為朝廷效力而已。”

他凝神運氣,將內力貫注於兩指之間,疾向淩秀成的八會穴點去。

有唐時,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長安城為天下至中,受萬國朝奉。至安史之亂後,大唐國力衰微,不複天寶當年。如今的長安城,雖無作為國都之氣派,但是當年的繁華盛景,依稀相似。今夜,長安城郊外的舊祆祠中卻是花殘月缺,雨散星離。

混亂中,一名教徒衝進正殿,高聲呼道:“聖女快走,無劍閣已率眾攻來,我們的教眾散的散,逃的逃,快要抵擋不住了。”

聖火壇中,火光熊熊,照亮女子玉容。女子棕紅色的秋瞳剪水,猶如神光離合般微微**漾變化,此刻幽幽地低下了頭:“我不能走。”

轉身之際,又望著聖火,毅然下了決定:“如果我跟你走了,敵人勢必緊追不放,如果我留在這裏,你們才有時間逃離。你帶其餘人快些離開,找到老教王之後再回來救我。隻要武天樞還在我們手上,無劍閣不敢對我如何。”

手下護衛不再堅持,隻得攜眾離去,片刻間祆祠裏的教徒已走得幹幹淨淨,隻剩蘇蕙一人。

蘇蕙聽著院外人馬漸近,打開了祆祠大門。

此時夜幕低垂,月輪高掛,長安早已閉市關城,祆祠大門外已是黑壓壓一片人群將祆神祠團團包圍。蘇蕙朗聲道:“漢人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小女子近來學習漢文,讀到論語開篇,疑慮頗多,不知眾位前輩可否為我解惑?”

楚佑門道:“‘朋’為誌同道合,但道不同不相為謀;‘知’為知彼知己,但是愚民安知其事?”這番話雖然是針對蘇蕙所問,實際上暗指中州正教與祆教道不同不相為謀,已無互相了解互信的餘地了。

蘇蕙自從接觸到中州的漢人文化後,在漢學方麵,也略微涉獵,因此咀嚼了楚佑門話中之意,便也明白了,微微搖了搖頭:“小女子卻認為不是如此。所謂‘朋’,應該是交以道接以禮,近者悅遠者來,則遠人服之。所謂‘知’,應是頌其詩,讀其書,知人以論世,然後可解吾民之慍。”

楚佑門微笑頷首道:“蘇姑娘妙語驚人,端的好學問,隻可惜還未能深入內裏,活學通用。你卻不知漢人的好文章,都隻用以傳檄討逆,從未能曉喻止兵。”

楚佑門微微一哂,心中想著:這哪裏是書上讀的到的?

蘇蕙道:“今日眾多朋友來訪,小女子卻有心想認識中州的豪傑,還望哪位前輩一二介紹。”

眾人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心裏暗想這祆祠內必然已設下埋伏,所以這一個弱小女子才如此明目張膽,有恃無恐。他們想到這一層之後,自然更不敢輕舉妄動,隻好先行派人探察。

武朝勝上前道:“今日三十六路正義盟隻來了八洞五城,武某左邊這位是八洞洞主郭傲天,右邊這位是五城城主李進忠。”

左右閃出二人,其後百十餘人,想必是八洞五城中的高手。

蘇蕙道:“無劍閣是三十六路豪傑聯盟首領,小女子在西域便有耳聞,其餘三十五路,中州曾有歌謠,說的是‘上八洞下五城,大風聯寨十二門,雲中妙絕醉銷魂’。大風聯寨為戍邊蕃兵十寨,十二門為豪門閥閱之族。而這‘雲中妙絕’指的十二門之中的妙絕山莊。我與妙絕山莊的雲姑娘有過一‘臉’之緣,對她的瀟灑風韻十分佩服,她今日不曾來麽?”

楚佑門道:“山高水遠,她一時不能趕至。”

蘇蕙道:“十八連環寨為鄉兵聯盟,首領鐵昆侖為三代英傑之後,為中州西陲安寧立下汗馬功勞。鐵將軍,我神教一直安份守己,與鄉兵少有來往,但在西域,鐵將軍大名就像漢人的雷公一樣十分有名!”

蘇蕙大概知道有個成語叫做“如雷貫耳”,隻是鐵昆侖卻聽不懂,心想怎麽突然和雷公相題並論了?他左右的英雄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蘇蕙繼續說道:“正法聯盟為中州朝廷所立,以武當名門為首,其掌教為一國之師,以太一教為左街道錄,以大道教為右街道錄。又有僧錄司,以大相國寺監寺為左街僧錄,以少林寺監寺為右街僧錄,不知上述前輩可到了?”

