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敦煌星圖

“官府辦案,閑人回避!”疾蹄聲由遠及近,春風日麗的西涼城街道突然傳來一陣喧囂,片刻間數十騎衛兵飛馳而過,掀起滔天煙塵,惹得民眾四下躲閃。

自隆武年間鄜延路都總管征西鎮戎,關河寧定,再無今天這般緊急狀況,但在有見識的人看來,這裏必定是出現了一件大案。

眼前這疾馳而過的五十來騎人馬正是河西都巡檢司的官兵。倘在平常,剿匪緝盜,自有各縣尉司弓手出馬,或三十人或五十人,荒山擒虎大漠驅狼足矣。但是尉司解決不了的,才會上報到州路,由州路調集巡檢司出麵。而一個大的州府也才設四個巡檢,方才這數十騎中便有十八位巡檢使,那定是將東鄰的鎮戎軍也調遣過來,才有這般大的陣仗。這種跡象同時表明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京裏的皇城司來人了!

在國朝,能有偵捕、鞫獄之權的並非隻有三法司“六扇門”。隻因本朝開國以來,朝廷抑武崇文,武人失去了用武之地,這種製度間接造成了綠林力量的壯大。據說,朝廷為了控製這種局麵,便將皇城司探事的職權擴大至專門應對江湖勢力,其人員便是從禁軍高手抽調組成,以伺察奸盜及民俗異事,更甚則刺探敵國軍情。

每次皇城司辦案,隻需派得力幹將兩人主問,大體來說這兩人各有長短,足以應對任何重要事件,而必要時皇城司令牌一出,天下各巡檢司人馬任由差遣。所以,一般也隻有涉及大案、要案,或則牽扯重大江湖勢力時才由皇城司出麵解決。

方才眼前一馳而過的人馬中,便有禁城第一高手,右武郎、帶禦器械、勾當皇城司楚中天與皇城司胥吏、法司使臣淩秀成這兩人,這自然是出現震動官家的大事了。

這隊人馬一路向北,大約奔走了小半個時辰,及至城外二十裏處這片區域,已是八荒之外人煙禁絕。西北荒涼壯闊,廣袤千裏,對皇城司的這兩位欽差來說,看慣了冬日夏雲,秋月春風,沿途所見戈壁溝壑,怪石嶙峋,自然是新奇有趣。但對常年守邊的戍卒來說,卻是一臉說不出滋味的愁雲慘淡。

人馬前驅了數裏,終於看到一片蒼黃之中,突然出現一處巨大的廣場。這座廣場四周無蔽,視野極佳,類似一座觀星壇,遠遠便見著土壇中央一點灰色十分顯眼。土壇周圍已有鄰縣五十名寨兵守衛保護現場。

那僅有的一點異色正是一具身著灰色僧衣的屍體靜靜地俯跪在土壇中央,死者死前似乎在舉行某種神秘儀式,又似在虔誠地跪拜著上蒼。屍體的正前方是一座一人多高石柱,石柱上方為鬥狀石壇,壇內有火燒的痕跡,似乎是個火壇。壇下石柱刻著一段奇異的字符,那字符彎曲扭結,看著似一段文字。

死者是一位年屆六旬的和尚,麵如枯槁,臉色也如他的衣服一樣變成了土灰色,看狀況似乎已死了很久。好在西北天幹,屍體並未快速腐化,他的身上還有許多線索可尋。

如果死的隻是一般僧人,那倒不致驚動皇城司,更何況皇城司的兩位上差是從千裏迢迢的京城趕來,不可能未卜先知,從而提前幾天就趕在路上。但死的是當今太史局正廣樂大師。

太史局正廣樂,原為少林寺僧人,幼時因傾慕前朝僧一行,這才立誌學習天文,在朝中頗有建樹。他不僅是太史局局正,同時也是祠部左街僧錄、少林第一神僧弘慧的師侄。

當然能令皇城司特地走一趟的卻是那一段字符,這段字符恰恰與皇城司所追查的一個秘案有關,而對他們來說,這便是一條極其重要的線索,同時也是一條極其稀缺的線索。

“腹部膨脹,綠斑出現,死亡時間大概也有三天以上了。”

說話的是皇城司法司使臣淩秀成。一般而言,若是屍身一直曝露在戈壁沙漠,屍體極有可能變成幹屍。屍體腐敗,想必是有其他特殊的情況,比如說被水侵蝕,又或者屍體之前並未遭到曝曬風幹。

原本法司使臣辦案不出皇城,但是身為五大勾當皇城司之一的第一高手楚中天不帶一兵一卒,卻專門向提舉要了他,自然是因為他有過人之處。

“屍身外表及衣物沒有任何破痕,死亡時麵色安詳。這是第一個疑點。”雖然還未移動屍身,但楚中天從表象中已能得出一些問題,因此在仔細觀察過屍身表麵後便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第二個疑點,這裏地處荒郊,行人罕至,他來做什麽?”

他話未說完,俯身向地上看去,一眼便看到死者手中緊握著什麽,忙命人打開死者手心。仵作從中取出後,將之包在一段白絹中,恭恭敬敬地獻了過來。

楚中天拿在手中仔細一看,卻是一朵已經閉合的紅花,心中卻十分奇怪:此花妖豔異常,即使已經過了數日,竟依舊緋紅如血!不由皺起眉頭,叫出聲道:“這是什麽花?”

淩秀成從兵士手中接過,仔細一看,同樣軒眉驚呼一聲:“鶯粟!”

楚中天吃了一驚,眉峰如劍一般挑起:“鶯粟!”

連日來,淩秀成的麵容已被西北的風塵吹的有些蠟黃,這時抿了抿龜裂的嘴唇,道:“正是傳自西域的死亡之花。”

楚中天定定地看著他默不作聲,片刻後,忽然想起了什麽,立即向在場眾人喊道:“是誰第一個發現命案的?”

一名河西巡檢上前道:“是太史局局生,死者的學生悟喜。”

楚中天頷首道:“帶上來問話。”

半晌,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隨在兩名寨兵身後,掩麵而泣,一步一趨地跟了過來。

那小和尚雖然瘦弱,但是目若懸珠,看著十分伶俐,見著楚中天便拭淚行禮道:“小僧悟喜見過皇城使大人。”

楚中天揚手製止了他:“不必行禮了,你是如何發現令師死亡的?”

一提到“師父”,也許是想起授業之恩,小和尚又吞聲飲泣片刻,忙抹去眼淚,道:“兩年前……太史局奉聖命啟動四海測驗,籌畫天下輿地全圖,師父……師父與小僧負責堪定河西疆界。本月初六,小僧在西寧偶染風寒,師父怕落了進度,便讓小僧安心養病,然後獨自一人前往西涼府。兩天前,小僧到了西涼驛站問訊,卻被告知師父已經離去多日。小僧左右尋找無果,這才尋求府衙幫忙。之後在巡檢司五十名寨兵的共同尋找下,卻不料隻找到了師父的遺體……”

淩秀成道:“令師是何時從西涼驛站離去的?”

