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我出城一趟,不許驚動別人
李璟和鍾辰齊聲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隻見周序捂著肚子,臉上表情甚是古怪,說道:“有幾隻饞蟲在我肚子裏,像是要造反!要是不即刻孝敬些美酒肥雞下去,隻怕大事不好!齊王爺、鍾侍衛,周某這便告辭了,那些下策、下下策,日後再行告知。”說罷,打了一躬,霎時間便跑得沒有了蹤影,連李璟在身後一疊聲地叫他都沒聽見。
李璟頹然坐倒在椅子上,胸中登時萬慮如麻,各種想法紛至遝來,糾纏在一處,拆也拆不開,過了良久,才指著門口問鍾辰道:“依你看此人可信得麽?”
鍾辰沉思了片刻,說道:“周序這人為人行事多出人意表,也好說些戲謔之言,但心眼兒倒是不壞,我們在背後說他,他隻笑笑也不惱。主公放心,要是他給王爺惹了麻煩,別說是您,我鍾辰第一個便不放過他!”
李璟點點頭,他和景遷、景遂、景達都是鍾皇後所生,自小時起就在一起習文練武,親密無間。此時一想起,更是往事曆曆,騰上心坎,一直到現在,他都還不相信,景遂會是那樣的人,暗道:“萬一我錯想了他,割斷了兄弟之情,那周序就是死一千次,也是於事無補的了。”
夜靜更深,幾枝牛油巨燭將寶華殿照得亮如白晝,放在禦案上的那碗蓮子雪花羹,許久沒人動過,已經不再冒熱氣了。看過了幾個折子,李昪長舒了一口氣,這時才發現,旁邊站立一人,似乎已經侍立良久了,燭影搖紅中望去,衣飾豔麗,珠環翠繞,依稀便是皇後王氏的模樣。
“皇後!”李昪驚道,“你來了多久了?孟慶祥大膽,怎麽不告知朕!”
“這不怪孟公公,是我不讓他說的。”王皇後移步上前,把那碗蓮子雪花羹往李昪身前移了移,說道,“皇上勞累半夜了,請吃點東西吧!”
李昪實在沒有什麽胃口,但又不忍拂皇後之意,隨意吃了幾口便叫撤下了,王皇後叫孟慶祥打來熱水給皇上洗臉,問道:“皇上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李昪在椅子上坐得久了,有些腰疼,便在案前踱起了步,順便放鬆一下腿腳,邊想邊說道:“其他都還不算是什麽大事,眼下朕最擔心的,仍是兩稅法……”
自李唐以來,各朝各代皆實行兩稅法,地稅交實物,戶稅收錢帛,而南唐則統統征收銀錢。如此一來,農人須把地裏所產拿到市場交易,以換得現錢完稅,一旦市價有所變動,再加上奸商乘機低價收購,農民皆叫苦不迭,甚至棄耕織而從別業,李昪頭痛的,就是此事。
宋齊丘回京後,即向李昪提出虛抬物價,免丁口錢等新政,準許農民戶稅以穀帛折現錢,且每匹絹市價五百文,抬為一千七百文,每兩綿市價十五文,抬為四十文,以鼓勵農桑。李昪雖大為讚賞,但深夜靜思,仍有層層顧慮,縈繞心間,因此皇後一問,便忍不住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錢非耕桑所得,使民以現錢完稅,便是教他們棄本而逐末也。雖是如此,但假令新政一出,國庫虧損,戶部那幫人必會接連上疏反對,朕現在隻要一想到便覺得腦子疼,唉!”
王皇後沉吟片刻,說道:“臣妾書讀得少,但也曾聽說過‘安有民富而國家貧者邪’這句話,皇上怎麽反而不記得了?”
李昪悚然一驚,停下了腳步,默念了幾遍“安有民富而國家貧者”,一拍大腿,握住皇後的手,高興地道:“不錯不錯,民富而國自富,朕意已決,此為勸農上策,即刻交付朝議!皇後,你真乃朕之賢內助也!”
王皇後微微一笑,輕輕地掙脫了李昪的手,退後兩步,盈盈下拜,莊容正顏道:“皇上,請治臣妾幹預朝政之罪!”
李昪驚道:“皇後何出此言!”
王皇後說道:“皇上曾有嚴旨,不許宦官參政,也不準後宮預政,臣妾身為後宮之首,更應一體凜遵,方才妄言國事,已是大錯,請皇上責罰!”
李昪上前扶起王皇後,溫言道:“皇後言重了,方才我與你討論詩書,尋文摘句,哪有談論國事?就算有,你是一國之母,鳳儀天下,朕又怎麽會責罰於你?”
王皇後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既如此,皇上可否將種家妹妹一並饒恕了呢?”
“啊——”突如其來的一個“種”字,讓君臨天下的李昪登時目瞪口呆,心中久久不寧。
皇後走後,李昪麵對著一桌子的奏章、折子,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他移步殿外,看著天上月華如練,星子燦爛,腦海中回想的一幕幕,盡是種氏進宮以來的點點滴滴:初入宮時的羞澀忸怩、恓恓惶惶;之後一夜夜後宮中的情致纏綿、嬌喘細細;封妃時的榮寵無量;以及、以及……那一次恃寵進言,想要讓自己的親生兒子景逷取代李璟的元子地位,李昪一怒之下,她便被拉至廷下,脫去簪珥,多年的恩愛,在這一刻竟如煙消燼滅。
當然,李昪可以告訴自己,這樣做是迫不得已,他甚至可以找出更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國家初創,他不想這個自己親手建立的國家像李唐一樣毀於宦官和外戚之手;他要做英明之主,他要名垂竹帛,要後代的史家為自己的作為大加讚賞……因此才不顧種氏在廷下的哀懇乞憐,才不顧生生拆散一對母子親情,令其削發為尼,永不許再入宮。為了國家,為了自己的身前身後名,看來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這樣做真的值得嗎?難道自己,沒有在忍受一夜夜的相思之苦嗎?
孟慶祥悄悄地來到李昪身後,低聲說道:“皇上,城外的靜庵中,有一個女子,正日夜盼望著禦駕降臨呢!”
李昪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一張俏麗無儔的臉,身上一熱,再也忍耐不住,轉身吩咐道:“更衣,備車,你我出城一趟,不許驚動別人!”
金陵城外,月白風清,林樹參差,車行至無路處,兩人隻得下車步行,一顛一躓,好不容易才來到一座小小的庵堂前。孟慶祥上前叫開了門,稍稍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庵主靜慈師太就忙不迭地迎了出來,稟道:“小尼實不知孟公公會在此時光臨,未曾迎迓,還請恕罪。自宮裏的那位師太來到本庵,小尼們歡欣承迎,服侍殷勤,一應吃穿用度,無不是最好的。但師太自來時起,便時常以淚洗麵,神色鬱鬱,現今竟臥床不起,已有三月了。小尼們每日誦經,為師太祈福,隻盼師太福大命大,能早日康複……”
李昪心急如焚,不等她說完,便徑直進了門,被帶到一間小小的偏房前,孟慶祥也跟了進去,吩咐靜慈遠遠地站著,不得打攪。
房中一燈如豆,**躺著一人,形脫神衰,不停地咳嗽,隻有露在薄被外的一截手臂,仍白得如雪藕一般。李昪搶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心痛如絞,輕聲喚道:“愛妃,朕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