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還敢說出來嗎
當李璟在刑部大門前落轎的時候,當朝的兩個宰輔馮延巳和孫晟已在門前恭候,輕袍緩帶,足上粉底烏靴,氣度凝重,顯然在此等候已有些時辰了。
李璟看到他們兩個,亦不感意外,輕輕點了一下頭,說道:“你們來啦,那就隨朕一同進去吧!”
馮延巳卻不照辦,走上一步,躬身奏道:“聖上有什麽事,大可下旨,令微臣去辦,何必深夜親涉艱危,令臣下不安。”
李璟尚未答話,孫晟在後麵說道:“左相這話,孫某可就聽不明白了,皇上乃是當今的聖君,不避艱危,親來查看,就是古之帝王亦有所不如,咱們做臣子的,恐怕就不便置喙了吧!”
馮延巳麵色發白,回頭橫了他一眼,說道:“孫大人可還記得李責之事,你的這番話,究竟是說給延巳聽,還是想在聖上麵前別有所圖?”
眼看兩人險些就要當麵爭執起來,李璟擺手道:“二位宰相質言勿諱,乃是好事,總不要傷了和氣才好。朕不過是心血**,想來走走,倒也不必如此大驚小怪。”說著,徑直向裏走去,馮延巳和孫晟兩人一前一後,緊緊地跟隨在後。
李璟被簇擁著迎入堂內,略坐了坐,剛喝了兩口茶,便問此處的堂官道:“有個從鄂州來的劉仁瞻關押在何處,你帶朕去瞧瞧!”
那個堂官名叫薛貴,生就一張橘皮臉,眼珠白滲滲的,因為通了馮延巳的路子,頂了鍾辰的缺,還沒幾日,就見到了當今萬歲爺,正想著還是自家祖墳的風水好,就聽見皇上問他話,不問別人,偏要問這個姓劉的,一顆心就又提了起來,忙回話道:“劉大人來了之後,小的們依著皇上的吩咐,好生伺候著,就是伺候自家的親娘也沒這般精心的。如今這位劉爺好的很,就是牢裏又黑又髒,萬歲爺是金玉一樣的身子,比不得小人們豬狗一樣的人,怕是有什麽肮髒的東西衝撞了萬歲和眾位大人,小的們吃罪不起。”
李璟聽他說話粗俗,卻也是言語忱忱,聽著叫人歡喜,笑了一笑,說道:“什麽豬狗,都是爹生娘養的,這麽說也不怕辱沒了先人?朕就是略看看就走,前麵帶路吧!”
他剛想起身,馮延巳又閃身出來,奏道:“聖上若執意要見,待過上幾日,臣自帶劉大人前往宮中見駕,可眼下夜已深了,大牢裏陳朽汙穢,皇上還是不要親去的好。”
馮延巳一再阻攔,反讓李璟起了疑心,說道:“朕是天子,不懼什麽邪魔外祟,馮相如果害怕,就在這裏候著就是,孫大人隨朕去見一見這個姓劉的!”
說罷,撇下馮延巳,起身就往外走,薛貴帶著他來到大牢裏,果然是陰暗卑濕,氣味汙濁聞之欲嘔。李璟皺緊眉頭,用手掩著鼻子,在一間略大些的牢房前停下腳步,從粗大的木柵欄間望進去,隻見地上胡亂堆著些稻草,上麵躺臥一人,背脊向外,悄無聲息,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著。
薛貴將從外麵帶進來的一張凳子擦了又擦,放在李璟身後,恭請皇上坐了,這才扒在木柵欄上,輕聲叫道:“劉大人!劉大人!”
一連喚了好幾聲,隻見那人肩頭微微一聳,悶聲悶氣地說道:“劉某是待罪之人,此時才死,已是遲了,你要動手就來,誰要你假惺惺地叫什麽大人!”
孫晟聽他這麽說,便料定劉仁瞻定是吃了苦頭,心中淒涼,斥責薛貴道:“這就是你說的比伺候親娘還要精心?”