“師父是五月十一日辰時離開的。”

“那是十四天前。”楚中天沉吟一聲,望向淩秀成,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淩秀成卻無由可說,揚手喚來兩名弓手道:“將屍體抬回州衙,上報知事大人知曉,令仵作查明死因。”話剛說完,目光一瞥,立刻製止道:“等等――”

尉司將屍體抬起之時,一張黃色方帛從屍身懷中滑落下來。他俯身取來一看,隻見那黃帛三尺見方,上畫著圈圈點點,各圓點之間以橫線相連。右上角寫著“東北方中外宮星圖,星名一百二十九,其數六百六十六”,右下角則標注時間“聖元辛酉年五月乙巳日醜初三刻”。

這個時間正是四天前夜裏,其中“聖元”為當今皇帝年號。無疑,這是廣樂的死前遺作。

楚中天也湊前一看,麵對密密麻麻的星圖,卻隻能抓耳撓腮幹瞪眼兒。淩秀成又仔細觀察,發現了帛中記錄著一個奇特的天文現象:辰星、熒惑、太白三星齊聚。

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廣樂死前保存的這張星圖中包含著整個案子的關鍵――那便是案發第一現場!他又突然想到廣樂屍身腐敗的反常現象,便問身邊巡檢道:“四天前天氣如何?”

那名巡檢道:“西北久旱,卑職清楚地記得當日夜裏下了一場大雨。”

淩秀成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後,朗聲道:“西寧州都巡檢使大人可在?”

“法司大人,末將聽令。”一名巡檢官員從天壇外飛奔而來。

淩秀成道:“不敢當。有勞巡檢使大人,四百裏急遞去函太史局,查詢今年五月乙巳日候簿與渾象星圖,並請太史局令將詳細情況函複。”

“是。”西寧州巡檢應了一聲,立即抽身離去。

淩秀成又陷入沉思,那石頭上的字符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些異族文字,究竟是什麽意思?”

不知何時,悟喜緊跟在他的後方,忽然發聲說道:“這些是西域率利人的婆羅缽文,小僧與師父學過一些,略能識讀。”

淩秀成軒眉上揚:“哦?請小師父解說一二。”

悟喜道:“這段文字大意是:敬虔乃唯一正道,別無他途。”

“敬虔乃唯一正道,別無他途。”

淩秀成自然明白這句話的出處,這是傳自西域波斯國祆教的一條教義。

祆教傳入數百年來,在中州一度影響至江南,可謂廟小佛大,教化深廣。實際上,祆教卻並不叫祆教。有唐時,波斯國薩珊王朝覆滅,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借兵,太宗、高宗皆以道遠不許,後來卑路斯自知複辟無望,客死長安,他的族人因此得以在中州傳教。這便是中州祆教的來源。但說起祆教建立的起源,這便要追溯至古波斯國先知蘇魯支士德了。這位蘇魯支士德所生活的年代約莫在中州的商周之間,其所創宗教經過數千年的演化,原來的傳統多多少少有些變異,但最顯著的還要算蘇魯支教的拜火習俗。入唐以後,外人以“祆”命名,但是該教從不以“祆教”、“蘇魯支教”自稱,而以“神教”自居,因此實際上所謂的“祆教”並無名字,隻不過中州所雲“祆教”,並非是“祆”教,名之“祆教”而已。

到了二十年前,由於祆教勢力發展過於龐大,與中州正教矛盾激化,而此教宗義與中州朝廷所倡導的“禮教忠恕”格格不入,因此祆教也成為正教眼中的魔教,終於被朝廷圍剿。

半個月之前,祠部左右街道錄院與左右街僧錄司上報禮部,說有確切消息,祆教意欲卷土重來,複行謀逆之事,繼而在中州建立教宗王朝。皇帝聽聞後,為防走漏風聲,當即密令皇城司承辦此案,務必找到祆教總壇,將所有餘孽一舉殲滅。這便是兩位皇城司官吏出現於此的原因,但淩秀成卻知道,當今這位官家念念不忘二十年前之事,一直覬覦著祆教關於“長生不死”的秘密。

皇帝怕死,自古皆然,本朝立國崇道,可謂道君妙聖世襲罔替,這從道錄稱“院”和僧錄為“司”的設置便可見一般,民間中更是不許外道私自傳教,這便嚴格限製了祆教的發展,因此境內胡教式微。境內胡教不活動,他們要尋總壇,這又從何查起?可巧的是,天無絕人之路,楚中天與淩秀成才來到西涼兩日,便接到了河西巡檢司報來這條線索。

從本案來看,毫無疑問,祆教徒似乎已邁出了威脅中原王朝的第一步。淩秀成卻不急著在祆教為患的問題上下結論,而是與楚中天討論案情本身:“你剛才提到了兩個疑點,但不是重點。”

楚中天慢搖其首,一副頗不以為然的神色,問道:“什麽才是重點?”

淩秀成肅然道:“依現有信息來看,廣樂死於五月廿一日醜初三刻至卯初,那正是四天前。更為重要的是此處天壇並非案發第一現場。”

“等等――還未驗屍,你怎麽確定廣樂的死亡時間?又如何肯定此處並非案發第一現場?”楚中天卻知道這位共事已久的同僚絕不會信口開河,但是他突然定論又難以令人信服。

淩秀成極目望向四野,轉身之際,微微笑道:“此地方圓百裏,並無發現鶯粟的蹤跡。這朵鶯粟雖已枯幹,但是在案發當天,它卻是采摘不久的鮮花。”

“哦?”楚中天顯然是忽略了“死亡之花”,因此當淩秀成提及它時,不以為然的神色變得異常嚴肅,“這朵花有什麽破綻麽?”他看了半晌,卻沒看出任何問題,不禁搖了搖頭。

淩秀成拿起手中這朵枯幹的鶯粟,將其花瓣一片片剝離開來,繼續說著:“死者死前緊攥著這朵花,但你看這花蕊中還有一條灰色小蟲――此蟲名為弓弓蟲,成蟲化為蛾,隴右人稱之為‘甘藍夜盜’。”

二人邊說邊走下土壇,楚中天不徐不疾地跟在身後,淩秀成也不緊不慢地解釋道:“鶯粟花的花開時辰為卯時至申時,在夜間的時間裏閉花。這朵鶯粟閉合後,裏麵的蟲子卻仍在,在廣樂大師身亡之時,也隨花一起被捏死在掌中。否則,這條蟲子必然不會留在一朵枯花之中。”

楚中天卻是忽發笑聲,連連搖頭道:“也許這弓弓蟲在當天之前便已經死在其中了呢?”

淩秀成道:“但你還忽略一點,當日此地天氣陰晦,根本看不到星象。既然看不到星象,廣樂大師又如何畫此星圖呢?”

楚中天聞言一怔,不經意地回望著案發現場,輕笑一聲道:“你這話就好比和尚挖穿了牆洞。”

淩秀成道:“什麽和尚?”

楚中天在他眼前伸起了大拇指,繼續道:“廟透了!”

淩秀成凝眉肅然,長歎一聲道:“廣樂之死並非一定是祆教所為,這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楚中天怔怔地凝視著淩秀成,心裏暗道:“你還真是不苟言笑。”

這時,河西都巡檢使走了過來,向二位拱手施禮道:“大人,西涼府都綱差人來報,姑臧縣東大街的胡寺還有教徒活動。”

楚中天眉毛一揚,大笑一聲道:“來的正好,我們馬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線索。”

自二十年前祆教被剿之後,朝廷發了明令,凡是與祆教教主及其六大護法牽連的人,任何人可以將之格殺勿論,對於一般教徒則可既往不咎,那是因為祆教徒大多已融入了漢族,在麵貌上與漢人殊無別樣。隻要並非元凶首惡,皆可以懷柔招安。但是,事實上,僅存的祆教徒也因此受到各級官吏的盤剝,祆教徒們敢怒不敢言,隻能轉入地下。

二人騎馬回城,邊走邊談。楚中天忍不住追問:“為什麽你說此事與祆教無關?”

