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皇上還是把它請回去吧,我可供不起它

李璟歎道:“朕可不是在取笑你,如果是,為何不見朕笑呢?這皇宮越大,就越發地像一個大籠子,把朕牢牢地困在中間,不管去哪裏,在幹什麽,總像有許許多多的人在盯著朕,把朕的手腳移來移去,就算心裏想得好好的,一開口,說的全都是他們編好的詞,反是在這裏,還能夠痛痛快快地說幾句心裏話……”

寄生草躺在**望去,眼前所見仿佛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倒更像是一個尋常的成年男子,經過了些腥風臊雨,看遍了人心鬼蜮,正在向自己絮絮埋怨著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前些年還曾是豐神俊朗的臉,如今隻剩得一張枯寂的麵目,額上突然間就多了一些細細的皺紋,蜿蜒曲折的,像是用刀刻上的,抹也抹不去。

寄生草想起從前在鄂州之時,在戲台子上看人扮皇帝,總是掛著長長的白胡子,穿著龍袍,在台子上走來走去,一幹人前呼後擁的,雲荼燦爛,風光無限,稍不如意便要沉下臉來殺人,人命在他麵前直如草芥一般,從沒想過做皇帝也不快樂,興許是自己同樣身在病中,隻覺得一種情感刹那間就擊中了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真想把這個世上最孤獨的孩子摟在懷裏柔聲安慰一番。

但她終於沒有這麽做,耳中就聽李璟續道:“昨天燕王來見過朕,言道下棋一事原是他一次酒後失言,被人偷聽了去,並不與你相幹,朕知道你是好的,和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不同,但那日一怒上心,竟也顧不得許多,倒是讓你受了這幾日的委屈。”

要知道這天下人人都可錯得,單隻皇帝一人錯不得,便是錯了,也要當作是對的,亦或是說幾句“奸臣誤我”罷了,倘若一個皇帝動不動就自承過失,還怎麽令群臣悅服凜遵,在聖駕麵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因此他的這番話坦然說出,不僅是寄生草,孟慶祥更是深知其中的不易,忍不住說道:“小草姑娘,聖上的這些話,可從沒對其他人說過啊!”

寄生草自也明白,也許是病中人會變得格外脆弱,因此輕易地眼裏就含了一泡熱淚,可就偏生不讓它們輕易地流淌下來,似乎隻要一流淚,便是輸了一陣,此後再沒有還手的餘地一般。忽然間想到自己算是脫了嫌疑,但李景達日後終免不了要被皇上埋怨,於是張了張嘴,正想把事情明白言講,可還沒等她說出口,就聽李璟喜道:“這不就是朕賞給你的那個春瓶嗎?”

靠裏的幾案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那個紫斑玉壺春瓶,寶光瑩然,在四周簡易淡雅的什物之間,更加顯得卓爾不群,因此才格外的引人注目。寄生草回頭看了一眼,淺淺地笑道:“不錯,萬歲竟還記得。你看,我這間小廟,沒來由地來了一尊大菩薩,怎麽看都是一個不配,整日還要擔心別把它給打了、偷了,問我一個大不敬之罪,竟是比伺候自己還要精心,皇上還是把它請回去吧,我可供不起它。”

李璟朗聲笑道:“打了便打了吧,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物事,你就好好靜養,等到過幾天你大好了,朕便帶你去園子裏逛逛,這裏麵新奇好玩的地方多的是呢!”

說罷,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寄生草的手,又像是怕把她給弄痛了,輕盈得宛如隻是輕拂去她手背上的塵土,便與孟慶祥一同出了門。

過了幾天,寄生草病已痊愈,盡管臉色依舊蒼白,可是行動飲食一如往常,李璟果然叫上她一起往禦花園而去。

江南造園之術,獨步天下,這座園子從李璟登基之時起就已在大肆整修,恨不能將各處形勝之地拆開後搬到此間來,亭閣、池沼、怪石、奇樹,更有一幢幢朱樓歌榭點綴其中,俱都是朱木青瓦,無不曲徑通幽、雅致天然。李璟一路走,一路隨手拈掇,將各地的精妙之處一一指點,竟也如數家珍,說得爽脆利落。

寄生草聽他道來,雖然也在笑著,但那頂多就是嘴咧得大了一些,心中卻在想:“皇上若肯將這種心思多放一些在戰事上,也不至於如今這般難過。”這話在她心裏翻滾,自然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不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大的主子,但隻看他眉飛色舞、眼波流轉的模樣,也是不忍心說出口的。

過不多時,李璟倒先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左右張望著,像是在找什麽東西。轉過一間畫舫,李璟眼睛忽地一亮,指著前路對寄生草說道:“找到了,你看,那是什麽?”

寄生草不解,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眼前一處三麵臨水的小洲上,不知從什麽地方移來一株桃樹,正是春深花放時,就隻見花紅似錦、草碧如茵,水中遠影淪漣,宛如一幅天然的圖畫,世間最妙的筆,也畫不出如此絕美的景色。

寄生草這一驚吃得非小。這條路,平日裏她也時常走過,喜愛這裏的湛湛寒波,因此無人時,也偶有駐足,在水中看一看自己的倒影,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顆樹,此刻仿佛老天爺有意蒙住她的眼睛才剛放開一樣,突然間的美降臨到她眼前,禁不住讚歎出聲:“真美……皇上,你……”

寄生草赫然驚其美,這正中李璟的下懷,他笑盈盈地看著她驚喜逾恒的臉,好似自己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笑道:“你再仔細看看,這樹可是與園子裏別的樹一樣麽?”

桃樹果然是才由園外移來,此時還有一名老花匠正蹲在地上培著新土,看來他在禦花園中幹得久了,連背後都生了眼睛,遠遠地看到皇上走來,便即站起,低眉垂首,恭立在一旁,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寄生草隨著李璟,緩步走過一座竹橋,來到樹下,多看了幾眼,就已然明了,心中驀地生出一股感動來,說道:“園子裏的花雖好,卻哪裏及得上攏翠庵的桃花雅素宜人?皇上,奴婢隨口一句話,也不是非要攏翠庵的桃花不可,怎敢勞煩萬歲爺如此費心周全?其實於我來說,這園子裏的花,和園子外的花,實也並無什麽差別……”

說到這裏,寄生草忽地低下頭來,看著腳下那雙鵝黃緞鞋踩著的點點春泥,和著幾片零落的花瓣,怔怔地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姑娘你錯了,這玩樂的事,原是該用點心思的。”

不知是誰在她耳邊平淡地說了這一句話,絕不會是李璟的口吻,也不是跟在後邊的孟慶祥等一幹太監侍衛們說的,就算是他們,離得遠了,也不會這般清清楚楚。

“你、你是何人,就敢在朕麵前口出狂言!”李璟麵色漲得通紅,用手指向那個木然站在樹下的老花匠,厲聲斥責,看來他是氣得狠了,連手指都在不住地簌簌抖動,顯是氣惱已極。