薛貴登時臉漲得通紅,但在皇上和中書侍郎麵前又不敢放肆,隻得悻悻地退了下來。牢裏那人聽孫晟的話聲有些耳熟,心情激**之下,轉過身來細看,隻見外麵一燈熒熒,照著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影,牢裏黑暗看不分明,顫著聲問道:“那站在外麵的,可是孫晟大人嗎?”
孫晟自從上次常夢錫被貶之時見過他一次,此後就再未得見,現今見他還活著,亦是又悲又喜,心中百端交集,說道:“仁瞻老弟,不止是我,當今萬歲也親來看你了!”
那人正是劉仁瞻,他自從被投入大牢以來,慢慢地想,總算也想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原也沒指望能活著離開這個地方,但人生在世,但有一線生機,總還在心底存著一絲僥幸,不願就這樣白白地死去,因此長日無聊,就總盼望著皇上哪一天忽然想起自己,能把他給放了出去。但當真的見到了天子,卻又覺得難以卒辭,先前想好的話竟是一句都想不起來。
孫晟命薛貴拔閂開門,劉仁瞻走了出來,依例就在門外對皇帝行了跪拜禮。李璟見他走動之時,一顛一躓,舉步維艱,幾尺高的漢子,竟也噓氣如牛,好似突然間長了三十歲的年紀,疑道:“朕吩咐過,隻是將劉大人暫為羈押在牢中,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審問,更不能私下用刑,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薛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如搗蒜般磕起頭來,說道:“皇上真真是天上的神仙,什麽都瞞不了您的,想來是這牢裏又冷又濕,劉將軍不巧身子骨弱了些,這才有些不適,小的這就請大夫去,保準不出幾日,能吃會睡,就如同小人一樣,不不,比小人還要強上十倍!”
孫晟怒道:“你才真真是叫做胡說八道!劉將軍在外帶兵多年,風餐露宿,什麽苦沒吃過,幾時見他變成這個樣子?劉將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還敢說出來嗎?”
他在說話時,雙目灼灼,緊盯著劉仁瞻的臉,心中忽上忽下,惴惴不安。劉仁瞻的生死自然是眼前的第一要務,可孫晟更擔心的,是這些天以來的牢獄之災,猝遇大變,會讓眼前這個人的雄心壯誌凋零殆盡,變得膽小如鼠,甘心受戮,甚至轉而成為狠戾陰毒之人。果真如此,那他就算是僥幸活了下來,那也與死了沒什麽兩樣。
劉仁瞻聽孫晟問話,挺直了腰板,麵貌凜凜有威,朗聲答道:“有何不敢?仁瞻早就當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就算再糟,也不過是再死一次,又有何懼?”
李璟是當朝天子,九五之尊,但此刻麵對一個囚徒,也被他的氣勢所懾,暗暗點頭,說道:“朕知你原也是一個有操持之偉烈丈夫,但竟敢到浣衣舍去劫人,未免忒也托大了,如此孤狷犯上,亦為朕所不容,略施小懲,也是盼你能改過遷善,繼續做朕的好臣子。如今有什麽話,盡管奏來,切勿吞吐不言。”
劉仁瞻叩了一個頭,說道:“是,罪臣自知萬死,再不敢有一句虛言。剛來時,聖上下旨不審不問,鍾辰大人也是多加照拂,一日三餐,衣食無缺,倒還自在,隻是一日不上馬、不帶兵,便是周身不痛快,但日子一長也就慣了。前些日子來了個姓薛的,努目橫眉,動輒就是死囚徒、賊配軍的亂罵一氣,劉某乃是一有罪之人,是以一再隱忍不發,這幾天晚上,更是趁夜在臣身上壓上數十斤重的沙袋,清晨再搬走……”
李璟不解,忍不住問道:“數十斤重的沙袋?這是為何?”
孫晟在一旁說道:“這叫‘土布袋壓殺’,乃是獄卒秘密處死犯人之用,體弱之人,壓上一兩天便要一命嗚呼,似這般刑罰還有多種,死後身上驗不出傷來,對上頭,隻報個暴病而亡就是,幹脆利落,毫無破綻,薛大人,我說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