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趙點檢就是趙點檢，隻要他在，我們便可以不用逃了

過了淮河再往北，就是中原廣袤的土地，或乘車，或行舟，再不濟的，找一個伴當遊山玩水，就這樣行上百多裏地，就能來到一個小小的渡口。渡口很小，但是因為緊挨著官道，來來往往的商賈眾多，就有人三三兩兩地來到這裏，賣點涼茶米糕之類的東西，讓那些肩挑擔子的、背負背子的，好好地歇個腳。

這一日，剛從船上下來一個官人，看起來像是從南方來的，天氣炎熱，熱氣蒸騰，幹脆把身上那件繭綢長袍交給身後一名小童拿著，自己隻穿了一件月白單衫，足下薄底驍靴，用袖子揩了揩頭臉上的熱汗，往四周望了望，便快步向著河邊一個賣西瓜的老漢走去。

那老漢並不與眾人一處，獨自坐在河邊，身後放著十數個圓滾滾的大西瓜，又在淺水的卵石上也放了兩個，淙淙流水，從瓜上流過，為夏日所照，遠影淪漣。南方來的客人難耐暑熱，買了一個與童子分著吃了，這瓜本就清涼，又是剛在河水裏冰過的，一口咬下，好似把五髒六腑一齊滋潤了一遍，那人一連吃了幾塊，淋漓酣暢，連聲叫好。

老漢見客人吃得好，自也樂得眼笑眉飛，捋須笑道：“咱們大周風水好，就連瓜果都比往年香甜，官人你可是有口福咯！”

那客人聞言一怔，隨口的一句話像是勾起了他滿腹的心事，餘下的瓜也不吃了，假意去河邊淨手，掬了兩捧水，若有意若無意地問道：“我是去東京投靠親戚的，敢問老者，這一路上可太平？一日三餐白米，可吃得起嗎？”

老頭連連點頭道：“過得去、過得去，世道太平，新皇帝體恤我們種田的，減免了我們的賦稅，連前朝的進奉美食珍寶都不用再交了，我都一把年紀了，總算也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咯！”

老人家說得樂嗬嗬的，花白的胡子在頦下抖動不止，可那個客人越聽越是麵色凝重，仿佛不是來大周投親，反是來為敵的。他搓了搓手，正要再問些什麽，這時就聽渡口那裏傳來一陣喧嘩擾攘之聲，各色人等，坐船的、擺渡的、做小本生意的，猝逢大難似的，俱都在沒命價飛奔，一時間桌翻椅倒，亂成一團，無數人的嘴巴同時張開，喊的都是同一句話：“快跑啊，水賊來啦！”

打南邊來的客人臉上變了顏色，倏地站起身來，接過童子遞過來的一柄青鋒寶劍，緊緊地係在腰間，對賣瓜老人說道：“老人家，快跑吧！”正要舉步，忽又回頭加了一句：“老者說方今世道太平，怎麽還會有這些水賊，難道他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邊說著，雖然賊人就在近前，嘴角還是禁不住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賣瓜老人被他揶揄了一番，臉上也有些悻悻，將裝錢用的竹筒子拿在手裏，瓜也不要了，望了望寬闊的江麵上張足了黑色的帆，疾馳而來的幾艘快船，啐了一口，恨道：“嘿！老鼠拉車，大的在後，這班天殺的，早晚會有人來收拾他們！”

話音未落，就好像是在有意回應他的話一樣，忽聞幾聲炮響，河流兩側的蘆葦**裏轉出幾艘大船來，如雲出山岫似的，向著黑色帆船迎麵衝了上去。

老人定睛一看，不驚反笑，樂道：“好了，那是趙點檢的船！”

那客人手扶劍柄，遠遠望去，果見後來的大船上遍插旌旗，獵獵飛舞，上麵俱都繡著一個鬥大的“趙”字，不解道：“趙點檢是誰？是他的船又怎樣？”

賣瓜老人道：“趙點檢就是趙點檢，客人想是從別處來的，我們這裏的人，哪一個不知道他的大名？隻要他在，我們便可以不逃了！”說著，果然仍舊坐了下來，還撿了一個大個的西瓜，放在水裏冰著，那江麵上的隆隆炮聲，仿佛隻是家門口街麵上小孩兒在放的爆竹，絲毫不縈於懷，原先已經散開的眾人，也都慢慢地聚攏來，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說的自然還是那個“趙點檢”。

那客人暗中吃了一驚，就是剛才水賊將來時，也沒這般訝異法。他也是見過了戰爭的人，人聲號慟、哀鴻遍野都是尋常見，百姓畏兵更甚於畏賊，像這樣強敵猝至，還能不躲不藏、鎮定自若的，從南到北，幾未所聞。想到此處，不由得鬆開了緊握住劍柄的手，但眉頭卻蹙得更緊了。

此時的江麵上，揮波湧浪，隻見五色旗幡，飄搖蔽日，那幾艘官軍的大船，雖是不多，但時而穿插，時而合圍，進則一起進，退則一起退，就如同是一個人的四肢一樣，如出一轍，一絲不亂，已將水賊的黑帆船圍困在中間，時不時就有青煙在水麵上騰起，不到半個時辰，江岸上的人們突然間歡呼雀躍起來，原來水賊已被全殲，無一漏網。

大船緩緩地靠近渡口，船身太大，靠不上來，便放下一條小艇，直抵岸邊，艇首站立一紅臉將軍，腰插各色令旗，氣宇軒昂，令人望欲朝拜，剛登上岸，便被眾人圍了起來，亂亂烘烘的，十分鬧熱。那將軍滿頭是汗，臉上泛著紅潮，與大家一一執手問好，忽地從人縫中瞥見江岸邊站著一人，天姿高朗，頦下五綹長須，穿著一件月白單衫，氣度閑雅、英華內蘊，與相傳的一人極為相似，便分開眾人，拱手道：“下麵配劍者，可是北海韓叔言嗎？”

那客人正是奉了李璟之命，一路向北，來到中原的韓熙載，聽他一開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暗暗佩服，躬身作了一個長揖，道：“在下正是韓熙載，將軍如何稱呼，如何識得在下？”

那將軍哈哈一笑，說道：“早就聽說淮南有人來，卻不料卻是尊駕，有失迎迓，還請恕罪。某家是大周皇帝陛下殿前都點檢趙匡胤，見過先生，先生若不嫌座船敝陋，就隨我一同進京如何？”

韓熙載心道：“原來你就是趙點檢。”禁不住仔細打量了一番，就見他生得龍角虎威，額闊顴高，異於常人，心中又是一動，暗中思忖：“此人形貌拙異，凜凜有威，必有一番事業，難道，這就是天意嗎？”

趙匡胤又請了一遍，韓熙載慨然應允了，趙匡胤大喜，大笑聲中，攜了他的手，登舟而去。賣瓜老漢手裏捧著一個大瓜，早已看得呆了，好半晌才跺了跺腳，說道：“嗨，早知道他是趙點檢的朋友，這瓜錢說什麽我也不能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