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剛升了王,尊貴得很

種氏恍惚中感覺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勉強撐開眼睛,燈影搖紅中,隻見一個無比熟悉、日夜思念的人兒正坐在床邊,軟語溫存。這是在做夢嗎?她兀自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細細地看了又看,這才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道:“皇上,天這樣涼,你還穿得這樣少,請讓臣妾為陛下暖身。”曾經有過多少個寒夜,她都在用自己的溫香暖玉,一點點地溫暖著帝王冰冷的身軀,看著他安然入眠。如今,究竟是身在夢中,還是真的回到了從前?她竟有些分不清了。

孟慶祥暗中歎息,悄悄地退出偏房,掩上房門。靜慈師太遠遠地站著,低首垂眉,默默祝禱,果然連一步都不曾移動過。

不知過了多久,李昪在屋中喚道:“孟慶祥!孟慶祥!”孟慶祥趕忙進到屋中,種氏正斜倚在李昪懷中,眼波盈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雙頰暈紅似火。孟慶祥心中一動,剛才進屋時,分明看見種氏臉色像紙樣的白,怎麽才一會兒不見,竟會像喝醉了酒一般?難道這就是……當年在宮中時,種氏為人慈祥溫雅,孟慶祥也頗受她照拂,因此知她命在俄頃,不禁心中一陣難過,差點沒聽清李昪的旨意。

“孟慶祥,快去傳禮部擬旨,封五子景逷為江王,賞黃金千兩,方紋綾二十匹,澄心堂紙十斤!”

種氏潮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雙目中忽地有了神采,雖在陋室,亦如明星在百花之中照耀,虛弱地謝道:“謝皇上……臣妾好高興,好……”話未說完,眼中那點光亮已然消失不見,雖然臉上還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李昪所生五子中,長子李璟、次子景遷、三子景遂、四子景達,皆是皇後所生,隻有李璟是齊王,其餘諸子都尚未封王,現下先封了五子景逷,這是不是有點……孟慶祥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但此情此景,麵對著淚落如綆、痛不欲生的君王,他還能說什麽呢?

這十幾天來,李景逷的家,悄然成了金陵城中最熱鬧的所在。路過的百姓商販,眼看著往日這座死氣沉沉的宅子,倏忽之間,改變了模樣,隻聽聞笙簫管弦之聲,沿途相接,門外更是車馬輻輳,冠蓋飛揚,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都忍不住停下腳步,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宅子內外,早已被打掃一新,盡管還沒有進行整修,但正脊、套獸等處,王府該有的規格,都已經齊備。尤其是府門前那個黑底金字的大匾額,耀眼生纈,上書“江王府”三個大字,間架端正、筆致凝重,出自當今聖上的親筆,花了偌大的人力,才端端正正地掛在了門楣上。李景逷穿著寬袖大裾的華服,喜氣洋洋,迎來送往,忙個不休,每次經過府門前時,他都會抬頭再看一眼那塊大金匾,有好幾次,歡欣的淚水都已經在眼眶裏打著轉,隻覺得多年的陰霾,如今一掃而空,揚眉吐氣,莫此為甚。雖說母親的突然離世,稍稍衝淡了府裏的喜氣,因此也不得不在門上醒目的位置釘上一塊麻布,但與封王的大事比起來,似乎也算不上什麽了。畢竟母親半生腥風臊雨,為的不就是兒子此刻的風光無限嗎,還有什麽,比這三個字,更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種妃娘娘的呢?

正日子終於到了,李景逷身穿朝服,頭戴法冠,依照禮部的一整套鹵簿,肅整威儀,禮拜、長揖……一整天下來,骨頭架子差不多快要累散了架,在那麽多雙目光的注視下,幾次都感覺心兒簡直就要按捺不住地躍將出來,但此時心中的滿足與風光,卻是以往任何時候都不曾有過的。

第二天一早,李璟便帶了禮物,趕往江王府。江王府,當他說出這幾個字時,竟嚐到了一絲苦澀的味道。不錯,幼弟榮升王爵之位,這是國家的一件大喜事,他這個身為長兄的,自然沒有理由不去道賀,但此時坐在轎攆中的他,不知怎地,心情卻是頗為不平靜。