淩秀成道:“我並沒有說此事與祆教無關,而是說廣樂並非為傳統祆教徒所殺。那是因為祆教視火、水、大地為淨物,虔誠的祆教徒絕不可讓屍體留在土壇上,更何況那是祆教拜天的聖壇?”

楚中天不由暗暗佩服,在皇城司三十胥吏中,就屬淩秀成最聰明,按他的話說,這個人就是被窩裏放屁,能聞能捂。當然,他這話隻會吞到肚子裏,不會去調笑於他。這也是他寧可不帶一隊親從官,也非要這一個法司使臣同行的原因。

二人來到胡寺時,天已入夜。那寺廟名為“天神祠”,偏居在城東一隅。該廂原本為胡人聚居之所,所設祆祠也為胡人禮拜之用。二十年前,祆教叛亂後,胡人大都散亂,餘下的都已融入漢族,幾乎不再拜火。但從今日大門外看來,院落中仍有微弱燈光透出,顯然還有教徒拜火。

五十名寨兵立即包圍了祆祠,一名都巡檢使正要叫門,隻用手輕輕一推,門便應聲而開。楚中天等人隨即下馬,徑入寺中。但片刻之後,楚中天卻驚呆了。

寺中大殿別說是人,連一尊塑像也無,火壇中已無火星,卻仍有餘溫。偏殿中亮著兩盞氣死風燈,殿中三張四方桌齊整,每桌上俱是五碟小菜,放著幾副的碗筷稍顯淩亂,似乎是就餐未畢便已匆匆離去。

“他娘的,廟還在,和尚跑了!”楚中天氣衝衝地在殿中搜視兩遍,大罵一聲,便要追出門去。

淩秀成製止了他,輕聲道:“不必追了。”

他繞著殿內走了一圈,楚中天急不可耐,憤然道:“風燈猶亮,火壇尚溫,這說明他們是在晚飯時分突然離去的。他們一定是聽到了風聲,所以才畏罪潛逃的。”

淩秀成慢搖其首,神情凝重:“看現場,的確像是畏罪潛逃,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楚中天原本焦急地來回踱步,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起,立即扯著他道:“別管他什麽可能,再不追黃瓜菜都涼了!”

“祆教徒崇拜聖火,往往祠中聖火常年不滅。如今聖火已滅,他們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了!”淩秀成站定腳步,深呼了一口氣。

“涼了?”楚中天鬆開手,望著周圍,卻深吸了一口涼氣。安靜的祆廟,搖曳的風燈,說不出的詭異,就連見慣離奇血案的他也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淩秀成歎道:“現場並無打鬥痕跡,他們極有可能是在昏厥之後死的……”

這與廣樂之死又是一樣的情形,神秘中透著詭異,令淩秀成感到無所適從。他也隻好這樣想著,希望仵作的驗屍結果會有重大發現。當然,若能找到廣樂死時的案發現場,便離真相不遠了。可是僅憑一張星圖,如何確定地麵上的位置呢?

楚中天也不說話,正指望著他作出下一步指示。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大喝:“什麽人!”同時紛紛拔出刀劍,腳步移動聲快速齊整。

淩、楚二人聞此變故,也急忙追出門外。楚中天率先到了門口,隻見燈火闌珊的街道上,眾寨兵將一位蒙麵白衣人團團圍在中心。那白衣人以“蘇幕遮”蒙麵,身著白色胡服,因此在夜間也格外引入注目。

那胡人被圍其中,卻不慌不忙,兩隻眼睛精明如月,望向了楚中天,以漢語回答道:“怎麽,我剛好路過也不可以麽?”那聲音略顯柔細,論年紀應是個少年。

楚中天略感意外,與淩秀成對視一眼,旋即又打量著眼前少年,高聲叫道:“你是哪裏人氏,叫什麽名字,將往何處,我們職責所在,不得不仔細盤查。”

那胡人少年嗤聲笑道:“無可奉告。”

楚中天“噫”地一聲,瞪著一雙虎目,便把手按在了劍上,作勢欲拔。自從出道以來,能跟他這樣說話的人,不是被他割了舌頭,就是被他殺了腦袋。這少年可真有種!

淩秀成攔住了楚中天,上前兩步,走到了他跟前道:“根據本朝《刑統》衛禁律,凡有門禁者,越州鎮戍城及武庫垣,徒一年,越縣城杖九十。你可知道?”

那胡人少年搖頭笑道:“我就是城中住戶,連城門都不曾出去過,哪裏算得上越城?”

淩秀成微微一笑:“你是祆教教徒吧。”

胡人少年爽直答道:“不錯。”

淩秀成哈哈一笑:“你今日去過城外的天壇,怎麽能算城門也未出去過?”

“我……我說沒去過就沒去過……”原本直率的胡人少年聞言渾身劇烈地顫了一下,那一下可說是微乎其微,偏偏淩秀成卻明察秋毫,瞧出了破綻。

淩秀成一邊繞著他走了一圈,一邊朗聲說道:“閣下不必否認,你的小口褲旁粘著駱駝刺,便是證據。眼下正值五月,而城外天壇周圍長滿了駱駝刺,刺蜜汁具有粘性,所以今日你必然是去過了天壇,然後立即趕到了這裏,因此還未及換去衣褲。我勸閣下還是實言相告為好。”

胡人少年被他說破,反而毫無懼意,高聲答道:“不錯。我是去過聖火壇,也發現了命案,但我不是凶手。”

淩秀成冷然笑道:“四天前夜裏,閣下在哪裏?”

“你真的認為此案與我神教有關?”胡人少年臉色一寒,冷冰冰地反問道。

淩秀成回以一聲冷笑:“貴教隻怕脫離不了幹係。”

胡人少年反唇相譏,哼聲笑道:“原來皇城司的第一高手竟是‘泛濫’虛名,隻要看到了路過的無辜教徒,便被認定為凶手。”

二人互相抨擊,原本楚中天倒也可以看作熱鬧,唯獨這一句讓他忍不住跳了出來,大嚷道:“真是打開棺材喊捉賊,冤枉死人了!我才是皇城司第一高手,你對他的判斷有意見,怎麽便扯上我了?”