楚佑門道:“他們沒到,但是天心正法到了。”

蘇蕙道:“雖然值得高興,但還是覺得有些遺憾呢!”

武朝勝道:“妖女,今日我們來可不是禮新敘舊的。我女兒在哪裏,快交出來。”

蘇蕙道:“你女兒日前迷路誤入聖壇,神教上下不敢怠慢,對她好吃好喝,請你放心。”

武朝勝大怒:“本閣主豈會信你。”這時一名細作已從院內翻出來,在武朝勝耳旁低語幾句。武朝勝大笑道:“原來是故弄玄虛,拖延時間。”

蘇蕙道:“你們漢人說,敬人者人亦敬之,小女子一向客氣。隻因與人有約,不肯失信。特向武閣主及眾人請求,隻願諸位寬宥兩個時辰。待我見了來人之後,定會讓人放了天樞小姐。”

武朝勝道:“本閣主豈會信你!”

趙七望著蘇蕙哂笑一聲:“既然老大說了,趙七便陪著小妞玩玩。”

人群中李進忠已喊道:“趙大人,這小妞皮薄肉嫩,可經不起你玩弄。”

有些人一聽這汙言穢語,不由哈哈笑出聲來。

蘇蕙道:“原以為中州人都是讀書達禮,沒想到你們這般可恨!”

“老子可從來不讀書!”趙七拔刀撲了過來,蘇蕙隻好拔刀對抗,怒道:“你不要欺我讀書少,老子不讀書,哪裏來的五千言!”

趙七武功高出她許多,才一交手,便已知道她的底細,心中卻有意戲弄。也不使什麽精妙招法,隻是一味砍劈,力道使得恰到好處,不致一刀將她砍死。隻見他橫一刀劃向蘇蕙左臂,右一刀打落蘇蕙寶刀。蘇蕙知道他居心不良,不肯受擒,立刻又以拳頭抵抗。無奈實力相差太多,蘇蕙的白衫已經染成了紅色,筋疲力盡。

趙七步步緊逼,尖聲笑道:“讓我們來看看這妞長的俊不俊?”

蘇蕙下意識地用手護著蘇幕遮,強忍眼淚,心中暗道:“父親還沒到麽?”終於體力不支,向地上倒去。

忽然一條人影飛了過來,將她扶住,在耳旁輕聲問道:“蘇姑娘,你可還好?”

“你……你怎麽……”蘇蕙定了定神,已看清是淩秀成。

後者將她後心托了起來,柔聲笑道:“我來晚了。”

蘇蕙驚魂未定,連話也說不出,隻是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趙七卻已認得是淩秀成,輕蔑笑道:“你還有力氣來送死,這可怪不得我了!”

趙七大喝一聲,刺刀前衝,淩秀成左手扶著蘇蕙,右手一撥,將刀刃**開數寸,立即點向趙七“氣海穴”。趙七卻怎麽也料不到,淩秀成早已不是先前那個文弱書生,可是醒悟太晚,“嗚哇”一聲倒地暈厥。

“好快!”楚佑門心中一凜,趙五欲要上前,趙大卻攔著他道:“你已不是他的對手。”

趙五駭然一驚,不過看架勢趙大已準備親自動手。雖然同為殿前第一班,但是趙大卻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大內一品高手,自然要比他們兄弟高上許多。至於高出多少,那便是未知之數了。

趙大慢慢地走到淩秀成身前,舉起了左手一指道:“年輕人,在皇城司中,除了楚大人還可與我一較長短之外,便沒有人是我的對手了!”他這意思便是自己已有禁城第一的實力。

“什麽!老大,你竟已達到明堂九階的水平,你藏的夠深啊!”趙三、趙四一齊發聲道。

“楚中天麽?”淩秀成對禁城內的武道明堂實在清楚不過,九階實為大內高手第一梯隊,據說整個禁城之中不會超過三個人。因此他將蘇蕙扶著,坐到了祆祠門階前。回首一掃眾人,朗聲笑道:“大慶七虎,一起上吧。”

“小心……”蘇蕙在身後提醒著,淩秀成感到一陣快慰,“隱介藏形”的神功一旦激發,能在短時間內增加功力,但是至多隻能維持三天時間。如今時辰迫近,他若不能速戰速決,不但救不了蘇蕙,連他也性命難保。

淩秀成一掌震開趙大,後者連摔了十餘步,這才止住頹勢。這般場景自是令眾人感到意外,但是眾人也隻覺得趙大所言具有明堂九階實力不過是自大自吹之辭,又或者大內高手的實力不過就是個笑話。隻有趙大本人心裏有苦說不出,對方實在與先前判若兩人,早已經是超過了大內之中所有的高手!

