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請公公受我一拜,小女子這就上路去了
他這一提及,李璟便立時想起那個血氣壯盛、慷慨磊落的韓熙載來,點頭道:“是了,叔言在和州也逍遙得夠了,派他去中原正好。唉,當年宋司徒說他飲酒無度,言之鑿鑿,不由得朕不信,如今想來,他本就是個不守名檢之人,就算偶然多喝了幾杯,亦不是什麽大過,去過中原後,就叫他回金陵來吧,告訴他,朕也時常想起他。”
孫晟心知韓熙載其實並不擅飲,全是宋齊丘買通樂善誣告的緣故,被貶到和州之後,反而意懶情疏,他早已是名**天下之人,工書工文,前來求字的極多,就算沒有皇上的賞賜,也不缺銀錢,因此便常常呼朋引伎,觥籌交錯,有時家中的笙簫管弦之聲要到夜半才收。
他雖知道,卻也不敢在皇帝麵前明白言講,過不多時,就聽車夫“籲——”的一聲吆喝,寬大的禦駕輕輕晃動了一下,便即立住不動,耳邊傳來大開宮門的紮紮連聲。
孫晟端坐車內,偷眼向著皇上看去,隻見李璟麵目木然,端凝不動,並沒有舉步下車的意思,於是也隻好繼續癡坐不止,就連流過身邊的空氣都似乎感覺到了轎廂中寧靜的尷尬。
這時在李璟的心中,卻寧願在這小小的車裏多呆上片刻,在厚重的宮門後的這個地方,盡管依舊是軒峻壯麗,但在他看來,卻是既無趣又無味,像極了他在詞中所寫的那樣“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誰說在這一字字一句句中,寫的不是他自己的心境呢?也隻有在想到李景達明日的覲見時,才勉強提起了一些興致。但此刻的他卻不知道,李景達不會再依約來到宮中了,因為他想向皇兄求懇的那個人兒,現下誰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
當李璟站在刑部門前時,寄生草已洗去了臉上的嚴妝雍容,對著銅鏡中那張幹幹淨淨的臉,自語道:“皇上並不喜歡那樣的我,難怪說我是‘甘心卑汙苟賤’,原來我當真就是這等不堪之人!”端詳半晌,慘然一笑,鏡中的自己也隨之笑起來,仿佛在嘲笑著自己。
出門時,看見孟慶祥久已在門口等候,見了寄生草,奇道:“姑娘怎麽一件行李都不帶的嗎?”
寄生草果然雙手空空,微笑著說道:“我入宮時便是這般,就連身上的這條裙子,都是皇上吩咐給我做的,哪裏有什麽行李?再說,他不是為我安排好了嗎,此去壽州,定然是衣食無缺,也不必帶些沒用的東西去了。”
孟慶祥歎道:“這樣說原是不錯,聖上已親往刑部大牢開釋劉將軍,你到了壽州,定然會……”究竟定會怎樣,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說,沉吟片刻,隻化做了一句話:“咱們這就上路吧!”
寄生草走得很慢,涼亭邊的的那株薔薇,今年多開了好幾朵花;親手喂過的小鬆鼠,如今長成巴掌大小了……在走過一處水邊時,就是那夜她與李景達偶遇的地方,忽然想到:“就是連他,今後也再不得相見的了。”
寄生草忽地停下腳步,對著孟慶祥盈盈下拜。孟慶祥一驚,伸手扶住了她,問道:“姑娘所為何事,但說無妨,何必對我行此大禮?”
寄生草道:“小女子入宮以來,多承公公大德,善於照拂,今後山長水遠,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麵,愧無以報,請公公受我一拜,小女子這就上路去了!”
孟慶祥隻得讓她拜了三拜,天色已晚,隻有她的眼睛依然澄澈如秋水,在百花之中照耀,孟慶祥在心中歎息了一番,說道:“你就要走了,我也沒有什麽好送的,隻有幾句話,很想對你說:這皇上他就是皇上,打從娘胎裏出來,就是錦衣玉食,周圍的人,個個都是滿口諛詞,哄著他、騙著他,幾十年下來,再伶俐的人兒,也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你偶有一次頂撞,他還覺得新鮮有趣,興許還會對你另眼相看,可要是總這樣,就算咱們主子是個天性恬淡的,等到這陣新鮮勁兒一過,便也覺得言言逆耳,再也聽不得了。你此去壽州,地方是偏了些,但若是能與劉將軍得諧秦晉,離開宮裏宮外這些人兒遠遠的,倒也是一個好去處。我是年紀大了,又已經習慣了,出去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麽,要不是這樣,我倒也想嚐嚐那自由自在的滋味呢!”
孟慶祥許久都沒有跟別人說過心裏話,這一說就多了些,沒有察覺到寄生草的臉上悄然變了色,幸而他不曾發覺,那微微上揚的嘴角,似笑又不似笑,帶著點嘲弄的神色,要是見到了,恐怕還著實會嚇一跳呢!
孟慶祥自顧自地說完,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宮門,巍然高聳,把宮裏和宮外,間隔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正想招呼寄生草,耳邊已傳來她的聲音道:“公公,有樁事不知該如何說……我、我內急!”
孟慶祥不禁啞然失笑,眼下到哪裏去找方便的所在?正為難間,寄生草又道:“公公你看,這裏有一條河,正好草木眾多,沒人看見,不如就在這裏吧,你看可好?”
孟慶祥一看,這裏靠近河邊,果然是薛蘿牽繞,不易察覺,猶豫道:“這裏是皇宮,汙穢了河水,隻怕聖上要怪罪。”
寄生草指著河水道:“這水是向宮外流去,並不妨事,何況,這水雖澄鮮,不巧卻在宮裏流了一圈,還能幹淨到哪裏去?”
孟慶祥無奈,隻得說道:“那好吧,我就在這裏等你,故娘快去快回。”
寄生草高興地道:“多謝公公。”衝著孟慶祥展顏一笑。孟慶祥就如同是看見一朵玉蘭花兒緩緩開放,胸懷大暢,心中那一點不快霎時間煙消燼滅。
片刻之後,寄生草已經站在水邊的頑石蒼蒼之上,輕飄飄的似要被輕風吹起一樣,她並沒有內急,而是急著要去做一件事情,等到她做了這件事,皇上才會明白她的心誌。
“從前還有他來拉住我,如今真的要去了,倒不來了。”寄生草在心中想道。春天的潭水像是在勾引著她,一隻魚兒一擺尾巴鑽進了水底,嘩啦一聲,濺起點點漣漪,寄生草出神地看著,自語道:“魚兒魚兒,如果有來生,我也變作一條魚兒,來與你作伴,隻要這般無憂無慮的,就算隻有幾年,那也是快活的一世。”
說罷,她再不猶豫,一步一步來到潭邊,深吸了一口氣,正要縱身躍下,這時忽有一隻手臂,從她身後伸出,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寄生草回頭一看,猛地瞪大了眼睛,剛要開口招呼,隻覺嗬嗬連聲,竟是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孟慶祥等了有一炷香的工夫,漸漸地有些不耐煩,連喚了幾聲,才覺得有些不妙,等到他不顧一切地鑽進去一看,哪裏還有寄生草的半點影子?曉月殘星依舊,修竹姍姍如初,但孟慶祥眼看著柳蔭下新增的那一圈圈縠紋,眼前一陣陣的發黑,茫然坐倒在蒼石之上,心亂如麻。他這個宮中的老人兒,老於世故的首領太監,似乎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理不出一丁半點的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