胡人少年卻絲毫不加理會,眉心舒展,笑意盈盈地望著二人。

淩秀成麵色沉著道:“我們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隻請閣下協助調查。”

胡人少年眸光流轉,微微笑道:“既然你冥頑不靈,那便跟我來吧。”

淩秀成愕然一怔,旋即明白了過來:“你是想說我固執吧……”

話未說完,那些寨兵已攔了上來,阻他去路,卻被淩秀成揚手示意退開。胡人少年走在前頭,忽然回首望著淩秀成,眸光一亮,轉身之間,化作一團白影騰地飛走,等眾人反應過來,那身白袍已從半空中隨風飄落,胡人少年已不知去向。

楚中天則哈哈大笑起來:“不,他說的就是冥頑不靈。沒想到汴京第一的斷案高手,竟會被一個胡兒給戲耍了。”

淩秀成不惱不羞,溫聲笑道:“我是斷案高手,又不是捉賊高手。他可是從汴京第一高手的手中逃脫的,哈哈哈……”

楚中天被他一詰,斂起了笑意,道:“老規矩,抓到凶手才算贏。”燈火搖曳下,他的麵色蠟黃,神情穆穆,一把寶劍扛在了肩上,然後昂首闊步,如風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淩秀成失聲淺笑,搖了搖頭,早已經對他爭強好勝的性格習以為常,微笑著向眾官兵拱手致謝:“今天辛苦各位巡檢使大人了,各自收隊吧。”

那些個巡檢各自收兵,接連告退。

這時淩秀成獨自走在街頭,望著漫天星鬥,沐著習習涼風,直到他忽然想起什麽,頓住了腳步。

月輪初升,銀光流瀉,照亮城東一隅。寂靜的天神祠忽然傳來一陣嗬斥聲,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在大院正中,正要向外衝突,無奈腳步酸軟,趔趄幾步,便已被十數名黑衣蒙麵大漢團團圍住。

那為首大漢得意地靠近前來,放聲笑道:“你已中了毒,還是束手就擒吧。”

黑衣女子也帶著蘇幕遮,看樣子是位胡人女子,大大的眼睛晶瑩如玉,透著倔強與高傲:“你們是什麽人?”

黑衣大漢道:“我們是蘇魯支神教的教徒。”

黑衣女子斥聲道:“不可能!”

黑衣大漢冷然發笑:“怎麽不可能?今年仲春節時,隱遁先知宣布於萬靈節舉行朝聖大會,屆時聖女出閣,共圖大事,他要求所有分壇教眾前來祭獻,伺機擊潰無劍閣與中州正教聯盟。這事你不會不知吧!”

仲春節為祆教七大節日之一,那是五月初的事情,距今也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因為此事列為教中絕密,外人自然無從知曉。黑衣女子驚愕地望著他們,駭然問道:“你們是哪座分壇的教徒?”

黑衣大漢桀桀怪笑道:“這個問題你隻能問神主了。”

“且慢。”黑暗中,一句嘹亮的聲音穿破夜幕。話音未定,淩秀成已從大門外走了進來。他此來正是為了印證一個猜想,胡人少年在金蟬脫殼之後並沒有離去,而是將身形遁入了黑暗之中,並且等待時機,進入天神祠調查。果不其然,淩秀成突然折返,守株待兔,終於遇到黑衣人現形。隻是他未料到,那胡人少年原來竟是如斯少女。

黑衣女子也認出他,驚奇道:“是你?”

淩秀成衣袖輕揚,微微笑道:“要我幫忙麽?”

黑衣大漢仰身大笑道:“雪中送炭我倒見過,卻從沒見過有人送命的。”

淩秀成神情自若地望向諸人,左手袍袖微動,陡然向天一甩,一支響箭衝天飛出,在半空中綻放出流星般的異彩。

“走!”他突地大喊一聲,當此之時,黑衣大漢笑聲頓止,呆了一呆,黑衣女子卻已默契地揮出一拳,衝開十數蒙麵人包圍圈,與淩秀成衝到了門口,轉眼間便奪門而出。

黑衣大漢立即反應過來,怒吼一聲:“追!”

十數名殺手魚貫而出,緊隨其後。短短數息之間,又將兩人迅速包圍了。

淩秀成忍不住在心中大罵:“楚中天這隻蠻牛,怎麽還不追來。”但是他的神色卻不畏懼,護在了黑衣女子身前。

那黑衣女子姍笑道:“沒有金剛的功夫,也敢來救人?”

她的意思自然是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但淩秀成卻已無心咀嚼她的話中含義,而是負手傲立,睥睨著黑衣殺手。

黑衣大漢一聲怒喝,刀口指著他道:“你是什麽人?”

淩秀成傲然道:“皇城司法司使臣淩秀成。”

黑衣大漢卻沒被他的名頭唬住,反而仰麵大笑道:“哈哈哈……管你什麽使臣,我這一刀刺穿你的腸子,管保帶出屎來!”

那刀業已揚起,刀頭落下,直劈淩秀成的麵門,淩秀成本能地向後躲去,卻已來不及,隻覺得身子靠在了黑衣女子身上。那女子從腰後倏然拔出了一柄彎刀,擋在了淩秀成麵前。

那刀頭幾乎已貼至他的額前,卻停在半空紋絲不動。

黑衣大漢猛地一怔,額頭青筋爆裂,虎目圓睜:“你竟沒中毒!”

黑衣女子道:“我會讓你把沒說完的話吐出來。”

黑袍大漢轉而哂笑,忙抽回寶刀,改劈為突,又是朝淩秀成刺去。其餘十名大漢立即圍了上來。淩秀成隨即閃至女子身後,二人背對立著。

黑衣女子“哼”聲笑道:“這位‘事多’的公子,後方你應付得來麽?”

淩秀成苦笑道:“我保證他們絕對傷不到你。”

“好極了!”

黑衣女子朗笑一聲,快刀如風,一刀便劈落了眼前大漢的鋼刀,將他迫得連連後退。另外十名大漢見首領失手,自後一擁而上,砍了過來。

淩秀成手無寸鐵,原本又不懂得武功,隻得張開雙手,閉著眼睛,將黑衣女子護在身後。隻聽“當當當”一陣亂響,耳畔疾風如刀,不由感到兩頰火辣辣的疼。微一眨眼,已看見黑衣女子竟在瞬間斬落了他們的武器。

為首大漢已知不敵,大喝一聲道:“撤!”也顧不上收拾兵器,連滾帶爬地四散而去。

淩秀成暗中捏了一把冷汗,慶幸死裏逃生,拱手謝道:“秀成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謝了。”黑衣女子舒眉如月,甚是得意,說罷轉身便要離開。

淩秀成緊跟身後,叫住道:“姑娘還未告知秀成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你倒還挺聰明,知道折回天神祠找我,真像一隻狡猾的兔子。”她盈盈一笑,收起寶刀,道,“既如此,你想知道什麽?”

淩秀成道:“你今天為何去了天壇?”

黑衣女子道:“我是去過天壇。但我是跟蹤那夥黑衣人去的。那是在昨天夜裏,我落腳在番禾縣的一家客棧,正準備壽終正寢的時候……”

“等等――”淩秀成尷尬地笑了笑,“姑娘,你還是通俗地說正在睡覺的時候吧!”

黑衣女子顰眉蹙額,不知所以,星眸含著一絲波光,望著淩秀成發了一晌呆,繼而點了點頭:“就在落腳的客棧,我準備安寢的時候,他們敲開了客棧的大門,隻是說打發舌尖就走,並不住店。”

淩秀成知道她說的是“打尖”,因此不忙著打斷她,她突然不無得意地揚起了柳眉:“當時,我想他們半夜趕路,又趕著一輛馬車,形色緊張。又見他們用胡語交談,說是要在天亮前趕至西涼天壇,這才打定主意一路跟蹤。所以他們才是凶手。”

淩秀成點頭問道:“你認為這事是不是祆教做的?”

黑衣女子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廣樂的確死於死亡之花所提煉的豪麻汁,但這事絕不會與我神教相幹。”

“豪麻汁?”淩秀成忽聞廣樂死因,因此刻意又追問道,“什麽是豪麻汁?”