要不是他在適當的時候去見了一次孟慶祥——當然也讓他帶去的那些金銀器物一起見了孟慶祥,太監嘛,終生不能生育,因此一個個對錢財才格外熱衷,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李景逷根本不會這麽快,而應該是在很多年以後,在他安安分分、如履薄冰,還要很幸運地躲開一枝枝明槍暗箭之後,才能享受到現在的一切。李璟並不是心疼那些金銀,這與李景逷慷慨贈予他的古琴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而是沒想到,沒想到父皇睽別經年,對她還是情之所鍾,不能自己,沒想到種妃娘娘當了尼姑之後,不施粉黛,在鍾磬木魚聲中,反而另有一種弱質纖纖的美。如果這些他事先都想到了,還會毅然決然地去見孟慶祥嗎?

“不!絕對不會!”李璟脫口而出道。

一直緊緊跟隨在轎子旁邊的鍾辰應聲道:“主子,不會什麽?”

李璟回過神來,說道:“哦……我是說怎麽走了這許久,不會是走錯路了吧!”

鍾辰笑道:“主公請放寬心,五皇子、噢不,江王府已經到了!”

李璟進去之後,才發現景遷、景遂、景達諸人均已就坐,正在慢悠悠地喝著茶,不時低聲交談幾句,說的自然是景逷封王一事,臉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一見李璟進來,三人全都恭敬地站起,說道“大哥也來了”,推他坐了上座。

李璟推讓了一回,也就坐了,看了一周,問道:“怎麽不見景逷?”

李景達幹坐了許久,早已有些不耐,聽李璟一提,哼了一聲,提高嗓音道:“他剛升了王,尊貴得很,除了大哥,早就不把咱們兄弟幾個放在眼裏了!”

說完了,仍是覺得氣未出盡,啪地一拍海梅嵌大理石的幾麵,攢眉怒目,高聲對著四周的下人道:“再去通傳,大哥來了,他還不來見麽?難道他的身子是金子打的,這般嬌貴?”下人們見四爺發了火,一個個嚇得魂膽俱消,忙不迭地傳話去了。

李景遷在一旁勸道:“四弟又何苦去嚇唬這些不相幹的人,咳咳,景逷雖不是我們親弟,好歹也是父皇所生,又新封了王,難免意氣風發些,咱們就是再多等上一時半刻的,又有何妨?”李景遷向來敬重二哥,又聽他說得有理,這才氣鼓鼓的不再說話了。

李景遷風骨俊逸,隻可惜麵容枯黃,眼珠白滲滲的,總是一付久睡不醒的模樣,李璟關切地問道:“你的身子還是不見大好麽?”

李景遷輕咳了兩聲,說道:“總不見好,好在也沒有更壞,一年到頭總是這般病病殃殃的,惹人厭倦。”

李璟說道:“自家兄弟,何出此言。我家中還有些金絲血燕的燕窩,是去年南越國的覲見之物,父皇賞與了我,我怕弘翼、從嘉他們吃慣了嘴停不下來,是以不許他們多吃,如今還剩下大半,一並給了你吧!”

李景遷謝道:“景遷謝過皇兄厚贈,隻是現今雖是天下太平,但世上三餐不得裹腹之人多矣,我們躬逢其盛,又是全仗了先人遺蔭,過得已然比他們好了許多,再享此珍稀之物,難免心中不安。王兄若執意要送,不如就由我替你送給母後,她老人家必定用得著,也可以顯得咱們兄弟的一片拳拳孝心。”

李璟心中略有不快,明明是他的私物,轉眼間就變成了“咱們兄弟”的,隻是這話才由他口中說出,有些字恐怕還行在路上,且是給母親的孝順,怎好即刻收回,因此隻好說道:“二弟自己食貧居賤,還能兼濟天下,更難得的一片孝道克念,看來封王亦是早晚之事,為兄的豈有不允之理,回頭我就讓人把東西送去給你就是。”言罷笑了一笑,意示鼓勵,隻是這笑並非出自真心,因此不免有些尷尬。李景達在一旁看了,心中暗笑,剛才還是氣吽吽的,這時也忍不住撲地一下笑出聲來,隻有李景遂依舊是麵目木然、毫無表情,就像是從未聽過這些話一樣。

“哈哈哈,哥哥們真是好興致!”李景逷一腳跨了進來,大笑道:“是在說什麽新鮮笑話嗎?可能說與本王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