其餘五虎見老大不濟,一齊衝了上來,淩秀成駢起雙指,移動身形,如蝴蝶穿花一般,虛指飄忽間,將來人一一點倒。

楚佑門心中卻清楚,自己也並不一定能戰勝對方,喝聲道:“淩賢侄,回頭是岸。”

淩秀成跨過了大慶七虎的包圍,朗聲說道:“蘭州一案並非祆教主謀,案發當日凶手畫像我已拓印一份,此案詳情,也已經由勾當皇城司楚大人通報秦鳳路安撫司、提刑司。”

武朝勝道:“你又如何肯定凶手不是受祆教指使?”

淩秀成道:“因為凶手所執的凶器,正是出自西海無劍閣的哥舒刀!而執刀行凶者卻是一名女子,恰巧武家小姐也由此失蹤。也可以這麽說,這件案子錯綜複雜,還有許多疑點,與無劍閣也不無幹係!”

鐵昆侖卻並不知道畫作之事,這時聽說已有凶手畫像,不禁目光一亮,叫道:“那謄印之畫在哪兒?”

淩秀成道:“正巧我也謄印了一份,請鐵將軍過目。”

鐵昆侖取畫在手,一看先是震驚,繼而火冒三丈,怒視武朝勝道:“武閣主,你看這畫中之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原來鐵昆侖也曾數次拜訪無劍閣,自然認得武天樞,而這畫中之人,一張側臉與武天樞十分神似,絕對可以認定是她了。

武朝勝道:“淩秀成,你血口噴人!祆教綁架小女之事,總賴不掉吧!”

淩秀成道:“此事有待查證,事情未明之前,雙方勿要輕舉妄動,免得中了奸人之計。”

鐵昆侖卻如何能忍,一雙虎目耽耽相向。武朝勝避無可避,隻得叫道:“老鐵,這是借刀殺人之計,你看不出來嗎?”

鐵昆侖冷笑道:“哼!是借刀殺人。但借的是誰的刀,殺的是什麽人,江湖險惡,鐵某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武朝勝道:“這是栽贓陷害。”

忽然一騎飛報而來,向著楚佑門道:“大人,卑職等奉命追擊祆教逃眾,我們在路上發現五十餘名祆教徒的屍體。”

鐵昆侖道:“你是說武天樞就在那支隊伍中。”

蘇蕙道:“不錯。”

那名兵士道:“未曾發現女屍。”

鐵昆侖大喝一聲:“武閣主,今日你若不給我一個交代,休想走出此地!李城主,郭洞主,八洞五城若要插手,就一起上吧。”

五城城主李進忠“嘻嘻”笑道:“鐵將軍,我們正義聯盟雖以無劍閣為首,但卻並非是非不分。”昂然挺了挺胸,闊步上前數步,倒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想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三十六路聯盟的龍頭也該換人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八洞洞主郭傲天道:“此事兩家恩怨,上八洞不參與。”臉上同樣透露著冷漠。

鐵昆侖大聲道:“好的很。武朝勝,你這陽奉陰違的小人,犬子與你何仇,你為了舉兵滅祆,竟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拿命來!”

一劍朝麵門劈來,武朝勝躲過,道:“老鐵,你來真的!”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鐵昆侖怒不可遏,轉身又是一劍,朝著他的心窩直刺而去。

實則武朝勝與鐵昆侖實力在伯仲之間,若要分出勝負,隻怕不知何時方休。可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刺,武朝勝卻動也不曾動一下,破綻大露。

那長劍也直直地穿過了他的心髒!

“你……”武朝勝悶哼一聲,再也說不出話。

淩秀成趕忙上前查看,隻見他的後背傷口,卻是一枚穿心釘,就在火光中泛著碧色的寒光。

“箭上有毒。”

鐵昆侖不知所措,鬆開了手中寶劍,驚愕地看著武朝勝倒了下去。

淩秀成將武朝勝翻過身來,武朝勝已是大口喘息,緩過一口氣。忽然伸手抓住了淩秀成的領子,用盡全身力氣道:“救……救我的女兒……她……什麽也不知道!”