黑衣女子道:“那是神教祭禮上的飲品,以麻蕡、麻黃、鶯粟為原料,據說喝了它,靈魂可以與神主交流。如果多量飲用,便會陷入昏睡,甚至會死亡。”

淩秀成道:“既如此,祆教便脫不了幹係。”

黑衣女子望了一眼前方大街,轉身向後走去,正色道:“既然事涉神教清譽,我會查明真相,但是在此之前,你還是不要再追查下去,畢竟好奇的貓咪不長命。”

“你……”淩秀成還想追問下去,卻見她忽然回眸一笑:“我走了。還沒跟你說――我叫蘇蕙。”

“蘇蕙……後會有期!”淩秀成望著她的背影遠去,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廣樂之死雖然沒有真相大白,但至少印證了他的猜想,可是想到此際,他竟發現自己卻已思緒萬千,手足無措了。

他翹首遠望,心有不舍,長長地歎了一息。

楚中天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叫道:“是你發出了求救信號?”

淩秀成卻是嚇了一跳,故作不悅道:“你這一路在想著替我收屍吧?”

楚中天走近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賠笑道:“驗屍有結果了,不正因為這事遲來了麽?”

淩秀成道:“死因呢?”

楚中天道:“廣樂死於一種名為‘死亡之花’的急毒,此毒具有麻醉作用,過量時可致人死亡。”

淩秀成怔了一怔:“她果然沒有騙我。”

楚中天一臉懵然:“她果然……是誰?”

淩秀成故作神秘地笑道:“我已找到破案的關鍵,這回你可要輸了。”他再次注意到那張星圖,想到其中“三星聚首”留下的線索,不由“哈哈”一笑,丟下楚中天,徑往驛站走去。

楚中天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我也找到了破案方法,很快便有結果了。咱們這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好了!”

每次查案,他與楚中天總是維持既合作又競爭的奇妙關係,但最先找到凶手的總是淩秀成,而最終抓住凶手的總是楚中天,因此兩人共同辦過十大案件,總是以這樣的結果平局收場。當然,楚中天從不借用親從親事官的力量,而是堅持與淩秀成在擁有平等的資源上公平較量。

楚中天今日的位置絕不是輕易得到的,他出身名門,卻堅持從最底層做起。自他十五歲那年加入皇城司祗候親從官後,不久便升遷殿前第一班,又遷東宮親衛指揮使,直至右武郎、帶禦器械、勾當皇城司,每一次都是護主有功提拔,因此才短短五年,便已走完平常人十五年的曆程,頗得當今皇帝的信任。而至今淩秀成卻連皇帝的麵也未曾見過。這對淩秀成來說,雖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但他的心裏總不是滋味兒。

接下來的幾日,淩秀成都在追查祆教的來曆,根據他向都綱了解到的信息,隻知祆教為蘇魯支所創。這位創教人蘇魯支自稱先知,他在古波斯國被當作神主阿胡拉的使者,領導世民百姓堅守著光明淨土。後來薩珊王朝覆滅,其中一支率利族人逃至西域,在此繁衍生息,並得以傳教。有唐以後直到國朝,祆教大薩寶便一直由史氏、蘇氏一族輪流擔任,隨著後來祆教內亂,史氏失蹤,蘇氏退守西域,這位蘇教主便再沒有在中州正式露過麵。

當時,淩秀成心底一動:“莫非蘇蕙與這蘇氏淵源甚深,甚至與蘇教主大有關聯?”他自知無解,本也不願再多想,但是蘇蕙若真的與蘇教主有關,他應該怎麽做呢?

淩秀成獨自一人走在街上,不知不覺又往東大街走去。東大街隻因是街市所在,曆來行人最多,也最是繁雜。他倒未曾期望閑逛街市便有所得,但是世上的事無巧不巧,兩個商旅打扮的胡人自西向東而來,他們腰間懸帶著刀,卻被淩秀成一眼認出,正是大前夜曾經懸在他頭上的那柄波斯寶刀。

淩秀成斷定,天下絕不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佩戴這種寶刀的胡人一定與當夜襲擊蘇蕙的那夥人有關。

他自然不會甘心落在楚中天之後,但是一旦通知巡檢司的人,便極有可能失去眼前的這條線索,更遑論找到凶手的落腳點。因此左右權衡之下,便緊緊地跟了上去。

隻見那兩個胡商,從前門進入登樓,也不買唱也不置宴,帶著淩秀成在妓院內逛了一圈,打賞了劄客數萬錢,又徑從大門出去了。淩秀成還想跟上,卻被十來名劄客攔住勸酒,左右掙脫不了,見著兩名胡人揚長而去,這才大呼上當。終於掙紮著到了門口,他隻得將囊中錢物散盡,這才得以脫身。

淩秀成追出城外,到了荒野小徑,此時早已失去了胡人的蹤影。無奈之下,當即閉目側聽,隻覺得耳畔風聲呼呼而過,而他也有如神助一般睜開眼睛,又往前方奔去。突然間,眼前的山嶺中有異響傳來,隻見一個黑袍大漢恭敬地立在溪澗之旁,正向他前方的一位白袍胡人恭敬地點頭應聲。

淩秀成借著草木隱蔽,悄悄地挨近二人,隻遠遠地聽見白袍人說道:“她孤身在此,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務必在仲夏節前將她拿住,她可是消滅蘇教的重要環節。”

那黑袍大漢道:“請穆護放心,我們已在她行進的一路上,布下天羅地網,諒她一人難逃生天。”

“什麽人!”淩秀成正尋思著白袍人的身份,突然間身後響起一聲怒喝,嚇得淩秀成走了三魂。暗處跳出了兩個胡人,將他揪了出來。那黑袍大漢遠遠便認出他,冷笑道:“原來是你,本不想驚動官府,既然你非要前來送死,那就怨不得我們了!”

淩秀成反倒冷靜下來,微微笑問道:“你們要抓的‘她’是指蘇姑娘?”

“蘇姑娘?”白袍人冷冷發笑,“她罪孽深重,我們會讓她在所有信徒麵前接受神判,哈哈哈……”說罷目示兩名手下,示意殺人滅口,這才狂然大笑,與黑袍大漢轉身離去。

淩秀成被押解到了一方土壇上,兩名胡人拿出了羊皮袋遞到了他的口邊,道:“喝下去!”

淩秀成已知那羊皮袋中八成是蘇蕙口中的豪麻汁,痛快地接了過來,放在麵前聞了一聞。他又歎了一息:“你們從西邊來有些時日了吧?”

左邊胡人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另一人笑道:“他是想拖延時間――告訴你,沒有人會來救你了。”

淩秀成暗中蓄力防範,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隻是好奇。”

先一人又道:“其實我們並不想讓不淨的鮮血汙染雙手,但是看來我們隻有送你一程――”那胡人拔出了刀,指著淩秀成的脖子。

忽地一道銀光閃現,劃破了兩人的喉嚨,兩名胡人悶哼一聲,死死地盯著前方——

淩秀成望著倒下的二人,搖頭歎息:“我就快套出他們的話了。”

楚中天卻無半點歉意,哈哈笑道:“這之後便是我替你收屍了。”

淩秀成丟開了羊皮袋,俯身便去摸索他們身上的衣物,卻並無發現。他焦急地抬起頭,說道:“蘇姑娘有危險了?”

