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分

萬裏西海,銀濤卷雪,雪浪翻銀。碧海青天之間,一團巨大的黑影跨海而來,那黑影揮動著長長的尾劍,激起滔天巨浪,登時躍過數丈。如此數次,一個巨大生物轉眼間已抵達岸邊,此時才看清它是個身體扁平、外形如蟹的怪物——它的眼睛長在背上,微仰身時,肚腹之下六對大螯烏光鋥亮,一鉸之力足以輕易剪斷天下最堅硬的金石。

巨甲背上,一個青年男子拂袖起身,躍然淩空,從容奔走於沙灘之上,藍衫白袍飄逸舞動,似一條白浪穿過黃沙烏壑。

島上的梅花還未凋盡,桃花已經悄然點綴枝頭。

竹樓之前,白袍青年相對主人而坐,杯中野白菊的茶香飄溢。

院前花香滿徑,八尺圭表的晷影停留在春分刻上。此時日行中天,日晷已至午正時刻,而青年的目光也正好落在晷針映射的晷影圖上。

對麵的竹樓主人容止清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慘白的病容終於有了一絲生氣。這些木製儀器是他依據《算經》所作,以木槽盛水定水平,再以鉛垂線定矩角,從而製得曲尺。以規可作半圓,將半圓分作六十四段,便可測量圓界。依此兩件可作日晷和圭表,用以測定分至和時辰,方法也頗為簡單。

一個完全沒有天文儀器及刻漏日晷的人,流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就隻能就地取材。先定南北方向:白日立竿為表,取午時前後的晷影,兩端相連為東西,中折指表定南北,夜晚則觀北極星相以正子午。後定分至:立表八尺,圭一丈五尺,圭指正北方向,表和表影為矩角兩邊,測出午時第三邊的正切角即為最大太陽高度角,從而得出當地北極出地高度(緯度)。日晷則要放置水平,呈南高北低,使晷麵角度等於所測的北極出地高度,如此晷針的上端正好指向北天極。晷麵則以一百等分刻畫成影圖。

注:左圖立竿為表,於上午將表影描畫在地上,並以表影長為半徑,竿底為圓心畫圓,當下午表影重新落到所畫圓弧上時,再把表影描畫在地麵上,取前後兩影夾角的平分線,其指向就是正北。右圖以絲、竹做成六十四等分的半圓測量角度,古時圓為365.25°,下文中測得最大太陽高度角為19等分,約合古度54.2°,緯度便為直角減去太陽高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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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男子陰鷙的眼神依舊凝視著圭表不發一言,他輕輕地放下茶杯,口中含著白菊的清香,一點點地吞咽入喉,等到茶水飲盡,他的橫眉才漸次舒展:“你已發現了?”

竹樓主人平靜地滿上一杯茶,挑開輕輕飄落杯中的花瓣,徐徐說道:“曾聞祝由門有一套移精變氣術,能催人入眠,進入中州與影州的時空之隙‘太虛’?”

青年男子似笑非笑:“若要辨識是否身在‘太虛’並非易事。”

竹樓主人放下了茶杯,平心靜氣地說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太虛之中,一切是假。”他站起身,走到圭表之前,指向晷影映照之處,繼續說道:“若在平常,夏至晷影最短,冬至晷影最長,周而複始,年又一年。此刻太陽高度最高,影子最短,圭表表影正處在二分線上,夜間北鬥七星柄指東方,鬥柄東指,天下皆春,這是春分之象。根據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表影與表所形成的三角,其表高八尺,其影長五尺七寸七分,最大太陽高度角為五十四度二分,春分時可略去北極星高二十四度差,所以此島的北極出地高度約為三十七度一分。愚弟據此做出日晷,畫成晷影圖一百等分六十九刻,以此驗證了一天的晝時確為五十刻不變。”

青年男子道:“秀郎說的不錯,今日正是春分。”

竹樓主人輕聲一笑:“愚弟在此受困三月,沉屙日久,每一日都是春分,這豈非最大的破綻?”

青年男子溫聲笑道:“不錯,不錯。”

竹樓主人聽到他的肯定,頗為自負地揚起眉頭,慘白的臉色因為興奮而變得紅潤:“依愚弟之見,造夢者並不懂得天文曆法,無法演算更為複雜的世界,隻能套以晝夜相等的模型,所以,此島晷影永遠處於春分線上。”

青年也站了起來,鎮定的語氣有些冷漠:“你隻錯了一點,因為‘太虛’為魂靈的迷失之域,即使你識破了幻境,也無法醒來。”

竹樓主人卻道:“如果,就在你離開鱟帆之際,我已設計將這象征幻境的吞舟之魚殺了呢?”

青年男子聞言一振,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什麽!”原本萬裏無雲的青天不知何時已被黑壓壓的烏雲籠罩,片刻之間晝夜仿佛顛倒,黑暗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眼前的石桌,杯中的白菊,正一點一點地消失,海島也失速下沉。眨眼之間,海水漫到了他的腳下,一股冰涼的寒意直衝周身,他感覺世界正加速崩塌,不由驚呼一聲:“幻境破碎,一切消失,你我將會沉淪異世之域,失去所有記憶,永世無法脫離!”

話音剛落,腳下的大地裂開,海動山搖,四周湧起滔天巨浪,遮天辟日。

瞬即,海島失速落入巨大的漩渦,頃然間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