淩秀成卻是一怔,那枚穿心釘劇毒無比,一擊斃命,顯然說明幕後另有一股勢力在操縱今日的局麵。他一想到自己也曾經誤會了無劍閣,誤會了武朝勝,自是明白含冤不白受人構陷是什麽感覺,而今日他可能便是參與了“構陷”,心裏的震撼也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一切感受。他在想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求自己?他原本最痛恨的應是自己才對,但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竟不顧一切地懇求一個敵人,他死亡時的眼神堅毅決然,這是為什麽?因為無劍閣一倒,武天樞便失去了靠山,三十六路聯盟徹底破裂了。

淩秀成失神良久,卻難以自拔。他做錯了麽?這就是真相?

人散盡了。祆教又一次躲過與中州爆發全麵衝突的危機,淩秀成卻高興不起來。

蘇蕙道:“武天樞失蹤了。”

淩秀成想起武天樞,一種莫名的愧疚和歉意襲滿全身,將他壓的喘不過氣來。

那是一個修羅場,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身體。

蘇蕙深鎖眉頭,掩著鼻息,不由一陣幹嘔:“都是一刀兩段,似乎都是死於同一人之手。”

淩秀成道:“你覺得武朝勝為什麽要挑起這件事端?”

蘇蕙道:“自然是為了激怒十八連環寨,從而達到聯手消滅神教的目的。”

淩秀成垂首歎道:“然而,康先生確為武天樞所殺,但卻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武天樞是蘭州案的凶手。所以無劍閣借刀殺人之說並不成立。因為兩家聯姻之後,便即是與十八連環寨聯手了,最終的結果也是為了與祆教一戰。”

蘇蕙道:“除非,他們之中有一方並不想與神教一戰。”

淩秀成直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

蘇蕙道:“為什麽不可能?”

淩秀成怔然道:“因為……沒有人會殺害自己的孩子和兄弟啊……”

蘇蕙卻沒有聽出他話外之音,而是繼續陳述己見道:“殺戮是不需要理由的。神教與中州聯盟終有一戰,戰爭的原因也許是因人文風俗、善惡觀念相左,但更多的是中州人覬覦我們神教的寶藏。”

淩秀成問:“什麽寶藏?”

蘇蕙忽然冷冷一笑:“那是薩珊王朝覆滅時,卑路斯王子將舉國的財寶帶到了中州,期待有朝一日用以複國。然而對神教而言,最珍貴的寶物莫過於古本聖書《阿維斯陀》了。這部聖書以金汁澆鑄在一萬兩千張牛皮上,為神教最古老的經卷,它是偉大先知蘇魯支士德所作。如今神教所存經卷都是經過人為修改的,是曆代教主互相爭鬥篡改的產物。它加入了政治、貪婪、卑鄙、惡意,用以打擊異議者,沾滿了善良的率利先人的血淚。而原本《阿維斯陀》的下落因二十年前神教的內部變故,已經不為人知。淩秀成,難道你不是為此而來?”

淩秀成卻覺得奇怪:“不是你托安師傅約我來的麽?”

蘇蕙冷然道:“什麽安師傅。你的皮夠厚!我還真怕我這口寶刀割不透!”

淩秀成快速地想了想,安師傅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何非要讓他出現在長安分壇?難道僅是為了坐實自己與祆教勾結之罪,更讓自己置身於絕對的危險之中?

不對,武朝勝的死讓他徹底明白了,他們的目的是無劍閣的覆滅,三十六路正道的瓦解,而自己則是他們手中的利劍!

蘇蕙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變故,但她卻不容淩秀成發呆,拔刀刺向他。

淩秀成避過刀風,輕易閃了開去:“蘇姑娘,我可是冒險救了你呀!”

蘇蕙怒道:“你是別有目的接近我,不可原諒!”

淩秀成無意中揮出劍手,劃了過去,蘇蕙不得以轉身避退,但是她臉上的蘇幕遮卻輕輕飄落。

終於淩秀成打破了沉寂:“你真好看……”

“你!你……”蘇蕙又羞又怒,“你奪走了我的貞潔!”

“你說什麽?”淩秀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道。

蘇蕙嗔怒道:“你知道你看到我的臉意味著什麽?”

淩秀成搖了搖頭,蘇蕙怒道:“隻有我的丈夫和死人才能看我的臉。”

遠處馬蹄聲起,蘇蕙急忙回神,係上麵紗。那馬隊逼近,數十胡人趕至,下了馬,全都擁了過來。

為首胡人道:“聖女,蘇教王已經駕臨祆祠等候,命屬下前來接您。”

蘇蕙喜道:“父親終於回來了。”

胡人道:“教王多年苦修,隻為尋那雲水瑤晦氣,如今功成出山,可喜可賀!”

蘇蕙道:“我們走!”

“那個漢人怎麽辦?”

蘇蕙輕身上馬,一勒韁繩,頭也不回道:“不必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