楚中天奇怪道:“什麽蘇姑娘?”

淩秀成幹咳了兩聲,轉移了話題:“你認為,本案最關鍵的地方在哪裏?”

楚中天笑道:“那夥人之所以要移屍,除了嫁禍祆教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們要隱藏案發現場,所以我斷定找到案發第一現場,就能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老巢!”

淩秀成頷首讚道:“你還算聰明,但是這個現場必然不在西涼。天大地大,何處尋找?”

楚中天抱劍而立,昂首得意地笑著,在他眼前走了過去:“你根本就找不到,但是我已經有辦法了?”

淩秀成卻驚奇地看著他,旋即低首哂笑:“什麽辦法?”

楚中天的嘴角揚起一絲神秘的笑容:“老規矩。誰先找到凶手,並繩之以法,就算誰贏。”

“贏的人自然是我。”淩秀成看不慣他裝腔作勢的樣子,轉身便向西涼城走去。但是,他卻知道楚中天素愛招風攬火,一旦被其發現了苗頭,恨不得燒個天下皆知,所以後者一定是發現了什麽線索,而這次他極有可能落於人後,滿盤皆輸。

這幾日,番禾縣以及附近鎮甸都已仔細搜尋,並未發現種有鶯粟的地方,這個案發第一現場的範圍也不得不逐漸擴大,就在淩秀成毫無頭緒之時,西涼巡檢司派人傳訊:“京裏來信了!”

淩秀成卻頗感意外:“這麽快?”原本以為來回至少需要十天呢!

巡檢使已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因為軍事諜報十分重要,一份情報遞出必然會同時以各種方式傳出,以防單一的情報因故不能傳達,導致延誤軍機。西涼府與吐蕃、西遼相鄰,軍事情報更為發達。軍中馴有鴿子,一日信息可以傳千裏。因此,大人命卑職四百裏急遞的同時,卑職又以飛鴿傳書問訊。這是太史局複函。”

他將一小竹筒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淩秀成喜笑一聲,迫不及待地拆開封口,取出字條。雖然飛鴿傳書的內容極簡,但是太史局在查詢天文候簿之後,必然也會將重要信息回複。

果然,一張小紙上的數行蠅頭小字,讓淩秀成盡掃愁霾。那上麵寫的是:“五月乙巳日子正一刻二字,三星齊聚。”

仲夏節為祆教七大節日之一,每當此節,祆教徒便會前往聖祠聚會慶祝。如今,境內多數的祆教徒在樣貌上與漢人並無二致,不知不覺間,他們在這幾百年間,已融入了漢族。

就在他們眼前,一座祭台上立著一根木柱,木柱上捆綁著一個年輕女子。後方則縛著她的八個仆從。

祭台上,還有一位拄著木杖、身著白袍的傳法穆護在向眾人高呼:“啊,自由的世民百姓,為取悅阿胡拉,汝等當要聽聆吾之教誨,唯命是從!”

台下教眾狂熱地回應,一齊舉手,高聲附和:“我等甘願做您的忠實奴仆,並驅逐邪惡與不潔之徒!”

那白袍穆護誌高氣揚,又舉起木杖指著天喊道:“具有上善之德的唯一神主阿胡拉,他乃是善之伴侶,乃是光之摯友,他以一己神力,向萬民宣告:因汝之虔誠純樸,故此擇汝為神之選民。”

“嗬,阿胡拉!阿胡拉!”狂熱的教眾,將儀式的祝禱吟唱推上了**。

白袍穆護轉向了綁在木柱的女子和胡人仆從,大聲吟唱著古老聖書《阿維斯陀》上的經言:“眾妖魔,凡長期崇拜你們者,乃狂妄、虛偽之徒。汝等以安格拉所授之惡與偽信者之卑鄙、邪思、言行,蒙騙萬民,使之偏離永恒、美善!自汝發號施令伊始,一直實行暴政。那等遠離光明與善源,與阿胡拉智慧與真誠背馳之人,理應稱之為惡魔之友。”

台下的教眾在飲用了少量豪麻汁後,陷入了半癲狂的狀態,隨聲附和著白袍人。片刻間,廣場上已是熱火朝天。

那捆綁於木柱上的女子正是蘇蕙,在炎炎烈日下,已是腮頰殷紅,氣息微喘。她略微抬頭,望著台下教徒,眾教徒依然齊聲讚頌呐喊:“嗬,阿胡拉!”

白袍穆護繼續歌頌著:“阿胡拉!盡管偽信者因作惡而囂張,但你對每個人應得的獎懲卻心中有數。出於公道,你洞察一切,賞罰分明。嗬,阿胡拉,你最了解罪惡之人的下場,末法之際,你的旨意和正教在天國暢達無阻。”

“嗬,阿胡拉!阿胡拉!”

他轉過身,滿麵紅光,長長的眉彎下,雙目炯炯,慈祥的像一個賢者,笑語溫聲地對蘇蕙說道:“如果你是無辜的,神主不會傷害你。如果你罪有應得,那麽你的八個隨從也將受石刑而死。”

蘇蕙俯視著他,啐了一口道:“安也那,你才是安格拉的奴隸,迪弗教的惡魔,一直以妖言欺騙著世人。”

安也那倏然變色,憤怒地舉起手中木杖,口中不斷咒罵,轉身向台下眾信徒繼續鼓吹:“她不是聖女,她才是迪弗教的惡魔,企圖迷惑我們,讓我們背叛神主。”

台下教徒群情激憤,大聲高呼:“燒死她!燒死她!”

安也那高聲呼道:“神主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庇佑一個壞人。今日我們就以神判之火去彰顯正義與光明!”

“燒死她!”眾教徒近似瘋狂地喊著,拾起了腳下的石頭,朝祭壇中心砸去。他們自認為在神明的庇佑下,可以燒死一切惡魔!在神明的庇佑下,一切罪惡將灰飛煙滅!

他走近了祭壇,與被縛女子四目相視,蘇蕙在生死關頭,竟露出了一絲驚異的表情。

淩秀成昂首道:“蘇姑娘,我馬上救你下來。”

“又是你……”蘇蕙卻驚愕莫名,搖了搖頭。

淩秀成欲要走上去,卻被安也那的木杖攔了下來:“年輕人,你是來送死的麽?”

他身旁閃出四名黑袍護法,緊緊地盯著淩秀成。

淩秀成掠視左右,觀看形勢,暫無辦法解救蘇蕙,隻得停住腳步,沉聲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的陰謀已經敗露,是不可能得逞的?”

安也那舉目略估時辰,隨即又低頭望著淩秀成,嘩笑道:“哈哈哈,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神教的正義,神主是不可能會放棄我們的。”他自忖眼前這個文弱青年根本不足以造成威脅,便在眾教徒麵前極力宣揚他的教條。

淩秀成暗道:“這些人都已失去理智,少不得要強行下手,隻得‘擒賊先擒王’了!”主意打定,腳步一沉,慢慢地挪進了半步,同時溫聲道:“既然如此,你的神主又為何讓我識破你的伎倆?”

安也那側著頭,冷冷回道:“哼,你隻是信口開河而已!”實則他心中凜然,正暗暗奇怪:“我等行事周秘,他怎麽會追至這裏?”

“信口開河?”淩秀成重複著他的話反問著,一邊自懷中取出星圖,一邊攤開向他展示,“廣樂大師臨死前曾觀天象作星圖,並將此圖藏於身上,其圖中‘三星若合’是在醜初三刻。為此,我去函太史局查詢候簿,太史局卻說三星聚合是在子正五字之間。”

淩秀成頓了一頓,伺機觀察左右狀況,卻見安也那冷冷地盯住他,毫無放鬆警惕的跡象,接了一句道:“那又如何?”

淩秀成繼續解釋道:“其實兩個說法都沒有錯,因為曆來各地皆是以‘日晷太陽時’為計時方式,即便在同一時刻,相隔千裏的兩地所得的‘太陽時’卻不同。也便是說,廣樂大師星圖所測地與汴京城兩地時差十六字。依據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一晝夜十二時辰,合兩百八十八字,相差十六字,便是差了二十度左右。”

淩秀成收起了星圖,繼續說道:“天上每走一度,則有地上二百裏。如此算來,以汴京城為起始子午,則廣樂大師繪圖所在地之子午差約為二十度,距汴京城約為四千裏。而汴京西去四千裏,為沙州地界,其北極出地四十度強,子午差二十度,我到了這裏,隻要一打聽,便知哪裏有祆祠聖壇了。”

“真想不到,你的運氣不錯。”安也那連連哂笑,一邊又目示黑袍大漢上前阻止他繼續近前。

安也那目露凶光,縱聲大笑:“哈哈,放了她?說的輕巧!”笑聲頓止,麵顯猙獰,雙手攥起木杖狠擊地麵,手骨筋節爆裂般格格作響:“任何人可以放,唯有蘇氏一族,鮮血盈手,萬萬放不得。我們唯有經過公正的神判,讓神主來裁決。”

淩秀成道:“我們漢人有句話,‘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蘇氏一族血脈純正,與你們同為率利人,你們何苦要自相殘殺?”

安也那冷冷道:“哼!你所說的蘇氏血脈純正,真是可笑至極。中州的神教本來就是史教主為首,蘇達克奪位之後,確是以血脈純正為名,將擁護史教主的教徒屠殺殆盡,過後又將模樣漢化的教徒進行血腥清洗,連孩子都不放過。這就是你所說的血脈純正麽?這就是你所說的兄弟懿親麽?蘇達克違背神主旨意,自命先知,篡教奪權,屠殺教眾,這樣的人難道不該反對麽?”

安也那滿腔怒火,惹得群情激憤,他繼續喊話道:“可是蘇達克已經根深蒂固,我們想要除掉他,隻有借助漢人的力量。正好中州正教與神教向有矛盾,而身為太史局正的廣樂恰好來到了河西疆域。機會終於來了,殺了他這個叛徒,再嫁禍給蘇氏偽教,一舉兩得,天衣無縫!”

淩秀成道:“可是蘇姑娘是無辜的。”

安也那怒道:“她是偽教聖女,褻瀆神明,哪裏無辜!我們的萬王之王隻有繼承正統的史教主一人!”

淩秀成腳步一蹬,便要衝上祭壇,安也那喝道:“來人,將那異教徒抓起來。聖女是偽是真,就交由神主來審判!”

黑袍大漢已衝了上來,淩秀成退了數步,卻未見慌亂。忽然,聽得祠堂屋上一人哈哈笑道:“要幫忙麽?”抬頭一看,卻是楚中天抱劍看戲。

淩秀成又喜又氣,衝他喊道:“還不出手救人!”

就趁這時,安也那衝到了蘇蕙腳下,取了一支火把,立即點燃了祭壇。

楚中天一躍而下,拔劍出鞘,瞬間刺倒了圍上來的數人,但是火焰已在台下燃起。周圍源源不斷的教眾衝了過來,倒了一批,另一批人立即跟上,似乎根本不知道痛覺。

“蘇姑娘!”淩秀成奮力衝上前,這時火苗從地竄起,燃燒正旺,片刻間蘇蕙已淹沒在火光之中。淩秀成心底一沉,幾乎停止跳動,他想要靠近,卻是無論如何也近身不得,隻得悲聲自責,“蘇姑娘,我……我對不起……我救不了你……”

楚中天縱身穿過人牆屏障,落到祭台一側,寶劍搭在了安也那的肩頭,橫在他的脖頸上。

安也那卻無所畏懼,抬起了肩膀,張狂大笑道:“你們走得了麽?”

楚中天知道眾怒難犯,狠狠地將他踢向一旁。安也那“咕嚕”一翻,滾下台去,狼狽地跪在台下,卻是站不起來。憤怒的教眾拿著手中的木棍欲要衝上台,淩秀成與楚中天被圍在台上,無路可退。忽然間,教眾們怔了一怔,鴉雀無聲,慢慢地退了下去,俯身跪拜在地。

淩秀成也是不知其然,愣的說不出話,回過身時,隻見一個人影從火光中走了下來。那倩影依舊,容光淡然,絲毫不曾受火侵染,一襲白衣,宛如聖女一般。

“是聖女!”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

“她是神主選中的聖女!”教眾們親眼見到神跡,一齊發出歡呼聲。

淩秀成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她卻笑了一笑:“你來救我麽!”

淩秀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心裏暗道:“原來蘇姑娘早有準備,我倒是小瞧她了。”

安也那驚恐地看著場麵反轉,咬著牙站了起來,突然發瘋似地衝上台去,大喝了一聲:“跟我一起下地獄吧!”徑向淩秀成撲過去。

“小心!”蘇蕙將他拉了過來,二人緊緊地貼在一起。安也那撲了個空,跳入了火海中,發出了一陣慘叫聲。

“蘇姑娘……”淩秀成望著她美麗的雙眼,想象著“蘇幕遮”之後是怎樣一副天人模樣,不由癡癡說道,“我可以看你嗎?”

蘇蕙美目一嗔,將他狠狠推開:“你無恥!”

淩秀成急退了兩步,幾乎要跌入火中,忙定住腳步。又摸了摸腦袋,暗道:“我怎麽無恥了?”

黑袍大漢走近了祭壇,跪拜道:“聖女,請原諒我們的無知。我們願做聖女的奴仆。”

蘇蕙道:“你們都是虔誠的神教信徒,受了叛徒的蒙蔽,神主和先知蘇教王會赦免你們的罪。”

黑袍大漢率眾稱謝,又吩咐眾教徒道:“快放了聖女的護衛。”最近教徒中的幾人得了命令,立即解開八名仆從的繩索。

蘇蕙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黑袍大漢道:“屬下姓石名陀,祖上原為康氏支庶,模樣早已經漢化。因常在中州行走,闖出一些名頭,中州人稱‘鐵頭神陀’便是屬下了。”

蘇蕙點頭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本壇的傳法穆護。”

石陀大喜叩謝。

淩秀成上前問道:“安也那敬奉的這位史教主是怎麽回事?”

石陀聞言長歎一聲:“率利人入中土以來,分為兩派。一派是保胡派,一派融入漢族中。史教主宅心仁厚,致力於神教世俗化,便是主張融入漢人。隻可惜,中州人不接受,族人又反對,最終失敗收場。”

蘇蕙正要再說,忽見遠處十餘騎煙塵滾滾,馬上健兒俱是一襲白袍,白巾蒙麵,轉眼間靠近聖壇而來。那十餘騎到了祭壇前,勒韁停定,翻身下馬,見了蘇蕙便跪,口中道:“聖女無恙真是太好了,隱遁先知已在十裏外,命我們先行護衛。”

石陀問道:“聖女,這是為何?”

蘇蕙道:“我哥哥向來獨斷專行,他若見了你們,定然要與你們為難。”

石陀聽了,卻已明白了其中因果。二十年前,蘇達克篡權之後,對教內實行清洗,凡是模樣漢化之人都難逃一死,念及於此,心中對蘇蕙更是感激,拜了一拜道:“我們聽從聖女的安排,日後聖女有所吩咐,我們必然一呼百應。”

蘇蕙點頭道:“淩公子,事出突然,不能留你招待了。這次能收服神教舊部,淩公子‘居功至偉’,真是多謝你了。”

淩秀成道:“一切都在蘇姑娘掌握之中,秀成安敢居功。既然凶手已經伏法,我們也該告辭了。隻是……以後我們還能再見嗎?”

蘇蕙搖頭道:“恐怕不能了。這次我偷偷溜出來,已經闖了大禍,以後更不能私自外出了。”

“後會……有期。”淩秀成答應了一聲,惆悵多時,心中竟有些不舍得這位說話奇怪的異族姑娘,他的耳畔似乎一直**漾著她輕柔的語聲,不由又是期待著再次相遇的一天。

淩秀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沙的盡頭。片刻之後,數十騎寶馬停定在祆祠之前,為首男子神情冷峻,似笑非笑的眼神中透著陰忍,令人不寒而栗。

蘇蕙迎上前去,展眉微笑道:“哥哥,你怎麽來了?”

那男子道:“你今日收伏史逆叛部,功勞不小,就是太危險了。”

蘇蕙道:“不去老虎的巢穴,就抓不到打盹的老虎。”

男子目光一沉:“可是,斬草不除根,始終是禍害。”

蘇蕙道:“我會好好利用他們的。”

男子又道:“萬靈節那日是大婚之日,為了聖女的安危著想,即日起,除了必要盛典,你不可再去漢人的地界了。”

“我明白了……”蘇蕙望著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心裏暗道:“中州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啊!”

淩秀成與楚中天穿行在沙漠中,楚中天打開羊皮袋子喝了一口水,又向淩秀成遞了過去,自嘲著一歎:“原以為這一次,我一定能先一步找到凶手,並繩之以法,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不過——那祆教聖女怎麽燒不死?”

淩秀成接過了袋子,反笑問道:“你沒見過那些走江湖的人‘上刀山下火海’麽?”

楚中天搖了搖頭,因為實在很難將祆教聖女與江湖賣藝聯想起來。但是,她能夠假意被擒,憑著一己之力收服叛部,倒也絕非尋常。

淩秀成縈思百轉,頓了一頓,肅然問道:“你是怎麽找到沙州的?”

楚中天不再多想,嘻笑著答道:“發現命案當日,我們已斷定這起案件是殺人移屍。所以當日我便差人四百裏急遞,去問小刑部給廣樂大師的出關批文。你知道,國朝對官員的管製向來嚴厲,就是怕有朝廷官員通敵叛國。這一查便知廣樂大師的最後目的地是在甘州。得到這個消息後,我便馬不停蹄地趕往甘州,果然在城外一座山間的觀星台附近發現了鶯粟的蹤跡。”

楚中天繼續道:“我還發現了附近祆祠中有教眾看守聖火,拿下一問,便得知了那個安也那的去處。”

這時淩秀成忽然明白了安也那那句話的意思,失落地搖著頭道:“原來我真的隻是運氣好而已……”

《淮南子》上說:“凡地形,東西為緯,南北為經。”若以天度經緯分劃,天上一度當地上二百裏,然而緯度無盈縮,經度自赤道迤北逐漸變窄,所以不同經度之間裏數不一。淩秀成隻知古時測北極出地高度(緯度),每差一度則有地下二百五十裏,約合今時二百裏,卻不知這個算式並不適用於子午經度之差。他能找到被囚於沙州的蘇蕙,真的完完全全隻是運氣而已。

楚中天不知所以,喃喃自語了一聲:“運氣?”

“看來,我們可能錯過了什麽。”淩秀成一掃愁緒,迫不及待地催馬前行,道,“走,去案發現場看看。”

二人馬不停蹄趕到了甘州外的一座深山中,但是祆教分壇已是人去樓空。

“那些祆教徒都走了?”楚中天警覺地看著祭壇,那是一處血祭壇。原本潔淨的土壇地麵,此時已染成了烏紅色。圓形石壇猶如地獄中開出的業火,令人眩目、膽寒。

淩秀成心中一凜:“這是血池?”

“血池!”

楚中天不可置信地望著淩秀成,後者卻耐心地解釋道:“相傳這種祭典是玄冥教用以解封某種魔物而設的儀式,他們認為隻有來自地獄之人的鮮血才可以解除封印。但是玄冥教雖然詭異,終究隻是凡人,由此他們想到了一種替代的方法祭祀。因為血池正是十八層地獄中的一層,他們便是以血池之血代替。而匯成血池,至少要用百人以上的鮮血匯成。”

楚中天估摸著土壇上的血跡範圍,那早已滲入土中的汙血已不知有多少,但是要說這裏匯聚了百人以上的鮮血,想想也令人頭皮發麻。沉默半晌,憤然道:“這種殘忍的祭祀是為了什麽?”

淩秀成冷笑道:“隻不過是利用愚昧的人,肆意剝奪他人的性命,從而獲取肮髒的利益罷了。”

楚中天暗歎一口氣,不知不覺兩人已到了案發現場。

現場是在山間一座小祆祠內,其中一進院的耳房牆壁上留下一排符號。從現場找到的星圖記錄來看,這確是廣樂筆跡無疑。而這間作為臨時囚室的耳房,便是廣樂被迫喝下過量的“豪麻”之後被囚的地方,牆壁上的神秘符號,自是他用手指刻下的線索。

這條線索必然十分重要,而且必然與祆教有所聯係,他不想真相永遠埋沒,因此留了下來。

那字符似有規律,是由三種變化組成,一是以指點穿牆壁,二是以指劃作一橫線,三是以指劃作一豎線,字符共作兩列,五行。

“神之一指?”淩秀成驚奇的目光又定格在牆壁上,用手反複摸了又摸。

“修羅魔刀,神之一指,長劍陸離,為江湖中三大傳奇。任何一人都可稱之為神話。”楚中天原本已仔細研究過牆上的符號,因此並無多少興奮,但一提到這三人,立刻來了精神,追問道,“你可知三人之中,我最佩服誰?”

淩秀成一邊摸索著牆上洞痕,一邊喃喃說道:“我不知道。”

“那是江湖盟會的盟主,其人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隻有盟會中少數人見過他,其長劍‘陸離’,從無敗績。”楚中天心之所往,久懷欣羨,忽地悲惜長歎,“隻可惜江湖盟會已被玄冥教冥王所滅,此後‘長劍陸離’不知所蹤。我怕是再也沒機會遇到這種頂級劍手了。”

淩秀成卻並無多大興趣,淡淡說道:“江湖中的事我倒風聞不多。”

楚中天不厭其煩地說著:“據說,他與妙絕山莊的雲三小姐有著極深的淵源。”

“雲三小姐。”淩秀成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似乎想到了一件很遙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